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二是社里的移民户。其父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响应党的政策从射洪县搬迁到昭化区的这个村庄。他们一家来到这个村子落户时,胡老二还没有出生,他的哥哥只有四岁。社里把他们安顿在一家院子里头没有人居住的抱厦里。抱厦蜷缩在四合院的一个狭窄的角落,阴暗,潮湿,简陋。这间抱厦是车心柱的,大致以柱子为圆心包容着四个隔开的小房间,隔墙是荆篾编成的壁笆。睡觉、煮饭、收割、农具等所有的物件都放在房间里,所有室内进行的家务与家事都在这个房檐下完成。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房子,其实就是一个暂避风雨的棚子。 胡老二只比我小一岁,他就诞生在这间破陋的厦间里。打我有记忆起,我就对这些房子有擦不掉记忆。由于是邻居,我们是一同玩泥巴捉迷藏的好伙伴。我常常到他家去找他玩耍。据说,房子原来主人的后代已经辗转迁徙到外地去了,这间房子无主只有充公,这便成了胡老二的新家。房子不知居住过多少辈人了,石砌地基、笆壁、檩条还有冷摊瓦,都沾满扬尘失去了本色,被烟熏火缭得一片漆黑,甚至黑得发亮。房子没有窗户,到屋子里全凭瓦棱缝里挤进的些微的光芒作指引。 胡老二的父亲是一位老实巴精的农民,因为家里穷,没有更多的衣服可穿,他经常只穿一件破烂的背心下地干活,久而久之,他的背膀被太阳熏晒得黢黑。由于他名字里有“先后”两字,社里的人都叫他“敦敦厚”。大雁南飞,春去秋来,胡老二又添了个妹妹。五口之家共挤一厦子,还养鸡养猪什么的,人鸡杂处,糟糕透顶。儿子大了要找媳妇,哪个姑娘看得上没有房子住又穷得叮当响的人家呢。 胡老二的哥哥通过推荐读了高中。胡老二读了个小学辍学了。生活极度困难,一年四季仅能靠包谷“靠靠”稀粥汤充饥。一家老小盘算着重新修造一栋房子。上世纪七十年代要修房子,可不是件易事,必须积攒足够的钱粮,还要看出一头大猪。为积攒家业,胡老二两弟兄经常为稀饭里的包谷面珍放多了与母亲斗气。一个坡上的邻居前门对后门,基本没有秘密,这家说话那家都能听到。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两兄弟与父母争吵着。 “叫你煮饭少放些面,多放些酸菜。这样子好久才能修房子嘛!”胡老二的哥哥不满地埋怨着母亲。 “你叫我咋个弄,总不能吃饭吧——”他母亲一边“喽、喽、喽”地喂猪一边回绝道。房子啊,房子。他们这样的争执已有好多次了,我印象深刻,不能忘怀。 建造房子是胡老二一家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胡老二在家务农,刚好十三岁。他父亲看他太小了,让他跟着一同移民的隔房姨父学木匠。父亲花钱为他制备了斧头、凿子、刨子、锯子、锛子等物件。 秋天到了,小麦种上了。胡老二就跟着师父走村串户去做木活,主要是学修造土坯高架房屋的木活。我上初中回家时,不少时候遇到胡老二在别人家的院坝上削砍木头,我才晓得他在学木匠。他衣着单薄,蹋拉着露出脚趾的破布鞋,瘦弱的手臂使唤着斧子、锯子还有些力所不胜。“老二,你片木头弄得动不?”我走近去与他搭话。“你放学了是不。这个慢慢整。姨父说。”胡老二与我对谈着,他让我到旁边去烤火。满地新砍削的树皮、木屑、锯末等散发出新鲜的木香。 社里居民建房,都是央人做,老早就形成了这样的规矩,除了匠人要付费外,其余的都是相互帮衬。胡老二家终于大动土木,修建房屋了,在一个秋风送爽的秋天。好田地不能占用,他家新选了一个乱石累累的荒坡为基址。石匠说,把石头打了地方就出来了,屋不占基。那一次他家修造了长三间带一转厦的土坯房。前期主要是筑墙,需挖土、挑土、刨土、筑土等一应活计都要有人干,一个也不能缺。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天气下霜起凌,土墙还没筑完。放假期,我也去帮着他家做刨土的活计。刨土看似简单,只是把挖好的打碎搂刨到撮箕里,但需要不停的掇弄,消耗大量的体力,一上午的时间我就觉得腰酸臂疲。为了胡老二的友谊,我不能打退堂鼓,必须坚持干活到底,虽然手掌起了新茧和有了血泡。至今想起那一天,除了觉得疲惫不堪以外就是饭菜特别香。 冬月过去了,腊月来到了,胡老二家的新房屋上梁结顶了。胡老二家拆了旧房子,许多朽腐的椽檩已经没法用了。当初扯砍伐证批的树木用完了还差三根树。社里的树是不能随便砍伐的。胡老二的父亲备办了一桌饭菜,请来社长和几位年长的老乡,向他们诉说心中的苦楚,请求额外砍伐三根柏树。社长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头子,他通情达理,吃了饭,与老乡们商量了一下说:“胡家修房子也是大事情。那就砍老秧木田埂上和月儿田头的几棵树,就够了。我看。” 土坯房建起了。胡老二一家搬进新居已是次年正月。房子共有四间。他们父子动手调黄泥抹糊了墙壁,可以不漏风,比以前好多了。有了睡觉的房子,两弟兄相继接了媳妇,呈现出人丁兴旺的气象。分了家,房屋依然褊窄拥挤。 胡老二单独成家,两口子打算着还要再修两间房子。好在承包到户了,胡老二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弄这件事。他种好庄稼外,农闲时去为别个修房子干木活挣钱。两口子日夜忙活,节衣缩食,五年后,他挨着自己的房子再修了两间。由于手头相对活泛,不太打挤,在父母的帮衬下一个冬天就修好了,人畜做到了分居,干净卫生多了。我到他家去串门向火,看到厕所、厨房、卧室都料理得头头是道,整整齐齐;向院的一方还安装了钢筋玻璃窗,卧室里的高低床还是“席梦思”。“有了房子,两口子这生活就有过头了。”我说道。胡老二马上对我说:“可不是。有了房子才是窝。现在真是好,有房子住,有饭吃,干活多带劲呀。” 按照分家时的约定,胡老二供养他的母亲。母亲年届七十以后,杂毛病多起来,常常要吃药。妻子生了孩子后也跟着生起病来,三天没有两天好,胡老二稍稍放松的压力又渐渐加起码来,渐渐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一蹶不振。胡老二不服输,他到北京打工,帮人支木,一年下来可挣个万把元。可家里两个病人,时而住院进面找药,挣的不够花,孩子又要上学,进顶少出的多,几年下来就带了一屁股债。胡老二弄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2008年“5.12”地震,房屋土墙又被震了一些小裂缝与小裂口,经过加固修补勉强可以居住。胡老二咋个也没有想到成了社里的困难户。他苦熬着,艰难地维持着一家老小的生活。 土坯房一转眼已经三十多个年头,风雨飘摇,修修补补中已有破败颓圯之势。周围的邻居大多破旧立新,推倒土坯房建起了砖混的小楼房,这让胡老二羡慕不已怦然心动。他一次又一次去察看那些砖砌的墙壁和现浇的混泥土楼板,方方正正,端端正正,还有飘窗。瓷砖灶面光光亮亮,水冲式厕所没有一丝异味。邻居建房时,他主动去打零工,偷偷了解砌砖、浇铸等工艺,为改造房子的长远打算悄悄地计议着。现实冰冷如铁,房子不会从空中掉下来。向着门前身材伟岸的老槐树,胡老二想,人不就是一棵树吧,春暖花开秋凉挂果,他盼望着一个人生的春天悄然来到。捉襟见肘的日子让他一次次熄灭了心中燃起的建房的希望之火。房子,房子,房子啊。胡老二默默地念叨着。 胡老二的儿子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大学,这件事是喜反忧,那里去弄学费呢。两口子踌躇不已,好多天愁眉苦脸,茶饭不香。向亲戚佐借或者贷款都不好办,且数量有限。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能再让儿子也不念书吧。胡老二是铁下了心要送孩子读书的。胡老二家庭困难,邻居几十几百帮他凑,村里和社里帮衬照顾他,给他家评了农村低保,为孩子申请了助学补助,为其爱人安排了一个清扫公路的公益性岗位,胡老二打打工,生活基本上还能凑合。但是修房子是不太可能了,胡老二感到离哪一步真的是遥不可及。 事情总是在峰回路转时出现生机,这是胡老二始料未及的。公元二零一四年,脱贫攻坚的春风温暖了整个大地。通过评选,胡老二被精准识别为建卡贫困户,确定为易地搬迁对象。胡老二听说政府要帮他建房子,还是砖混的,他心里犯起了嘀咕。心事重重地向帮扶干部说:“我想修好房子,但屋子里除了风啥也没有,拿啥修呢?”帮扶干部向他讲明补贴政策,易地搬迁人平补助2.5万元,一家五口的面积,基本上可以建起个像样的房子了。胡老二晓得,建砖混房子材料、人工要求高,施工繁复并非易事。但一想到有政策支持,他的激情又燃烧起来。干部与他一起选了新址,村里统建,挖掘机仅半天就帮他推平了地基。农村缺少劳动力,村里采用承包的方式推进建卡贫困户安居工程。两个多月后,房屋就建好了,白墙青瓦,硬化地坪和院坝,一派清爽,俨然乡村别墅。胡老二看到多年的梦想如今成真,他不知疲倦地整治阴阳沟、清理积土、垒砌保坎和美化环境。 胡老二慎重地拆了个乔迁的日子。那天,秋阳高照,和暖宜人。央了两个邻居一同帮他搬抬家什物件。房子啊,房子。真的是想不到,我胡老二这辈子遇上了这样的好时代。胡老二笑得合不上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