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哥哥……打电话,送我……回家。” 这是父亲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说话时气息虽然很微弱,说得却是相当清晰。这一回,我没有违拗父亲,狠狠地点点头,无比坚定地许诺道:“大大,您放心,我一定送您回家,让您活着回家。” 父亲口里的家是老家,我们已经离开了二十年的老家。老家除了一栋砖木结构的老旧堂屋,一间欲颓的低矮灶屋,一间还有些模样的过堂,再无别的像样建筑。老家的房子是父母亲历经千辛万苦于三十年前建造起来的,穷家难舍,热土难离,父亲对它怀有难以割舍的感情,想要在那里度过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是理所应当的,更是天经地义的。 父亲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近似乞求,眼神也近似乞求。这近似乞求的语气和眼神,相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十多个小时后,父亲阖然长逝。 但是,我却没能兑现向父亲许下的诺言,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将他送回家里。 父亲走得很突然,突然地让我手足无措,突然地让我内疚遗憾。 本来,对于父亲的去世我们兄弟姐妹在物质上、心理上都是有所准备的。父亲已经八十九岁高龄,又是癌症晚期患者,说不定哪一天他那盏已经油尽的生命之灯就会无声地熄灭再也不能复燃。所以,春节后不久,当父亲突然很少进食、绝对不能下床时,我和哥哥、妹妹相约,专门抽出了一天的时间,在老街坊们的帮助下,将老家的房子、院子彻底地拾掇一番,准备必要的时候将父亲送回老家,在父亲一手操持建造的老屋里为他老人家送终。 但是,我们并没有立刻送父亲回家的打算。一来我们都不想父亲这么快就永远地离开我们;二来我们也都心存侥幸地认为父亲再活上三五个月或许没有问题;三来我和哥哥都是“公家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请假回老家陪护在父亲身边;第四个原因便是老家已经荒废多年,堂屋阴暗潮湿不说还八面漏风,连水电都是前几日才刚安装接通的,人来客往极不方便,吃住也是个问题。 母亲理解我们的心情和难处,也说不要急着回家。自感明日无多的父亲显然不愿意等,见到我就一定重复那句话:“给小州打电话,送我回家”。小州是哥哥的乳名,父亲之所以强调给哥哥打电话,因为哥哥有车,而我没有。但哥哥不在本埠工作,而且经常出公差,全国各地到处飞,不能像我一样天天来父亲跟前点卯。我便每每拿哥哥出差未归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父亲,父亲知道哥哥公务繁忙,也是无可奈何,几次三番之后便提着哥哥的名字骂,恨不能立刻把哥哥骂到跟前来好送他回家。父亲骂哥哥是真骂,气生两肋,恶声恶气,而且骂得很难听。母亲听见骂便去劝慰父亲,有时也数落几句,但劝慰、数落都没用,后来就不再劝,由着父亲“发泄”对哥哥的怨怼和不满。 三月二日,上午,母亲打电话说父亲要见我,我急急地赶过去,坐在父亲的床沿上,父亲看到我,声音发着微颤:“给你哥哥……打电话,送我……回家。” 我坚信没有听错,这一回,父亲的口里说出的是“你哥哥”而不是哥哥的乳名。我心头一震,眼泪当时就扑簌簌地落下来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不仅破天荒地用“你哥哥”代替了哥哥的乳名,而且没有骂,眼神、语气还近似乞求,我感觉父亲的大限之期已经计日可数了。 我满口答应父亲给哥哥打电话,哥哥也意识到了不祥,决定第二天一早过来送父亲回家。 晚八点钟,我正在值班,小妹打电话说父亲气色不对。我飞奔地赶过去,感觉父亲的喘息短粗而急促,正没主意,恰恰哥哥打电话过来询问父亲的情况。我向哥哥作了如实汇报,哥哥问要不要立刻送父亲回家,我考虑已经天晚,同时“乐观”地认为父亲至少还能够拥有三五日寿限,便自作主张按既定方针办。没想到这个糊涂主张竟让父亲活着回家的愿望成了泡影,也给我带来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其实,我知道我的“乐观”带有很大的自欺成分,所以我不敢有一丝懈怠。我决定放弃睡觉终夜陪着父亲,一面不住地祈祷快快天亮。凌晨一点刚过,父亲的呼吸陡然愈加急迫起来,我靠过去轻轻呼唤了两声,父亲没有反应。我知道情况不好了,急忙给哥哥妹妹等打电话,希望他们能即刻赶过来再见父亲一面,但等哥哥驱车连夜赶过来时,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不能活着回家了,这对于他肯定是心有不甘的,可惜他再也不能表达。而作为子女,唯一能够给父亲安慰的是尽快护送他老人家回家,在他魂牵梦萦的故乡老屋里为他举行告别尘世的庄重典礼。我们叫来了一辆担架车,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抬上去,哥哥驾车在前边为担架车开道,我和三姐默默地守护在父亲身边,乘着茫茫夜色,共同送父亲回家。车子来到拐向老家的岔路口,我全身肌肉无由地霍霍地疼痛起来。我很是惶恐,认为是父亲的灵魂在惩罚我的“不孝”。但稍后细想,也许思乡情切又近乡情怯的父亲眼见得故园在望,于此时方才心满意足地去了,而我的全身肉疼该是传说中的心电感应吧。 岁月匆匆。转眼之间,父亲逝去已经整整一周年。但父亲“送我回家”这句话尚言犹在耳,当日送父亲回家的情景也恍如昨日。想想自己再不能陪在父亲身边,甚至不能常去父亲的坟前看望,唏嘘感叹之余又几度潸然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