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山窝 我的家乡在宝鉴山下的宝鉴村。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宝鉴山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除了石头就长些蒿子、木扎婆和枣刺。乡亲们守着这座石头山,一代一代的在这里下着苦、受着穷。 村里的几个舍货(懒汉二流子)成天埋怨先人们:“漆水、沮水河畔,西塬上,关中平原那么多好地方不居住,偏偏跑到东塬这干梁光子上来。守着个石头山,种着些烂怂地,靠天吃饭,年年欠收。”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辩驳道:“娃呀,你不要看这旱塬石头山,在过去这山可有名啦,山上的石头叫磬玉石,金贵着哩!过去皇宫里的编钟就是咱们这山里的石头做的。”说来也怪,宝鉴山的石头能发声,敲击下会发出悦耳动听的乐声。石块的薄厚、大小不同发出的声音不同,不同颜色的石头发出的声也不同,阴面山坡的石头和阳面山坡的石头发出的声更是不同。古人们用宝鉴山的石头制作成多音律编钟,重大节日演奏乐曲。 听说很早以前,宝鉴山顶是一块巨大的磬玉石。光滑明亮,就像一面镜子。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光芒辐射了整个耀州城。因此这座山就叫宝鉴山,这座城就叫耀州城。 小时候经常上山割草斫柴,上山要经过一个大山坳,我们都叫它东山窝。东山窝没有柴草,石头裸露,一台一台的石阶依着山坡。每一台阶都由宽到窄,斜向上着直通山梁的背面。形成了天然的上山石径,石径经过长期风吹雨淋,打磨地平坦而光滑。走在石阶上比走在皇宫里的石板御道上还惬意得多、得瑟得多。下午放学我们沿着它到山梁的背面去割草斫柴。回来的时候背着柴沿着它下山,下到山底也就到了东山窝,石径也就到了尽头。这个时候的石板平台最宽、最平、最光滑,舒坦的就像一张床,光滑的就像丝绸被面。 到了东山窝,我们往往要在石床上小憩一会儿。一人一张床,或坐、或卧,就像躺在金丝楠木床上一样,能歇去一身的疲累。磬玉石床十分干净,好似河里的洗衣石一尘不染。石床十分光滑,在太阳的照耀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石床冬暖夏凉,冬天的时候,吸收了一天太阳光的石床温度比外面高得多。躺在石床上,享受着夕阳的余晖,全身感到暖暖和和的。夏天的时候石缝里湿漉漉的有水,有时候还会形成泉,石床的温度比外面低得多,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听着满山的蚂蚱、山雀鸣叫,享受着无蚊蝇骚扰的清凉(山上长着铁杆蒿,铁杆蒿能防蚊蝇,农村人用它拧火腰子熏蚊蝇)。直到月亮露出了山头,我们才背着柴草兴致勃勃地回家。 一天,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炸毁了这些磬玉石床,打破了东山窝的宁静。村上决定在东山窝开山劈石,建石头窝子(采石场)。 二、砸石子 村长一声令下,全村男女精壮劳力都上了东山窝的石头窝子。劳力被分做两组,男的一组,女的一组。男的一组负责采石,采石组又分成打眼组,放炮组,打石组,清运组。女的只一组,负责砸石子。 那个时代的人穷,穷怕了。一听说东山窝的石头砸成石子能卖钱,便一窝蜂的涌进了石头窝子。石头窝子的劳力都是村上精壮劳力,干石活比干农活的工分高。不同的工种挣的工分不一样,砸石子的是按方量记工。 所有上山的人天不亮就背着馍布袋提着水壶进了石头窝子。渴了喝白开水,饿了啃干馍,一直干到天黑。我每天下午一放学就急急匆匆回家,克里马查吃完饭,然后给母亲带上饭,拿上绳、镰、马不停蹄地上石头窝子。 老远就能听到叮叮咣咣的采石声。走进石窝子,依着山坡从上到下,站满了人。有抡大锤打炮眼的,有抡大锤打大石块的,有清运石渣的,有砸石子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抡大锤的脱光了上衣,光着膀子,大锤抡成了300度,准确无误地打在和马钱一样粗细的铁钎上,发出“嗨、镗,嗨、镗…”的声音。 最让我佩服的是那些打大石头的,每人手里提着一个特大号的铁锤,铁锤安装着大拇指粗细的桃木把,木把已经弯曲变形依然柔韧牢固。打起石头来,瞅得准,打得很,“哼哧、当啷,哼哧、当啷…”,一人多高的石头也不在话下,稍时便打开了花。一直想不通,那个时代的人吃不饱,穿不暖,却心齐的很,一呼百应,干劲冲天。尤其是那些抡大锤的,至今让我难以忘怀。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有人出那么大的力,流那么多的汗。只惋惜当初没有相机记录下那些抡大锤者,如果有,那些镜头绝对经典,那些人才是绝对的汉子,那才叫真正的铮铮铁骨、铁血好汉! 妇女们都在石头窝子最下面的平处砸石子。母亲也在其中,母亲专心致志地砸着,我的到来她全然不知。母亲头带一顶草帽,面前垂着一帘薄纱巾,左手拿着铁丝挖挖,右手拿着钉锤,低着头只顾砸石子。我叫了声:“妈,吃饭!”母亲才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掸了掸身上的浮尘,卸下头上的草帽,摘掉面前的纱,我才看清了母亲的脸面。汗水从额头流下,在脸颊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汗迹,满脸的伤疤,新的、旧的把母亲的脸变成了麻子。她穿的衣服上到处都是“窟窿眼睛”,前面的几块补丁上再补补丁,窟窿上再添窟窿。一双黑布绒鞋,右脚上已经没有了鞋面。母亲双手接过饭碗的那一瞬间更是让我一生难忘。一双粗糙的手上挤满了裂纹,大疤小疤星罗密布,手指上缠满了胶布,已经分不出是黑胶布还是白胶布,看不清指甲,全是灰尘。至今想起母亲的那双手,不由得我鼻子发酸,怜惜不已。 因为心疼母亲,每次送饭都趁母亲吃的时候赶紧给母亲推上几车石渣。然后急急匆匆地上山斫柴,斫完柴背下山来就帮母亲砸石子。母亲总是第一个上山最后一个回家,身后的石子堆成了山,村上每次量方,母亲的方数总是比别人多出许多。 三、马车运输 石子堆满了场,运不出去成了难题。村上就去找县上的运输队,县上有两个运输队,第一运输公司和第二运输公司。一运司是汽车运输队,主要负责长途运输;二运司是马车运输队,主要负责县内运输。宝鉴山高,高涧坡长,运输公司都不愿来。队长寻情钻眼,好说歹说,请客送礼,在加倍了运费的情况下,二运司才派出了马车队。 石头窝子距离耀县城有十多里,全是土路。每天马踏车跑,尘土飞杨,路上的蹚土足以埋没脚面,脚踏进去就像踏进了面瓮,听说过蹚水没有听说过蹚土吧!我们那尘土有一尺多厚,只能用蹚这个字才更形象。马车后轴没有弹簧板,硬对硬没有弹性,走起来一颠一簸,抛洒严重,蹚土里埋了许多抛洒的石子,人行走非常困难。我们放学后上山就偷偷摸摸地爬马车,若被车夫发现后,长鞭一甩,啪!就滚下车来,滚得满身满头的土,成了土毛子。村里的孩子们对赶马车的人怀恨在心,想着一定要教训这些野蛮的车夫。一天,有个大一点的孩子想出个馊主意,用十多公分长的钢筋打成锥刀,路上打一深眼,钢筋刀把插入眼里,刀头漏出路面,用蹚土埋没,藏起来等着马车经过。只听:“噗……嗙”一声,“唷!、唷!哦!、哦!”,马车停下了,车夫下来查看。车轮放了炮,没了气,轮胎上插着一把锥刀,气得车夫大声叫骂:“日***里!谁狗日的干的这缺德事!有种的你出来,非弄死你不可!”几个顽童老远远的站着,得意地看着笑话。车夫只得卸下破胎换上备胎,耽误了一个多小时不说,还白白地损失了一只轮胎。后来连着几天都发生了同样的事,车夫和孩子们的矛盾愈演愈烈,吓的二运司的马车不敢上塬。听说二运司领导知道情况后召开了会议,领导会上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小蛇也压不得。是我们压坏了群众的道路,给群众出行造成了困难,我们应该主动和解矛盾,马车来回遇到步行的,不论老少都要捎上一程,要和当地群众搞好关系,和睦相处。” 马车又赶上了高涧坡,上了东塬。路上遇到上街的,去石头窝子的人就主动捎上。还是应验了那句古话“矛盾宜解不宜结。”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孩子们和马车夫和好了,还经常给车夫送喝的送吃的,车陷住了,孩子们帮忙推车,村里人上石头窝子去城里都坐马车,关系处的非常融洽。 四、宝鉴山的石头能做尼龙袜子 一天,石头窝子来了几个穿着时尚的外地人,“滴里嗒拉”的说话听不清,拿着放大镜、显微镜和钉锤,这看看,那敲敲,带走了一些石头碎片。过了一个多月,石头窝子炸开了锅。全村人都涌到石头窝子,听村长讲,我们窝子的石头含钙量最高,是全国最好的石头,过去能做编钟,现在能造的确良,能造尼龙丝袜子,能造比基尼,还有好多医用、工业用途哩。上海的一家化工厂把我们的石头全部订购了,今后不砸石子了,砸石子太可惜石头了。以后的石头要拉到火车站,装上火车,运到上海去。所有的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连那些舍货(懒汉二流子)也听得睁大了眼睛,连连忏悔说:“是我错怪了先人,看来还是先人们有眼光,守下了个金山银山,我们要躺在金窝银窝里了,子孙后代要享福了。” 一吨石头拉到火车站台光运费就给3元钱,比石子利润还大。村上停了砸石子,加大了石头开采量,在孙塬信用社贷款买了一辆28型拖拉机,开足了马力运输。妇女们不砸石子了,就负责装车、卸车。有了拖拉机,运输量提高了很多,马车一天能拉两趟,拖拉机一天拉十几趟,跑地不停点。石头窝子的人手增加了几倍,开采量翻了几番。后来全国好几家化工厂闻讯赶来,纷纷要求订购东山窝的石头,我们的石头成了香饽饽。 五、开山采石 采石是一项很苦的体力活,全都是男人干。先要在山上的石头上打上许多石眼。打眼的时候,两人一组,一共七八组。一人坐在石头上双手紧握钢钎,一人站立着抡大锤。抡大锤的哼着号子,每打击一下,握钢钎的人旋转一下钢钎。一个炮眼要打一米多深,两个人一天的任务是打四个炮眼。打炮眼是一项苦差事。石头窝子早晨八点就向着太阳,一直到太阳落山。石窝子藏在山窝里密不透风,就像蒸笼。夏天里热得透不过气来,石头好像被晒红了,烫得握钢钎的坐不住,只有圪蹴下,一会儿脚下就烫得受不了,不时地挪换着脚。抡大锤的汗流浃背,汗水浸湿了衣服,就干脆脱了,脱的只剩大裤头。汗水顺着脸颊,顺着脊背,顺着大腿流淌。流到了石头上挥发了水分,留下了盐分在青石上隐约能看出形状,就像人的影子。打炮眼也是一项危险劳动,有时候锤头掉落,砸在人头上,把人打的昏死过去。有时候钢钎断裂,直接戳入骨头,把人弄残。也有砸失手的时候,砸上了手,断了筋骨,成了永久的残疾。打炮眼的在石头窝子昏过去的时有发生。所以,石头窝子里住着赤脚医生,随时准备营救。 打好眼以后就装药准备放炮,放炮有专门放炮的人。雷管上装上炮眼子,插入打好的石眼,再装入硝胺炸药,用土填平、夯实。装完所有的炮眼,再装bia跑(贴在石头上面的一种炮)。有些大石头太大,大锤难以打烂,就要用炮轰。打眼放炮代价大,趁不着,就在石头表面贴上炸药雷管放炮就可以震烂。清点完所有的炮数,开始吹哨通知人员撤离,人们迅速跑到500米以外的土窑洞里躲避。放炮员再次确定周围没有人了,都到安全区了才开始点炮。点完所有的炮迅速撤离。只听:“咚,咚…咚”大伙跟着放炮员听着响声数:“1、2、3.......“记下炮数,响声要和点的炮数吻合。有时候点了十个,只听见了9响,就继续等着迟迟不敢进窝子。实在没有法了,放炮员就只身前去查看。大多数是已经响了,两个炮同时炸了,声音刚好重叠。 有一年就创下了大祸,失了人命。有一个炮没有听到响声,以为响声又重了,放炮员前去查看,快到跟前发现炮眼子还在燃烧。正确的做法就是迅速拔掉还在燃烧的炮眼子,而不是逃跑或者卧倒,已经用这种方法救了几个人的命。放炮员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拔炮眼,刚抓住炮眼,炮就响了,悲剧发生了。 炮放下的石头大小不一,有的还需要用大锤再打。打石工绕着石头转一圈,瞅准位置,大锤抡圆,不停点地打着一个点。打得石渣子乱飞,打得火星子乱溅,打得满头大汗,打得人和石头较上了劲,石头硬,人更硬。有的石头要打一晌也不一定能打开,稍微有了点裂纹,便可以插入铁楔子用大锤夯开。再难打烂的石头换着“把式”打,轮流打,都能打开。所以石头窝子里找不到打不烂的顽固石头,都一一被采石工打碎。 六、拉石头 宝鉴山的石头能做尼龙袜子,能造比基尼衣服,能医用,是全国最优质的石灰石。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订货商纷沓而至,西北地区最大的西安化工就是订货商之一,胃口大得惊人。 一时间供应成了问题,村上再投资买了一辆28型拖拉机。乡上也参与进来,投资了一辆更大的55型拖拉机。二运司倾其所有运输力量,上足了马车。从火车站到石头窝子十几里土路运输车辆络绎不绝,马嘶车鸣,尘土飞扬。 生意红火得让人看着眼馋。村上的几个壮劳力试着用架子车拉石头,一天拉两回,一回拉七八百公斤,收入比在石头窝子挣工分翻了几倍。于是路上又多了架子车大军,架子车虽小,拉得少,但都是给自己拉,挣的运费都归自己,所以拉石头的人很卖力,天不亮四五点就上石头窝子,晚上十一二点还不休息。站台上过磅收石头是早上八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上班之前下班之后拉石头的都是在石头窝子盘石头,把石头从石窝子盘到村口、路畔。等收石头的八点一上班就不停点地往站台上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我村拉石头的十二过家门而不入。车子辕上都挂着馍布袋和水壶,一天要拉五六趟石头,一车能拉一吨多重,我拴哥曾经一架子车石头拉过一吨半,拉一吨二三是家常便饭。至今我说起此事没人相信,当时过磅的也不相信,以为磅有问题。经过再三复磅确认无误,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村拉石头的架子车和一般的架子车不同,是加重了再加重的车子。大多数人没有见过,网上也找不到,那是宝鉴人的独创,就像牛车,车轱辘不是辐条的,而是用钢筋代替。轮胎都是加厚加粗的,车厢是用结实耐用的老槐树做的,车子辕的大头有碗口那么粗,车厢不铺木板,只有木桄,石头漏不掉为原则,车后的刹圈是用马车轮胎割制的。力气小的人拉空车子走平路都很困难,不要说拉着车子上高涧坡了,更不要说拉一吨多的石头上火车站台了。 我村拉石头的挣了钱,眼红了左邻右舍,其他外村人纷纷来我村拉石头。那些集体的拖拉机28、55,国营的马车队竞争不过私人,因抢不到石头而搁置到一边,最终被淘汰。于是宝鉴路上只剩下架子车大军,像蚂蚁搬家一样络绎不绝。 放了暑假,父亲也坐不住了,也想拉石头增加收入,补贴家用。我家七口人,只有母亲和父亲两个劳力,父亲一个民办教师工分又低,家庭收入少,负担重,在我村很明显的属于贫困户。父亲下定决心要拉石头挣钱,伐了一棵两把粗的槐树,叫木匠做了架子车厢。又定做了一加重车轱辘,做好了架子车也加入到拉石头行列。我也放了暑假,就给父亲帮忙推车子。 早上五点,母亲便做好了早点,我和父亲匆匆忙忙地吃过饭,背上一天的馍,提上一天的水,拉着架子车上山。路上的蹚土有半尺厚,埋没了脚面,蹚土里时不时的还会有石子垫的脚疼,还要小心躲避不能让扎了车胎。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新做的架子车足有四百斤重,拉到东山窝的石头窝子我父子俩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窝子里已挤满了人,各给各抢石头,抢不下就自己给自己撬,自己给自己打。车子最后面要装一块很大的石头叫挡石,挡住所有的石头。我和父亲撬到一块合适的石头,连拉带抬地搬上车子立好,用钢丝绳攀住。然后就找小一点的石头向车子里面装,装平了车子。还要在车上两边找大一点的石头加宽,在车子辕放一块大板石棚上。找不到合适的就去撬,撬不到就抡大锤打。车子加宽后继续再装石头,直到装不下为止。由于第一次拉石头,没有经验,我和父亲一直装到早上10点才装满车。父亲在前面驾辕,我在后面扶车。上坡的时候推,下坡的时候踏。路过村口也顾不上回家,就急急忙忙地赶路。下高涧坡最困难,最危险。有不少人都是在高涧坡出的事,不是石头塌了人,就是车子冲下了旁边的沟。下高涧坡时,父亲把车辕的那几块大石头搬到后面增加后面的重量。父亲扛着辕,我踏着后面,我们小心翼翼地下坡,神经绷得紧紧的,心跳得突突的,腿颤得哗哗的,脸上吓得白刷刷的,我眼睛闭着,不敢看旁边的深沟。我们下一段坡就歇一会,歇一会再下一段坡,终于下完了高涧坡,松了口气,把后面的石头挪前来,继续前行。 拉到了磅房,过完磅,我们拉了八百多公斤,尽管没有别人拉的多,我们依然很满足。毕竟这是我们的第一车石头,算算这车石头我们能挣2块4毛钱,我和父亲美滋滋地坐在高涧坡底,吃着玉米面馍,喝着白开水,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拉下一趟石头。吃饱了,喝足了开始爬高涧坡,上坡的时候我驾辕,父亲在后面边掀边指挥。高涧坡这段路是拉石头要走的最长的坡,最陡的坡,也是最让人发愁的坡。父亲指挥着我拉着车子沿着高涧坡蛇形盘旋。头上顶着烈日,脚下踩着半尺厚的蹚土,蹚土里时不时的会有地雷(石子),垫得脚锥心的疼。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拉石头的人都不穿袜子,布鞋都穿成了凉鞋,漏着脚趾头。我和父亲的上身、车子都和坡面几乎平行着,就像抬着一副担架。脸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滚落,滴在土里,跑得无影无踪,只泛起一股烟尘。身上的汗水没有流失,在衣服上留下斑斑印迹,脊背上像绘了地图似的。上完高涧坡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补充一点水分就急急匆匆地赶路。同样路过村口还是顾不上回家,又进了东山窝的石头窝子,窝子里找不到一块能拉的石头,都是各人给各人想办法。有的撬,有的打,有的上了高处,有的下了低处。本应是石头窝子的专业人员提供石头,拉石头的只管拉,谁知拉石头的人太多,根本供不上,只有自己给自己想办法弄石头。 曾经有人在最高处撬石头,脚下一滑,人摔了下来,摔坏了脊柱,伤了神经,永久性的下身瘫痪,现在还坐着轮椅。窝子里没有石头,我们既不会打,又撬不来,只有等着放炮。炮刚一停,人们便迫不及待地冲进窝子各给各占石头。幸亏我跑得比别人快,占下了一大堆石头,我和父亲朝村口盘了两趟,攒足了明天上站台的石头。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我婆还在门口焦急地等着,母亲打好了搅团,听见我们回来赶紧就端洗脸水、热饭。听说我们挣了2块4毛钱,全家人都喜上眉梢,这2块4毛钱可是我们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啊。 钱里面有火。第二天,我们5点钟就起了床,拉着车子到官路畔装石头,装了美美一车。小心翼翼地向城里拉,下了高涧坡,一不留神没有避过土里面的地雷,车轱辘被扎破了,没了气。走不成了,用木棍支起车子辕,我跑了十多里回家取补带工具,拿上胶水、锉,撬带棒、橡胶皮子,又一路跑着到高涧坡下,扒开外带,取出内胎,找出扎破点,先用锉锉,锉粗粗糙,打毛,上胶水,贴橡胶皮,压住个把小时就补好了,准备打气试试,却发现没有拿打气筒。气的父亲就像这没有了气的轮胎,没办法,我又跑回家一趟拿气管子,拿回来气管子,装好带已经中午12点。我们急急忙忙地去缴石头,过了磅,净重一吨。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才拉了一回,不敢耽误,赶紧返回再拉第二车,到下班也就只拉了两回。 一个假期我们父子都在拉石头,从来没有一天拉过六回,也从来一车没有拉过1吨半。通过一个假期地奋斗,我家终于算有钱了,似乎也成了有钱人家,每个人心里都甜滋滋地,乐呵呵地。开学了,父亲要去学校教书,我带着拉石头挣的钱去学校交学费上学。挣不成钱了,我就天天盼着放寒假,放了寒假能拉石头再挣钱。有钱就有底气,有钱也有精气神,有钱就体面。吃点苦不算什么,只要能挣钱,有钱的感觉太好了! 七,石头富了宝鉴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宝鉴山的石头富裕了宝鉴人。动身早的人,挣了钱,却实在熬不下去这苦,就把拉石头挣的钱拿出来,不够再贷些款,买一台手扶拖拉机,搞机械化运输。所有的工具在宝鉴人手里都显得削薄,都得加工,要加重、加厚、再结实。新买的手扶拖拉机也不例外,车厢都要再加工,加大、加厚、加粗,轱辘子要换成马车的。经过改装,手扶拖拉机可以拉四五吨,能顶三四个架子车,拉一趟顶几趟,于是大家都一窝蜂地购买了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对我们在城里上学的学生来说也是好事,节假日学校放假我们可以坐着手扶拖拉机回家。 手扶拖拉机轱辘大,气打得特硬,在路上就像蹦蹦车,蹦蹦跳跳的,车厢里根本坐不住,只能站着,站着也不能站直,站直了蹦跳得会头疼。坐拖拉机也要讲技巧,双腿要打弯,腰要弯,能缓冲震动的冲击力,减小对头部的震荡。手扶拖拉机行驶在路上就是一条土龙,烟山土雾,像个沿着公路移动的龙卷风,走到哪把尘土飞扬到哪。回到家早已成了土人,和下煤窑出来的一样,只不过全身不是黑色而是黄土色的。 放了寒假,我和父亲依旧用架子车拉石头。我们是这条路上为数不多的还在用架子车拉石头的。因为原始积累不够,所以只能小打小闹。唯一改变的是由原来的一辆变成了两辆架子车,我和父亲一人一辆。相跟着走在一块。我一般走在前面,父亲紧跟在后面,遇到慢上坡,父亲就腾出一只手给我推着。遇到上大坡时先合力拉上去一辆,再一块把另一辆拉上坡。石头一直拉到大年三十才停歇,开始置办年货。 在耀县城里的人群中,一眼便能认出东塬人。东塬人身上都有标识,满身尘土,带着乡土气。另一个标识是,为了防止脚里面装土而不穿袜子,且鞋都破着,有洞,就像凉鞋。偶尔穿上一双新鞋,也是粘满了尘土,一踏上城里的水泥路,便留下重重的脚印。还有一个标识是,常年风吹日晒,辛苦劳作,因而皮肤黝黑粗糙,就像长在沟畔、山崖多年的木扎婆一样饱经风霜。 过年,好像是我们宝鉴人的年。能吃好,能穿好,还能睡好,对于拉石头的人来说那才叫真正的过年,享受极了。再穷,过年都要割二斤肉,买些菜,灌壶酒,蒸些馍,吃得美,睡得香。大年初三就有人睡不住了,进了窝子转运石头。一个人行动了,大家都心急火燎地跟着行动起来。村口、官路畔堆满了石头,都是盘下来准备初六收购的上班后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石头一直拉到正月十五,我又不得不上学了。就这样在我上高中期间,高二、高三我拉了两个假期的石头,高考我名落孙山。我一心只想着挣钱,根本无心学习。落榜后父亲断了我挣钱的念想。从此我再没有拉过石头,专心读书学习,把拉石头的功夫用于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我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宝鉴村。 八、宝鉴人终于走上了水泥路 八七年我上了大学,东山窝的石头依旧红红火火地拉着。原来村里和我一块上学的人都拉石头挣钱了。就两三年的时间,手扶拖拉机已经过时了,赶不上时代,换成了四轮拖拉机。四轮拉得更多,跑得更快,操作更舒适,更简便。村民富裕了,窑洞换成了厦房,厦房换成了平房。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商品货,村民生活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 宝鉴山的石头如鉴,宝鉴山的石头能唱歌,这些都成了辉煌的过去。到底宝鉴山的石头能不能做的确良,能不能做尼龙丝袜,能不能造比基尼,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反正村长当时是这么说的,村民也就信以为真,大家都沾沾自喜,心里乐滋滋的,守着宝鉴山就像抱着聚宝盆。 好景不长,好日子过了七八年,东山窝的石头窝子被叫停了。原因是耀县水泥厂买断了宝鉴山的所有石头资源。我祖祖辈辈守下的宝鉴山成了别人的摇钱树。宝鉴人眼巴巴看着别人发财,自己的生活却停滞不前了。靠山吃山的日子成了美好的回忆。宝鉴人拉不成石头了,挣不来钱了。宝鉴的那条蹚土路依旧还在,打我记事时就走,一直走了近五十年。让宝鉴人骄傲的是宝鉴山的石头、水泥修了无数条公路,盖了无数座高楼大厦,那座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秦岭水泥厂生产的水泥几乎覆盖了大半个中国。今年2017年5月,宝鉴人终于走上了宝鉴山石头烧制的水泥修筑的水泥路。 不管怎么说,宝鉴人曾经忘我地甩开膀子大干过,曾经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曾经让四村八邻羡慕得不得了。宝鉴人的酸甜苦辣只有宝鉴人知道,就像一个人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一样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出生在东塬,出生在宝鉴,出生在贫苦人的家庭中,你就只有受苦,受穷。不想世代受穷下去,你就得豁出命去抗争,付出百倍的于常人地努力,也许才能改变你的命运。 宝鉴人一直都相信着,宝鉴山的石头能做尼龙丝袜子,能做的确良,能做比基尼。也一直坚信着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今天,我想起过去鼻子还酸酸的,不免让人难过。我相信大多数人的感受和我是一样的,尤其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 宝鉴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社会做出了重大牺牲,为人民做出了巨大贡献。如今的宝鉴山已被取空,几乎不复存在,我期盼着宝鉴山的涅槃能给宝鉴人民带来吉祥,带来如意,期盼着宝鉴人有一个幸福美好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