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一直有一条虚线,从离家开始,虚线就像群峰耸立逶迤衔接无际无涯缥缈若即若离让我认真不起来。我面前有一条实实在在的实线,从家乡到他乡以及在他乡转圈谋生所留下的错综复杂的轨迹都实实在在,主宰着高贵与卑微、辉煌与暗淡、崛起与沉落和上升与坠落。离乡的青春年少的人的心里,都揣着一个轻飘飘不知死活不管死活也要衣锦还乡的旧梦。而这个世界却已改变了规则,“衣锦”已经不再是成功的标志,房子、车子、票子、人脉、慈善……凡是可以作为脚下进步阶梯的,都成了成功人生的必备。而农村子弟自离乡的那一天起,就成了那些已经成功或者正在通向成功的人士的脚下的阶梯。但相对于落后的乡村,哪怕是离家之后在城市里的街道上做一个人力车夫,也是一种自我的成功。 在追逐成功梦想的日子里,我们是那么认真,又是那么匆忙,恍然之间,发现自己老了,老到开始守旧,才发现离乡之后的生活如一团乱麻,就业、上学、就医、房产、身份……一直在敷衍中熬到了现在仍在熬,就像一只充满渴盼改变的脆弱的渺小的蚂蚁。细思恐极,就像蚂蚁一样,在这个文明、发达的财富社会里,勤奋、老实、麻木、与世无争的坚强的活着吧。 活着,是一条实线。从回家开始,这一条实线越来越清晰,一点也不含糊。某些时候,我可以把这一条实线当作是回家之路。某些时候,这一条实线就是串联起自己流逝的岁月的那一条人生轨迹。某些时候,这一条实线,就是一个时代发展的真实的过程。小民之所以小,永远不晓得顶层的设计,而一直活在种种设计之中。小民之所以真,因为小民时时刻刻接地气。小民对所有的变化,除了惊奇赞叹,然后就是羡慕和自卑。一路上,我低着头,山水看不厌,是对生活无忧的喜欢游山玩水的人适用。两肩之外的山水,于我只是平添了崎岖。我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样莽撞而抱不平,如今,只是低头,避见,或抬头视而不见。这一条路,是需要时间、耐性才能走完的路。 很多时候,我们一说到梦想就会血脉贲张、斗志激昂、飞黄腾达、非我不可。 可我面对梦想落在地上的样子,却是恐怖。 从离开车流进入乡道开始,除了荒山野岭,我已经找不到熟悉的东西。梦想已经走进现实,高楼、别墅、庄园、大道、小车,电线、路灯、智能电话、自来水……一一触手可及。然后,对应的却是荒凉、冷落和人烟稀少。生机盎然的大水田,一部分已经被建筑占领,一部分翻着泥,准备栽种经济作物。放眼过去,没有人影,没有牛羊,没有任何的牲畜,这是承载希望的田野?现在破碎得如同李花凋零。当我的“豪车”在村中心的空地上停好的时候,冲过来的只有狗,大大小小的中华田园犬五六只,隔着三五步远,对着我们,吠叫,作攻击状,或者观望。僵持了一会,一只小狗——或者才足月,毛绒绒的,憨憨地跑到脚下,要跟我玩了。而我在惊讶,这么多的狗都出来了,人呢?我的邻居们呢?我的那些童年伙伴呢?我的那些慈祥又憨厚的乡亲们呢?那些高楼和属于高楼的铁门丝毫没有动静。整个村子也没有动静。这是我的家乡?这个疑问像一丝阴霾眨眼即逝。高楼后面那些残留的瓦屋安慰了我慌张的心思。哪怕只是残垣断壁,我也能在那些斑驳的土砖上找出熟悉的岁月的味道。 家乡还是当年的家乡,村庄已不是当年的村庄。这感觉,味道酸酸的。 当我从家门口到老井取水的路上,我碰到了大伯父、大伯母、小伯母……他们跟我招呼“你回来了”,我跟他们招呼“我回来了”的时候,他们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我老了,我耳朵不好了,我听不见了,你要讲话,讲大声些。这个时候,从屋里走出孩子,我的侄子们,一人一个手机,看我一眼,又低头去玩手机游戏了。我和大伯父面对面,他看着我的嘴,他要估摸我讲了什么。我看着他的脸,这个已经过了八十三岁生日的老汉,这个曾经和我大碗喝酒的农夫,现在一张平静的脸就像蓝色的天空一样,什么波澜也没有,却蕴含了这一路所有的艰辛困苦和曲折挣扎。现在,非常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无论曾经怎样,当无能为力,或者老了的时候,那些拼搏,那些绝望,那些不屈,都烟消云散了。无论我说什么,大伯父几乎都是一句话:“现在好,现在好,现在好了”。现在真好,衣食住行都有了相对的最低保障,对于大伯父这一代人,还有什么比天下太平、衣食温饱重要的呢? 井是新修的井,四周的荒地上都涂了一层水泥。 东面的水泥井壁上,还草草写了“东岗脚”三个大字,每一笔都找得出歪歪扭扭的地方,但写字的那个老人,肯定尽力了。 井边的木桥已经不止所踪,改架成了水泥钢筋桥。 桥下,昔日的洗衣埠头,水泥石头砌就的梯级和平台在阳光下泛白,任岁月嬉戏。 桥那头,还是一片荒芜的田野。 如果岁月可回头,四十几年前,姑奶奶带着我,还在这井边来取过水。姑奶奶因为跟婆家闹矛盾,爷爷一气之下,就把她从婆家接了回来,以为靠家里的的田地和生意,养活姑奶奶没问题。而后来的土改和因做生意所带来的政治影响,爷爷一辈子几乎再没抬起过头。家人自顾不暇,姑奶奶也得自食其力,冷暖自知。然而,我出生以后,她似乎看到了一丁点希望,她不会去奢望社会改变她自己,而是希望我这新生的孩子能不再承受他们正在承受的煎熬与痛苦。她好活,歹活,有人知道,却无能为力。我还没有懂事的时候,她就在一个冬夜匆匆走了。听我妈说,她的橱柜里,几乎找不出一件干净的没有补丁的衣服。我叔也说,她这辈子,没有过一天真正舒心的日子。而我的脑海里,只有姑奶奶一个干瘪这双颊的满脸皱纹的小脸。她当时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山穷水尽的生活?会用怎样的眼光的看待那些知根知底又变得凶恶的熟人?活着的人,用自己的语言塑造着姑奶奶一个懦弱、老实的形象。 姑奶奶的坟墓就在井东边的一块大石头边,一丈之远,就是她的死对头的坟墓。 姑奶奶的坟,地理上比她的死对头的坟墓高三尺。 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我们家处于弱势地位,只能逆来顺受。但现在,死了,却朝夕相处。可怜的是,姑奶奶的死对头没有子嗣。我姑奶奶有一个女儿,姑奶奶离世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扫过墓。父亲说:“她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们都受过姑奶奶的恩,我们都是姑奶奶的后人”。无论是辞岁,还是清明,我们都回去给姑奶奶扫墓。每一次给上辈人扫墓,我们都得重温一次家族史,然后得出一个千篇一律的结论:活着要争口气,莫让人看不起。而姑奶奶的那个死对头——当然也是我们整个家族的死对头,偶有人谈及,表现出来的,都是鄙夷,觉得是她搞得村里人心复杂。村里人只看到她在村里翻云覆雨,而忘了在那个时代,谁能完整的将自身置之度外?然而,村人只怪她,怪她私心杂念,怪她煽风点火的邪恶,搞了窝里斗,分裂了人心。逝者已逝,时间倒流回去,我们仍是窝着脖子接受批评和斗争的那一类人。 在井边呆了好一会,没有遇到任何人。 以往,这个时候,这里是热闹的。取水的,洗衣服的,洗菜的,跟脚来的孩子,汇聚在这里,东家长西家短互通消息。放眼四周,目力所及,树林成片,大地阴凉,路上没有一个行走的人,田里没有一个劳作的人,而村庄里,没有一个走动的人。我成了候鸟,家乡成了落脚点,稍作休息,也将离开。我很累,很不愿意,我有很多理由留下,比如侍奉双亲。但是,至少我现在没有能力留下。我的生活在别处,毫无疑问。如果岁月可回头,我们这一代人,仍是会选择无知的离开,然后像现在这般纠结和痛苦。和前辈相比,这种纠结和痛苦的形式不一样,但本质上几乎一致,在舍中去得。只是,我们这一次的形式,是拿整个乡村的命运去舍,却得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未来怎样,不知道,可怕,可期,不可琢磨。 现在,犹疑中,只能且行且珍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