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就像汹涌的洪水,广州就是被洪水围裹浸染的岛。那些建筑,高的矮的,像一片一片浮出水面的礁石,静默,狰狞,坚硬。 我一直看着对面的公寓,领寓,白云区最高的公寓,几十层,具体多少层,我不知道。那种整体玻璃幕墙的装饰,掩盖了真实。究竟有多高,房间有多大,住的什么人,跟我没关系。我一直想看的,心里一直渴望的,又充满期待的是看到鸟,掠空而来的鸟。从早上到黄昏,都没有看见一只鸟从玻璃幕墙上飞过,更别指望一只鸟栖在楼顶上,背对着蓝天白云,与我对视,相互阅读彼此那深不可知的孤独了。 我的脑子里有一只鸟,那是我从永州山群带出来的。我没有见过它长什么样子,但它一直霸占着我的思想,领着我。当年柳宗元也没有见过这只鸟,他在永州这个季节的时候,已经是“千山鸟飞绝”。而我一直以为,肯定有一只鸟是他没有看见的,在他的骨子里,所以他才能安然“独钓寒江雪”。永州也不像以前那样偏僻、寂寞和荒凉,变得陌生、怪异。乡土的味道虽揪心,炊烟虽温暖,却并不能让我在广州感觉到她给的安全。 广场上的人群,无论西装革履,还是裙裾飞扬,无论器宇轩昂,还是长发飘飘,令人眼花缭乱,但他们匆匆的影子说明他们在疲于奔命。朝阳,晚霞,夕光,都不在他们的口袋里,他们不需要掌握这些,或者已经忙得忘了这些。各种笑脸,插在口袋里的手,抱着文件包的手臂,都远离了自然,都在渴望眼前的一切如己所愿。我也是,曾经是,现在也是,只是,我们现在隔着一道玻璃,我在玻璃的后面,看见了他们,看见了自己,只有一个影子留在玻璃上。 没有人会在乎玻璃上的影子。我们已经忙得忽视了很多的生活细节。当然,这些细节在生活中无关紧要。只是在过去了很久之后,比如我,我突然发觉在年青的时候,自己忘了停下来,忘了看看身边的人和事,也忘了去品味匆忙中的青春流逝。看到自己在玻璃上逐渐模糊的脸,几十年的奔波就像一个梦一样,一点也不真实。真实可靠的,倒是屁股下面的这张椅子。这是目的地吗?我自己都不敢回答,略微让人安心一下的是暂时可以依靠。 我想看清自己的脸。然而,玻璃映着夕光。我突然发觉,我的办公室朝西的。我们踏着早上的太阳上班,感叹南方的冬天的美妙,不可预测。甚至觉得这城里的天气就是个毫无个性的魔术师,不知道耍出什么花样。你看看路上的那些姑娘,有的穿的像我老家过节包的粽子,有的却还露着雪白的大腿。各种装束不约而同,每天搞得这个城市像过五彩缤纷的节日,怀疑起生活的真实来。在玻璃上,我看不到自己,反而看到自己被夕光照在地上的影子,薄薄的,像一片纸灰。 我们都将成为灰烬。 这是真相么? 心头刹那颤抖之后,感觉到了阳光扑在身上的温暖。即使隔了一道玻璃,阳光的温度仍然会让人感觉到它的力量。南方的阳光永远都不是苍白无力的。阳光扑在身上,暖暖的,让落寞的情绪有了些许变化。很多个黄昏,我一个人在路上行走。身边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也是一个陌生的人。陌生与陌生是相互排斥的,我焦急的在这个陌生多个世界寻找一个似曾相识的角落。黄昏拉长着影子,在灰尘漫卷的城市边缘,我努力寻找一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每个黄昏,我都在祈祷太阳快点消失,让黑夜包裹我,保护我。现在看来,我当初是多么的懦弱,像一只虫蛹。而那些经历,现在看起来,并没有锻炼出强大,一路走来我只是在不断织茧,更好的更有计划的更纯熟的保护自己的卑微、怯弱和无知,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伤害性、攻击性和占有欲,让别人觉得平和、谦逊,没有野心。 我有点恐惧,简直像看到了自己的骷髅。 幸好,感谢这个城市的噪音,楼下餐厅厨房的抽风机,像壶口瀑布一样,把我从陷阱里拉了出来。 夕光已经消失,暮色拖着一丝清冷从玻璃外面外的世界一点一点向室内侵蚀。 灯光亮起,又把暮色排斥在了室外。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感觉不到真实,是因为真实靠近一点点,我们就伸出了手,保护了自己。人类的目标,往往超出这个世界的现实。因为遥远,所以我们一代一代,呈梯次形状的接力,去接近那个梦,或者那把主宰人类命运的剑。 我没有等到穿过黄昏暮霭如期而来的鸟,以前,也想过推开这块玻璃,像鸟一样飞翔。结局会留下一个没有余味的梦,没有梦,我踏着黄昏的余光回家。 玻璃上映着的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我曾经追逐的五彩缤纷,在我身后寂寞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