大队派出去接电影的马车一大早去了县里,下午流动电影放映队的人骑自行车先到了学校。随后,马车拉来了放映队的东西。不多,就两个箱子,另外增加了一个大喇叭。小的铁皮箱放在一间办公室的桌上,不用说,里面肯定放的是电影盘。大箱子和大喇叭就放在办公室的地上。搬东西的时候,马车周围聚了一堆人,有大队干部、老师和一群翘首以待的小学生。好多人都是想亲眼见证电影被搬到办公室的事实,好让一颗悬着的心踏踏实实地落下来。也有的人想亲手摸摸那些箱子,但很难有机会。放映队的人在旁边严厉的提醒着,别乱碰啊!碰坏了电影放不成可别怪我。有资格搬电影的人也就是大队书记、文书和学校的几位老师。他们一面搬,一面夸张的大喊,让开,让开,别碰坏了电影,满脸都是来不及藏好的幸福笑容。 几个在教室门前的地上习字的孩子最早看到小黑板的告示,消息一阵风似的在几个教室里传开,“今晚的电影是少家兵!”,“今晚的电影是少家兵!”。老师温和地纠正:“不是少家兵,是沙家浜”。哦,沙家浜!老师不是教过“认字不认字,先认半个子”的嘛?别管他“少家兵”还是“沙家浜”,反正今晚的电影来啦,这是确定无疑。 放学后我的第一项任务是给猪拔草。村子附近满田埂地找猪爱吃的曲曲菜(苦苦菜)、苜蓿、扯扯草(官名不详,绕杆类植物盘旋生长的植物,叶嫩,茎多汁如牛奶),或用铲铲,或用手拔,装入大大的芦苇杆编的提筐里。往常我都是压得实实的一筐猪草提回家,但这天的歌声影响了任务的完成。 那歌声威力无穷,在田野上,村庄上无孔不入,但时而大时而小,有时候雄壮有力,有时候轻得模糊不清。我猜想那是放映队带来的大喇叭发出的声音,我看到有人把那个东西架到树上,长长的花皮线从高高的树上垂下,线的另一头进了放映队放东西的那间房。大喇叭出来的歌声被田野的风吹歪了,被风吹倒了,落到我耳朵里成了碎片。天还没有黑哪!电影不可能开演。但万一放映员有事要提前呢?那我岂不是占不到前面的座位了吗?我看看没有装满猪草的筐,竖起耳朵再一听,的确不象电影里的歌。可是,沙家浜又没有看过,为什么就不是沙家浜里的歌曲呢?轻得听不清的声音会不会是电影里的人正在说话呢?那忽高忽低的歌声真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我就是被它扯进了家门。 父亲掂了掂提筐就知道我任务完成的不好。 “筐都没满,这么早回来干啥?” “喇叭都响了好一阵了,怕是电影要开演了。” “放电影的人都没吃饭,咋会演?喇叭是个机器,放了唱片它就会自己唱,你个瓜娃子。” “反正我要赶紧吃饭。我要占前面的坐位。” 大喇叭里的歌声休息了一下,又开始高亢起来。这次我听的清清楚楚: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吃得饱。反动派被打到,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在高昂的歌声中呼啦呼啦吃完饭,提着小板凳就往学校跑。电影的确没有开始,但对着操场的白墙上同样白的幕布已经挂好,操场上放电影用的桌子也已摆好,桌子上放着银灰色放映机,桌子的一角,立起一根竹竿,用绳子绑在桌子腿上,竹竿上挂着一只透明的电灯泡。幕布前面已经凌乱地摆了许多凳子,高的,矮的,长的,短的,有的坐人,更多的空着。坐着凳子的大抵是看坐位的妇女,有的在纳鞋底,有的一边磕着炒葵花子,一边跟周围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瓜子皮围着凳子绕成一圈。一大群孩子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喊声、笑声和大喇叭的歌声试比高。也有孩子在追逐中摔倒或者被什么东西绊倒,带着一身的白土,呜呜嚎叫着,跑到看坐位的妈妈身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诉某某某推到了他,或某某某脚下使绊子拌倒了他。妈妈轻描淡写的安慰两句,用手捏住孩子的鼻子,捋下孩子挂在嘴边的鼻涕,轻轻甩在地上,又从衣服兜里摸出颜色不明的一疙瘩手绢擦沾了鼻涕的手,擦孩子的眼泪和脸上的尘土,再用手拍打孩子满身的尘土。飞扬的尘土象一团一团草地上的雾,升起、扩散,终于和孩子的疼痛一起渐渐消失。 大喇叭唱疲倦了,休息了,操场上却躁动起来。本大队的社员来啦,周围大队的社员赶了十几里路也来啦,有骑自行车来的,也有步行来的,有带孩子来的,有不带孩子三五成群结伴来了。他们只能站在人群的后面,掂起脚尖,伸长脖子,象是一只只引亢高歌的鹅。小的孩子骑在大人的肩上,坐高看远。也有半大孩子爬到操场边的树上,找个树杈靠上,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坐着凳子占座的父母们开始扯着嗓子喊自己的孩子,就听“狗娃”“包子”“秀秀”“三娃子”等等汇合在一起的声音在操场上此起彼伏。孩子们一唤来,就起了争执,狗娃说,我的凳子原先在包子的前面,现在跑到包子的后面,肯定是包子偷偷换了凳子。包子争辩说,我的凳子本来就在你前面,谁换谁是臭狗屎。秀秀说,三娃子爱放屁,她要坐三娃子前面。扯不清的吵闹中,操场上已是站满黑压压一片人,后面的人被前面的脑袋挡住,就往前面挤,前面的人挡不住再挤前面的,人群中脾气爆的就起了骂声,狗日的,挤什么挤?后面的就回应,骂我顶球用,你日能(张掖方言,有本事之意)让后面的别挤啊。前面的就对着后面喊,狗日的别挤啦,再挤屎都出来了。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压下刚才的火药味。 这当儿,放映员入场。两个人,一个提装电影盘的小铁箱,另一个提放放映机的空箱子。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开灯,挂盘,打开放映机,一方光线就射到幕布上。光线里飞舞起细密的尘埃,间杂一些莽撞的飞虫,受惊后慌张地逃离。光线起初是调皮的,不是跑到幕布外面,就是缩的太过,放映员不慌不忙地调整,使光线不大不小,刚好盛放在幕布上。一个前面的孩子不安分,一起身在幕布上造出了一个硕大的脑袋,招来放映员的大声呵斥,坐下!都坐下!前面的都坐下!大人管好孩子。后面的不准挤,看不着的到边上,电影马上开始。 人群安静了,都盯着幕布上那一片光。 光芒四射的“工农兵三人组”踩着 “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台子缓缓转动,“长春电影制片厂”拽出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之后,一片红色幕布上现出了“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字样。新四军郭建光紧握双拳,怒睁双目,大踏步出场:……战斗负伤离战场,养伤来到沙家浜,半月来思念战友与首长,也不知转移在何方……枪上飘动红缨,英雄气概非凡。 一看就不简单的阿庆嫂和不阴又不阳的刁德一开始急如风雨的智斗,操场上的人群先是凝神屏气,后来就发出了欢畅的笑声。好人哪有斗不过坏人的理呢? 新四军胜利了,电灯亮了,电影结束了。操场上又喧闹起来。孩子们的喊叫声,自行车倒地的哐当声,凳子相撞的咚咚声,脚踩瓜子皮的哗啦声,汇出电影之夜声音的河流,回荡在乡村夜晚的上空。 月亮不知何时已高挂天空。月亮的孩子是几朵松软的白云,散落在妈妈的周围半睡半醒。满天的星星明明灭灭,眉目传情。道路两旁树影婆娑,远处的杨树风姿绰约。有孩子扯着嗓子唱: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展,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