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每餐能吃上芋头,生活该多么美妙!”这是我曾经的奢望。现在的你是否觉得可笑,吃顿芋头多容易啊。但,当日历倒翻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沿着过来人的记忆,走进困顿的农村,你会明白我何以有此感慨了。 温岭东部有座盘马山,山岙里的那个村子就是我的家乡了,闭塞、贫穷、愚昧都可以是当时家乡的代名词。先进的生产力进不来,“阶级斗争”倒是无孔不入,亩产“双碰箩”(200斤)也得风调雨顺。上交粮食任务后,生产队分到户的口粮没那家够吃,为了活命只有顿顿喝稀饭,锅里的饭汤映照着清晰的人面,乡亲们戏称为“望电影”。 那时,“以粮为纲”被偏面执行,生产队的粮田只轮种大麦、早稻、晚稻,旱地则轮种小麦、番薯。芋头生长周期长,产量低,便与其他经济作物一起被囚禁起来。但是,芋头美味诱人,况且农家生活怎么可以没有芋头?乡亲们“脑洞大开”,就在自留地上“打擦边球”,一旁的河坎上、排水沟边稀稀落落种上了芋头;常年积水的烂水田也不放过,水芋头吃后喉咙发痒,不过产量高呀。 我家5口,也分到3分自留地。父亲沿近10米长的田埂,劈开细瘦的一溜,再挪用半边田埂,作为芋头的“私属领地”。少量种植,大队“革领组”会网开一面,但不许超越“红线”。在这个荒唐的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不,与我家同小队的度秋因为大儿子娶亲办喜酒要用,在自留地上多种了两畦芋头,却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还差点挨批斗。父亲也是有过教训的,前些年在家旁的山坡上,开荒种了6棵梨树,梨子挂果可收4大箩筐,脆甜多汁的青梨让一家人和邻居们着实甜过一阵子,却硬是被定性为“尾巴”,吓得父亲连夜砍光梨树,我大哭大闹也没能保一棵下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父亲谨小慎微,一字排开,每年只种20株芋头。 清明节过后,父亲将培植好的芋头苗移栽下田。按惯例,第一株倒栽,收工前再扶正。祖辈相传,种芋头时不可与人对话,否则,芋头会烂根或不发子,要是第一株倒栽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老祖宗的话只是宁信其有罢了,不过,“懒惰芋头”之说倒是在理,松土、施肥过于勤快,反而影响芋头发根生长。 春雨下过几阵,芋头苗便“噌噌”长高。浇水、拔草、覆土护根,我这个“责任监护人”与芋头算得上亲密了,可有谁知道我还另有所图呢。 走过春天,芋头长得跟我一样高了,茎叶茂盛,挨挨挤挤,我该索取回报了。太阳大,折一柄长长的芋叶高高举起;下雨了,摘一片宽大的叶子遮挡头顶。回到家,少不了被母亲一顿嗔骂。可是,母亲呀,您哪有钱给我买伞,我只能拿芋叶客串伞了。我家在山坡上,水井在山脚下,我挑水走山路,不是前磕就是后碰,晃晃荡荡一挑水,最后所剩无几,恼火又无奈,谁让我还只是个小屁孩呢。自从得了父亲传授,水桶里放进芋叶做水漂,嗳,奇迹出现了,挑的水一路上变得老老实实,再不往外窜了。 芋叶有妙用,再说说芋花吧。入夏的时候芋花就开了,紫色的花茎,象牙形的花蕾,总喜欢躲在叶子下,不轻易让你看见,很有巧趣;盛开的芋花似一轮弯月,露出的条状的花蕊很像迷你型的狼牙棒。花和蕾的颜色缤纷多变,白、蓝、紫红、橘黄、混合色,蕾开成花后色彩变了,同株的花色却又各不相同。芋花上一层,中一层,下一层,有着各自的角色定位,绽放在高处的雄花像守护神,低处的雌花则在营造美丽的家。我以为,芋花是最有资格与荷花媲美的,如果说映日荷花像风韵女子热烈奔放,那么含蓄的芋花就如小家碧玉娇媚多情,假如投票,我选芋花。我与芋花还有着甜蜜故事。一次,我无意中摘一朵花蕾含于口中,轻轻一吸,花露润喉,甘冽清凉,顿觉满口生津。哇!又一重大发现,太庆幸了。摘不完的芋花,享不尽的甘甜,芋花赐给我顶级的免费饮料。芋花有几个月的生长周期,那些个早晨,我像只贪婪的小蜜蜂,吮吸着一个个花蕾,然后,装着花露的甘甜,蹦跳在上学路上。现在我才知道,芋花和花茎不仅是上等的蔬菜,还有很多药理作用,可惜已被我糟蹋了不知多少。我甚至怀疑,小时候,同伴们一到夏天就容易患毒疮等疾病,唯我例外,原因可能就在于花露。 想吃当年的新芋头,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从春天下种,经历夏、秋,直到中秋节那天,父亲才同意开挖,而且只许挖2株。我抢着要来挖芋头的任务,抡锄刨开护土,待芋头有点裸露时,干脆改用小手挖,免得弄伤芋头。好家伙!一颗大芋头娘全身依偎着密密匝匝的芋头子,芋头儿子身上爬着孙子,甚至还有玄孙呢。 挖回来的芋头晒干后,身上的泥土脱落,露出褐色的毛丛丛的皮肤。我将芋头子从芋头娘身上剥离,每剥开一个,芋头娘的身上就多一个伤口,原本紧密相拥的一家子,很快被我剥得母子分离,散落一地。面对眼前情景,回看身后的母亲,幼小的心里竟泛起莫名的郁结。不过,那一丝不快顷刻被即将吃到芋头的喜悦所覆盖。我找来一爿破碗,敲碎,取了碗锋刨芋头皮(湿芋头刨了手痒,要干刨)。去皮后的芋头,粘粘糊糊,洁白光滑,娇嫩可爱,我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芋头有几十种做法,怎么做都好吃。在我的家乡,“鸭蹉芋”是中秋节(家乡习俗:八月十六过中秋)的传统大餐。几乎与芋头下栽同时,父亲总会买回10只鸭黄,有一半左右会存活下来,虽然没有粮食喂养,但我抓小鱼、泥鳅、黄鳝等喂,小雄鸭很快长大发胖,那只最大的就被留到了中秋节。母亲将芋头先放入二尺的大铁锅,再将鸭子放在芋头上,加水没过芋头,灶里架起柴爿,先大火再小火,很快香气漫出灶间氤氲了前厅后院。待鸭子烧烂,芋头早发嫩了。母亲将鸭子盛出,切块装盘,浇上又浓又粘的汤汁,那勾芡远超名厨料理。一大锅芋头汲了鸭子的鲜香,鲜嫩清香,细腻糯滑,那味道怎一个“赞”字了得!那时中秋,我家还买不起月饼,也没地方买月饼,芋头才是中秋美食的主角。可惜,这样的大餐,一年只奢侈一回。就这么几株芋头,父亲还要挑选20多个芋头儿子做明年的芋头娘“传宗接代”,余下的分配到十月半、除夕、元宵等节日,再没多余留在平日吃。我曾问母亲,什么时候每天可以吃到芋头?母亲说,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芋头尽你吃。现在,这个问题早已不成问题,我已遍吃大溪独芋、奉化烤芋、福建红芋、广西香芋,各地的芋头虽然各有所长,但总不及家乡芋头的丝滑、悠长。 芋头吃不够,芋梗则作了补充。家乡俗语云:“八月十六一肚哽,碗碗掇出芋头梗。”中秋节吃芋头只是吃个鲜,芋梗收割后,覆上土,芋头在泥下还会长大,要结冰了才不得不全部挖出保藏。因此,这时节乡亲们不舍得吃芋头,只吃芋头梗。母亲将芋梗切成一节一节,水中汆熟,加盐腌制。三五天后,腌芋梗成熟了,酸溜溜的,清脆爽口,成了当时的主菜,一大坛子可以吃到年关呢。 “鱼游游,虾划泅,小蛏是宝贝,芋头带毛十巴个,猪肉头碗菜,笋干、豆芽、大肠面。”这是家乡民谣《八大碗》。与同在泥土下结实的番薯、马铃薯等农作物相比,我的祖先给了芋头更高的位置,和鱼肉、海鲜一起跻身“八大碗”之列。可见,自古以来乡民们多偏爱芋头。而我对芋头的情有独钟,除了它的美味,更包裹着一份难舍的情愫,尤其是在中秋时节愈发浓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