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祖父是慈祥的;待我长大后,他却是苍老的。 多年后再回想起与祖父相处的时光,才意识到,那是我成长岁月中最难忘的记忆,而它,也终将影响我的一生。 祖父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经常是喝一口茶,然后就缓缓道来。“以前的农民啊,日子都是苦的,吃不饱饭,家里揭不开锅都是常事。你曾祖父那时候患腿疾,不能劳动,所以家里大小事都是你曾祖母在打理着......”我总能被他口中的饥寒交迫、动荡不安的生活感伤到流出眼泪来,我想,祖父应该也会流泪。可每当我看他时,他总是一脸平静,好像他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并未经历过似的。他疼惜地看着我,继续讲道,“以前虽然穷,但我和你叔祖父都很爱读书,没钱交学费就自己去河边抓鱼到集市卖钱,但我读完初中,考虑到家里负担太重就没继续上学了,到了村里小学教书,这样可以挣些钱补贴家用也可以供你叔祖父继续读书......”后来,祖父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先生,叔祖父也不负众望,顺利从华中师范大学毕业。他的故事很长很长,我从晌午听到了傍晚,从小时候听到了长大后。上初一时,我把这些故事整理成一篇传记,祖父一字一句帮我斟酌修改。我那未经世事的笔迹遇上祖父饱经世事的文风,产生了一种诙谐的效果。至今,我仍珍藏着这篇珍贵的传记。 客家传统观念里都是重男轻女的,这从一些习俗中就可看出。比如哪家要是生了男孩,到了元宵节那天,都要“添丁”,家里放烟花并宴请亲朋好友大肆庆祝,祠堂里也要烧香并挂灯笼,代表香火兴旺。但若是生了女孩,家里就冷冷清清,仿佛不欢迎这孩子来到这世上似的。我是女孩,可祖父却对我很是疼爱,他的宽容与博爱让我的生活充满欢声笑语,并给予了我最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时,每年的除夕之夜,祖父除了和我们说故事,也会和我们说谜语。家里面的东西,诸如茶壶、茶杯、窗户......他都能编出许多有趣的谜语来。他让家里面的小孩一起猜谜底,谁先猜到答案,就能获得奖励。每次他一说谜语,我就把客厅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东西认认真真看一遍,恨不得把家给看穿。可年纪最小的我总是猜不到谜底,祖父不忍心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便偷偷把谜底告诉我,并嘱咐我“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告诉你哥哥。”我答应下来了,满心欢喜地跑到堂哥身边,得意地看着他,看着他因猜不到谜底而满脸苦恼,觉得真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后又觉着自己知道谜底应该告诉他,好让他夸我聪明,于是我忘记了祖父的嘱咐,自信而神气地向堂哥说出了谜底。可他没夸我聪明,知道谜底后就高兴地跑去领奖了,而我并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堂哥拿到奖之后很是开心,我也跟着开心,好像那奖是给自己似的。每年的除夕都如此,我是唯一一个从未领过奖却最开心的孩子。 祖父的房间里总是藏满了“宝贝”,小时候的我总喜欢去寻宝,玩得不亦乐乎。祖父的大蒲扇真大呀,有我两个脸那么大了,我把它挡在脸前,别人就看不到我了罢。祖父的小弥勒佛真有趣,笑呵呵的,我把他扔来扔去也不会哭,总是笑,还有那小济公,穿得破破烂烂的也还笑。祖父的罗盘也好玩,可以拿来当枕头的。哦,对了,还有床沿上的画儿,那些画怪好看的,他们应该就是祖父讲的故事中的情景吧,故事跑到画中去了......年幼的我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总是把房间翻得一团糟,这时祖母总会厉声指责我,但被祖父拦住了,得到庇护的我于是更加放肆起来。过了一年又一年,我终于长大并识了些字,祖父便从书柜中找书给我看,那都是些古书籍,我虽看不大懂,也爱看的,因为我知道,里面有很多好看的故事呢。从此之后,我便忘记了大蒲扇,弥勒佛和济公,只顾着翻书柜了。 祖父常常在书桌上写字,他有很多毛笔。他写的字很好看。我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学起他写字的样子来,写完后很满意地拿给他“鉴赏”,“阿公,你看看我写的字。”他看着我画的横七竖八的符号,总被逗得笑个不停,“你这哪里是字呀,明明是鬼画符!”我听了觉得奇怪,会写漂亮字的祖父怎么突然不认识字了,于是又认真提醒他,“这是字呀,我照着你写的字写的!”祖父依旧合不拢嘴。我看到祖父那么开心,总以为是自己写得好,他高兴呢。为了能让祖父经常开心,我也就经常写字了。祖父有看报纸的习惯,每天邮递员把报纸送到家门口,我就去领,祖父教我要说声“谢谢叔叔”,我也就照做了。他把每天看过的报纸按照日期排好并用夹子夹整齐,然后挂在墙上,家里的各种报纸挂满了墙。这个习惯祖父坚持了大半辈子,直到他后来患眼疾,他也坚持带着老花镜,用着放大镜把看过的报纸一张张叠好。 家里有个后花园,因为祖父从林业局退休后就喜欢在家里种花。门前门后都是他种的花,别人开玩笑说,我们家是“书香人家”,因为家里都是读书人,而且又总飘出阵阵花香。受祖父的影响,我也喜欢花了,尤其钟爱后花园。因为小时候的玩伴不多,我很多的光阴都是在后花园中度过的。我学着祖父的样子编故事给花儿们听,她们可真乖呀,就静静地听我讲,也不会抢我手中的洋娃娃,她们是我的好朋友。祖父说,我的好朋友们也是需要被照顾的,她们也是有生命的,祖父经常给她们浇水、换土。我有个小铲子,经常用它来帮祖父除草,挖泥,看着花儿们一点点长大,那时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但后花园的日子并不都是快乐的,我小时候只要一调皮就会被父亲锁到后花园。大晚上的,周围漆黑一片,要把我吞噬了似的,于是哭着喊着再也不敢调皮了。结果第二天,我仍旧快快乐乐去找我的好朋友,和她们说我的心事,我也仍旧调皮得很。后来我发现,我的这些好朋友会枯萎的,她们是脆弱的,“阿公,她们死了吗?”我眼里泛着泪花了。“没有,她们休息去了,等来年春天,还会醒来的。”祖父一脸慈爱。“我明白了,她们和我一样,都是需要休息的。”我开心极了。祖父没骗我,来年春天时,花开满园,她们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跑到后花园给她们讲故事了...... 祖父是多才多艺的,他不仅会说故事,说谜语,会写好看的字,种好看的花,他还会吹萧笛,打鼓,舞龙,舞狮......他把这些才艺传授给了下一代人。我们家族每年除夕都会祭祖,祠堂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远近乡邻在祖父带领下舞狮舞龙,敲锣打鼓,很是热闹。后来县广播电视台来收集民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采访祖父,八十岁高龄的祖父向他们介绍舞龙灯的传说时激动得很。祖父经常和我们说,年轻人不能忘了自己的根,不能忘了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他宁愿自己吃穿简单点也要捐钱修祠堂,做牌匾。他还亲自编写了《祭祖祝词》,每次祭祖都会让伯父带头朗诵。 我觉得一心向善的祖父一定能长命百岁的。可世事难料,在我高二那年,祖父一天下午在家门口看完夕阳后,当晚安然离世,享年八十六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关心着还未做完的祠堂牌匾。祖父离世的那年除夕,由叔祖父组织舞狮队,那时叔祖父的身体已很虚弱,可他仍然坚持要自己打鼓,任凭谁劝都不听。叔祖父把笨重的鼓挂在身上,坐在祠堂门口,苍老而瘦弱的双手打出的鼓声却铿锵有力,和祖父一样…… 后来的后来,祖父的书柜被锁起来了,房间里的东西被收拾了。后花园被建成了房子,花儿们都被捐给了南台山森林公园,留在家里的所剩无几。舞狮队已经没人再组织了,祠堂久久未被修缮。童年的那些事都躲进了我的回忆里,没人再给我说故事了,但我成了写故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