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新春佳节,许许多多的天下游子仿佛被巨大的磁石强力吸引,纷纷回到家中与亲人团圆。骨子里的家国情怀使他们年年如此,欲罢不能。我年过半百,已在他乡生活了三十余年,早把他乡当故乡了,但每当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到来或某个偶然事件发生时,必然会激荡起内心深处珍藏的浓浓乡愁。 我的老家在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去一个贫困山区。 就一般意义上讲,老家的内涵很丰富,老家的外延也很宽广,但对我来说,最割舍不下的便是老家的老宅。老宅占地不到一亩地,分不同年份盖有三面共大小十间土坯房。从我十三、四岁起,我们就从爷爷家隔壁小院搬到这里,到现在已近四十年了。庄户人家很重视在房前屋后栽树。由于父亲的勤勉绿化,不知不觉中,老宅就掩映在郁郁葱葱之中。每当夏日午后,清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忘情天籁,心旷神怡。门前那棵大柳树,一到夏天枝繁叶茂,家人围坐其下喝茶纳凉、轻松谈笑,好不温馨! 老宅既是穷窝又是江山。 当年分家时,由于条件所限,爷爷只分给父母两只豁口黑碗,一口小锅,一条毛毡,一床被子,此外一无所有。在最初的五年里父母亲是住在土窑洞里的,后来才一步步地挪窝、逐步改善居住环境的。 父亲一生克勤克俭,朴实无华,从不讲究穿着。记忆中,他从来都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我上高中期间,有次父亲来给我送干粮,当时正值课间休息,正在与同学玩闹的我无意中看见父亲牵着毛驴向我们班教室走来,我赶紧向他跑去。走近一看,父亲膝盖上两块蓝布大补丁异常醒目地映入眼帘。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全校的师生在盯着我和父亲指指点点,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事后才知道,他之所以穿成这样,是为了博得校方同情,好给我免去学费且多给点助学金。 自从我参加工作后,父母亲总算可以穿上新鲜、体面的衣服了。但父亲总是舍不得穿新的,万般无奈之际,最多穿上个把小时,接着赶紧找出以前的旧衣服套在上面护着。即便在过年时,都要在我们的力劝下,父亲才极不情愿地换上新鞋帽。记得在生产队时期,每当母亲做饭时,父亲总是蹲守在灶旁进行监督,生怕母亲炒洋芋时手重多倒了清油。因此,与其说是炒,不如说是煮或炖,清油只是个引子。父亲的所作所为简直到了吝啬的地步。 小时候家里很少有白面,长年累月都是青稞面、大麦面,且一年当中没有充足的馍馍吃。由于面粉不精,擀的面条像烂布衫。等锅里的洋芋块基本烂了,再把切好的面条下锅,不一会儿一锅汤饭就做好了。每当此时,父亲总是叮嘱撇去上面的沫沫凉冰后给牲口喝。就是这样的粗糙面粉也经常不够吃,不时会面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境。吃肉更是天方夜谭了。那时,最好的情况是每年腊月二十几宰一头小猪,除宰猪当天及过年时吃上几顿过瘾的肉外,剩余的肉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就像药引子一样食用,其后不会再见到肉的影子直到新的春节到来。尽管如此,不少的年份是没猪可宰的,而是把猪赶到供销社卖钱,因此,过年望嘴是常有的事。当时,村里人情味很浓,谁家要是宰了猪,就打发孩子们挨家挨户去邀请庄邻来吃肉。邀请、被邀请的都心照不宣,每家一般由家长一人去“赴宴”,吃肉时表现也较文雅,不会大吃特吃。因此,所谓请吃肉,是为了自觉维系庄邻关系,象征意义更大一些。有年腊月,伯父家宰了猪请父亲去吃肉。父亲临走时,我们兄弟姐妹拉住父亲的衣袖再三央求,让他回家时带些肉来。在望眼欲穿中总算把父亲等来了,可他却两手空空,这使我们很不高兴。后经母亲开导,我们总算明白了:一则那么多人,主人不会分发;二则人都是要面子的,父亲怎会伸手要肉呢? 三年前,母亲随三弟离开了她生活半个多世纪的故土。虽说住在县城、住进楼房,各方面条件与老宅相比有了天壤之别,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很不习惯,经常失魂落魄,整夜整夜的失眠。每十天半月她都要“偷偷地”坐上班车回老宅看看,把屋内、院子及大门外的卫生扎扎实实打扫一遍,并且要生起火炉、煨上炕独自住上几天。她的这个举动引起了左邻右舍的猜疑:这个老阿奶是不是与儿子、媳妇合不来了?在西宁定居的我有空时就与妻女一道去县城新家看望母亲,晚上同母亲睡在宽敞的木板炕上,好几次都听到她在唉声叹气。我知道,她这是想老宅了。这几年,每逢我们开车回老家探亲访友,母亲总是要求把她也带上,并像小孩一样早早穿戴一新等着。金窝银窝,难舍自己的穷窝,母亲早已老宅与融为了一体! 老宅经风雨剥蚀,已显陈旧、萧条。但对于父母来说,老宅是倾注了他们毕生心血才打拼下的江山,寄托着他们全部的感情和希望。如今,父亲已先老宅而去,把无尽的遗憾、牵挂留在了老宅;母亲怎会在有生之年舍老宅而不顾呢?!然而,母亲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且身体本就不太好,每次回去她都会有不同程度的高山反应,老家的气候已经适应不了了。这也许是老宅体谅母亲一辈子的辛劳和不易,因而以拒绝的方式奉劝她好好在县城颐养天年吧! 老宅既是摇篮又是车床。 小时候,得益于母亲的巧手,我们总是穿得体体面面、光光鲜鲜,即便是补丁也打的平平整整、有模有样。我上小学时,有两件棉袄,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天冷时,大的套在小的上面,因而大棉袄被人们戏称为“尕宗(我的小名)”的大衣。由于夜晚有烫炕,白天有棉衣、棉裤、棉袜、棉鞋、皮套袖,无论多么寒冷的冬天,我们兄弟姐妹从来都是全身暖和、手脚发热。就在这样快乐的时光中,我结束了童年、少年生活,走出大山去外面求学。 回忆过去,许多美好的往事历历在目。想起小时候的肉饭至今还会下意识地咽口水。那时,离春节没有几天时,关系友好的庄邻们互相帮忙宰猪。约早晨九点以后,帮忙的人陆续到家了,接着便是抓猪、宰猪、烫毛、刮洗、卸肉、洗肠、灌肠等程序。开膛破肚后,主刀手便割下一大块肉交给厨房做肉饭,女人们便麻利地切成均匀的大肉块,然后放到大锅里翻炒几下,接着倒入多半盆自家晒的萝卜片,撒上青盐、葱花、花椒粉再翻炒几下,倒上多半锅水烧开,再用慢火煮上十来分钟。等肉基本熟了,再往锅里倒入多半盆洋芋块继续烧煮。三、五分分钟后,最后往锅里下入早就擀好、切好的两大张白面面条。不一会儿,等了一年的一大锅香喷喷的肉饭终于做好了。小孩们迫不及待地趴在屋檐下或院子里的随便什么支撑物上,手捧大碗开始狼吞虎咽;在一边炫耀、一边遮拦中,吃上几大块鲜嫩的肉,喝上几大口清香的面汤,然后咂咂嘴----真是回味无穷、妙不可言!不知不觉中,一个个吃的肚皮圆鼓鼓的。 距离老宅约一公里开外有两眼大、小山泉。当时,邻村有不少山泉,但唯有我村的这两眼泉常年不干,以其水量之丰、容积之大在众多的山泉中拔得头筹,因而成为方圆四五个村子名副其实的救命泉。每天早上、傍晚,浩浩荡荡的驮水大军则成了崎岖山路上一道靓丽的风景。春节前的一段时间,用水量剧增,泉水出流量供不应求,因此人们从凌晨三、四点就来驮水。每个毛驴背上的木桶有节奏地发出不绝的“咣当”声,三五个毛驴便会合奏出连绵不绝的木桶交响乐。 我从十岁左右就开始赶着毛驴去驮水。通往山泉的大部分路段只容单个驮水驮子通过。因个矮力小,最初的几年里很害怕与迎面驮水的牲口互相让路:一不留神或处理不当,“互不服气”的牲口在扛挤中会酿成大祸:轻则驮桶被掀下摔得粉碎,重则靠外侧的牲口被挤下陡坡桶毁畜亡。在跌跌撞撞中,我不知不觉地成为了一个“大人”:可以随意从驴背上搭卸驮桶。 与驮水相关的一次经历令人终身难忘。那时我还不到驮水年龄。有次晚饭后父亲要去驮水,我硬要跟着去拾粪。刚开始我还能轻松地赶上前面的父亲和毛驴,但随着背篼中的粪慢慢上升,每走几步我不得不斜靠在路边的缓坡上歇息,这样就逐渐拉开了与父亲和毛驴的距离,任凭父亲如何催喊,我只能无动于衷了。我从小性格倔强,也不会偷奸耍滑,因此没有向父亲张口求援,也没有倒粪减负,就这样走走停停,在漫天星斗的陪伴下背着满满收获回到了家。时过境迁,想起此事,我坚定地认为那时一次脱胎换骨似的人生历练和自我超越:背篼沉重,夜色漆黑,恐惧负重叠加,身心备受煎熬,来回三公里多点的山路漫长的如同百里、千里、万里;我敬重父亲,是他给了我生命,是他供我上学,因而也给了我稳稳当当的工作和饭碗,但毋庸讳言,我当时也恨父亲,恨他近乎绝情地不向年幼、瘦弱的儿子伸出援助之手;但恰是父亲的“无情”,成就了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使我蜕变成了一个不畏艰险的男子汉!老家有一句传承已久的励志语:男儿十五要当家!成年之后,想起那次拾粪情景,有一天我终于顿悟:这是父亲秉承父辈教子传统,以农民特有的方式在打磨我。因为曾听父亲在某个场合依稀讲过这样的故事:他小时候随爷爷外出办事,返回的路上突遇三、五个疑似歹人尾随而来。情急之下,爷爷骑着骡子飞快地去前面村子求援,惊恐万状的父亲拼命狂奔,跑了好长时间才与返回救他的爷爷他们一帮人回合。也许这就是特定环境下无法超越的原始教子方式,自觉暗合着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感谢老家旺汪的山泉,她是存我性命、壮我筋骨的母亲泉!感谢拙朴厚重的老宅,她是锻造我人生的车床。正是传承了老宅的基因,在高中、大学阶段,面对生活条件好的同学,置身于生活环境与老家有天壤之别的第二故乡,我虽有过些许自卑和爱慕虚荣,但很快就会猛然警醒:不能忘本!毫无疑问,是老宅补足了我的精神之钙! 老宅既是推手又是磁石。 随着社会发展、时代进步,老家早就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可不少的村民却陆陆续续离开了故土去城镇购房定居。当三弟在我们三兄弟中最后一个搬到城镇居住后,老宅就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心甘情愿地成为了真正的留守者。此时,我猛然觉得老宅是祖先的载体,她不就是先辈们希望后人走出大山、闯荡打拼、自立自强的巨大推手吗?! 然而,老宅毕竟是一块无形的巨大磁石。 我曾经主张,人应凭自己本事自食其力,更应杜绝暴发户似的炫耀。因此,在父母眼里,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光耀门庭之人。因为我没有为家里盖几面像样的、令左邻右舍眼热的房子,更没有给家人带来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实惠。为此,父亲也许带着深深的失望离开了老宅。人非草木,任何人都不是生活在与世隔绝之中,无论过去、现在还是相当长时期内的未来,竞争、攀比不仅是各地、各行、各业永恒的主题,更是难以泯灭的社会心理。父母希望子女为家庭实实在在做点事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我对自己未能为老宅添一砖一瓦感到愧疚不已。 但近年来党的富民政策使老家发生了空前的巨大变化,进而也根除了我的内疚和不安。去年,宽敞的村户硬化路延伸到了大门口。在城镇再平常不过的道路硬化,对于老宅来说无疑是划时代的沧桑巨变。从此,除了大农忙时节,父老乡亲们终于可以告别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尴尬日子,并以此告慰先辈们的在天之灵;从此,每家每户的生活物资不用在村口用背篼一趟趟地转运,可以直接在自家门口装卸了;从此,搬到县城居住的新时代庄户人,可以很方便地在城乡间来回走动,务农、打工两不误;从此,在外打拼、居住的游子,在空前的便捷中,可以使自己浓浓的乡愁增添几多温暖和自豪。此时,我情不自禁地脱口喊出父老乡亲们的共同心声:党的富民政策真好! 距老宅约一华里处便是祖坟,父亲、爷爷、奶奶长眠在那里,那是我们的心路驿站和人生港湾。我曾提议在县城周围重选一块坟地把祖坟搬迁下来,却遭到家族所有人的一致反对,这使我内心产生强烈的震撼。曾经有首歌歌名叫《把根留住》,今天我猛然对它有了全新的诠释! 如今,老宅无时不等候主人的光临。不,不是她在等主人,而是她以主人的身份期盼依然是客人的游子。老宅四周的大树无时不通过树梢,静静探听、回应风儿送来游子的消息。 随着时间推移、人事代谢,老宅势必逐渐从后人的生命、记忆中淡出。无疑,在默默等待中,老宅会一天天变得破旧、萧条,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后,不知老宅的原址是何种情景:抑或一直存留,抑或开发他用,抑或被另一姓氏后人居住……然而,老宅虽旧,也曾遮风挡雨;老宅虽远,也曾亲情氤氲。打断骨头连着筋,面对难以割舍的故土,游子会不禁泪洒土地,泪洒梦中,泪洒心头。虽说老宅只是几间土坯房,也没有深深的巷道,历时也不过几十年,但在我的心中她就是深宅大院,庭院深深,我永远走不出她的臂湾。老宅的温暖印象和风骨精神一直会保存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庭院深深深几许,故土情怀无尽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