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见到故乡的炊烟了,很想念。 不是因为再没有回到过故乡而没见到她的炊烟,而是因为故乡她,她……她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没有炊烟了。 看不到炊烟的故乡,我感到非常陌生。 因为我对故乡上空袅娜着的炊烟以及缥缈炊烟笼罩下的故乡的印象实在太深刻,深刻到任是什么时候闭了眼,那丝丝缕缕的炊烟就会立刻萦上我的心头并在我的眼前幻化出许多看似遥远又十分切近、看似模糊又特别清晰、看似熟悉又貌似陌生的日常生活图景来…… 故乡的炊烟里有歌声。 歌声里有高亢、嘹亮、粗犷、苍劲、雄浑的打夯的号子,“打——夯嘞!欸~~该拐弯了(音liáo,下同)!”,“打——夯嘞!欸~~加把劲了!”,“打——夯嘞!欸~~该歇会了!”,“打——夯嘞!欸~~快吃饭了!”……盖屋打夯的活儿一般由五六个青壮劳力来做,为了统一步调,打夯必须喝号子。号子的前半段“打——夯嘞!”三个字由大伙齐呼,而后半段却是邻家大叔的专利。邻家大叔借号子审时度势发出指令,扮演的差不多是前敌总指挥的角色。打夯的号子伴着红彤彤的旭日的朝光透过木格窗棂,精灵般钻进紧捂的被窝儿轻轻震荡着懒睡孩子的耳鼓,孩子就将小半个头拱出被来细细的听,听的心里痒了,一骨碌爬起,闭了眼、呲了牙往冰凉冰凉的棉袄袖筒里、棉裤裤管里一伸胳膊腿儿,趿拉着破棉鞋就往外跑,一溜烟跑到打夯的所在。那里早聚了好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跟在打夯的大人们的屁股后面扯着喉咙喊:“打——夯嘞!” 歌声里更多的是母亲们韵味十足的呼喊孩子吃饭的声音,“小——三羔——吃饭!”,“小——二蛋——喝汤(吃晚饭)!”……母亲们的呼喊声穿透力很强,能穿透层层屋宇、家家院落、道道矮墙,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南到村北,从村内到村外,最后穿越村周的簇簇苇丛、行行杨柳树,一直钻进孩子们的耳朵眼里,孩子们就憋足了气狼嚎似的答应一声“哎——”,飞奔的往家跑。 歌声里还有雀鸣蛙跳、有鸡飞狗咬、有柳笛呜咽、有羊鞭炸响、有风行水面、有雨落荷塘……歌声里还有久卧病床的祖父的呻吟、积劳成疾的父亲的咳嗽。 故乡的炊烟里有美味。 美味首先来自邻家的厨房。俗话说“隔锅的饭香”,一点儿不错。东家来了稀客炒了豆芽,西家改善伙食炖了豆腐,掀锅第一件事用锅铲铲到几个大白碗里给左邻右舍一家家送去,尽管不过可怜的一星半点连牙缝都塞不满,但是能解孩子们的馋,能慰街坊们的心。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豆腐是三岁多时在邻家大婶家门口玩耍,家有贵客的邻家大婶用锅饼托着喂我吃的那块豆腐,一晃四十多年过去,至今想起犹自齿颊生香。 美味还来自邻村货郎的货郎挑子。货郎挑子一进村,货郎鼓“嘣嘣嘣嘣”一摇,胡同里就会飞奔的跑出一群群孩子,有的拿着娘梳头时梳下来的一绺头发,有的拿着一团破的不能再破连补丁都不能做的破布,有的拿着只废旧胶鞋底……你挤我我挤你,换吃的。东西不多也都不值钱,当然换不来多少吃的,无非三两个糖豆,一两个花米团,甚至一小把爆米花,但这些已经足够。 美味有时还来自胡同尽头的光棍三叔家。三叔会锔锅锔盆锔面缸,他经常到邻村走街串巷。三叔隔不多久就会从外边弄回来个无人认领的半死不活的狗来。三叔将狗剥了,连骨头带肉放进大锅里,添满水,抓一把大盐疙瘩扔进锅里,架上劈柴就烧。每到这样的时候,三叔家的小院子里就聚满了孩子,这个添柴,那个烧火,半个时辰不到,狗肉的肉香就弥漫了整个胡同,接着这肉香又随了晚风肆意的弥散开去,弥漫了整个村落。三叔将煮好的狗肉分给孩子,肉少孩子多,一人一小撮,用苘叶一包:“都滚吧滚吧!”孩子们舍不得吃,托在手里,看看再看看,实在忍不住就撕一块放进嘴里,毕竟太少,三撕两撕,眼见得没有了,拍拍手,望望煮狗的大锅,恋恋不舍的离开。 故乡的炊烟里有亲情,有故事。 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水坑边玩耍,已经化了冻的坑沿儿又粘又滑,最小的男孩子“刺溜”滑下去了,下边正是一个大冰窟窿。孩子们都傻了眼,没有谁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就喊就叫,一个妇人听见喊发疯的奔过来,“咕噜”滚下水坑,扑腾着,将已经“游”进水里两三米的孩子抱起来。那妇人的脚给污泥里的一把破镰刀扎了很深一个口子,血淌了好多好多。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挎了小竹篮到村后的河工工地上去“讨饭”。河工工地有许多大伙房,每顿饭都有馍吃有菜吃。孩子们听说大伙房里炖粉条子猪肉,就背了大人挎着小竹篮到了工地去“讨饭”。孩子们不知挖河的民工们家住何处来自何方,大伙房里的炊事员们更与孩子们非亲非故。但是,孩子们总能在大伙房里吃的很饱很饱,专吃猪肉粉条子,不吃馍,吃过了就到灶火那边去烤火,一直烤的小脸通红通红小手滚热滚热才离开。 几个孩子在一段矮墙跟“挤油”,几步外的厨房后墙烟囱窟窿里正窜出尺多高的红红的火头,火头燃着了屋后晾晒的稻草把子,稻草燃着了!孩子们看着燃着的草把拍着手高兴地又唱又跳:“稻草着了!稻草着了!稻草着了……”做饭的主妇感觉不对劲,出来一看,这还了得!返身端来一大盆水“哗”的泼出去,红火头顷刻化作股股青烟,消逝了。主妇扭过头,瞪圆双眼,破口大骂:“一群无屌益(骂人话,即无用的货)!光知道唱,就不知道放个响屁!” 几个孩子去小学报名上学,老师要一个一个的数数。一个孩子数过了五再数不下去,老师说:“歇着去!啥时候数到十啥时候来报名!”又上来一个,一气数到十,数到二十数不下去了,老师说:“歇着去!啥时候数到五十啥时候来报名!”孩子不服气,问:“为啥?”老师说:“他是个笨蛋,你还能跟那个笨蛋比?”轮到我数数,我一气数到一百,中间没喘气,还要接着数,老师说:“行了行了行了。刹不住车了!去,叫你爹给你买花书包去!” …… 一切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 故乡的炊烟太亲切了,我不敢去怀想她的样子。 但是,越是怕想见,故乡的炊烟越是没头没绪的在我的心间萦绕不散。 我只好注视她,注视她,然而她又消逝了,顷刻间消逝的了无踪迹。 啊,故乡的炊烟,忘又难忘见又难见的故乡的炊烟,你令我情何以堪! 我只好在天地之间苦苦追寻着她,就像当初苦苦追寻我的恋人。 但是,我终于没有追到,只在她亦真亦幻的映像里模模糊糊的看到了寨墙上大片大片旅生的苘麻、蓖麻、野草花,看到了小河河面上高高扬起风帆的运沙石的大船、河岸边赤脚弓背哼嗨行进着的纤夫,看到了蹲在渔船船头的黝黑皮肤的渔翁、呆若木鸡的长嘴鱼鹰,看到了绿茵茵的青草滩、白生生的绵羊群以及在高天上悠然飘荡着的羊群似的白云…… 哦,故乡的炊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