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回到家,我都要从那棵古槐旁边走过。俺们村和别的村子里的人都这棵古槐称作“神”树。树上挂了很多彩色鲜艳的布条,还有两条鲜红的缎子被面裹在树干上,更令人感到这棵槐树的神圣。 古槐长在一处很大的庭院边,树身千疮百孔,有些地方早已没有了树皮,内腹裸露着,经了风雨后和树皮保持着一样的颜色,泛着黑褐色。顽强的生命力让这棵古槐在夏天炎热的正午,洒下巨大婆娑的影子。古槐很粗壮,两个成年人手拉手也很难围起来。所谓的庭院,其实是生产队用来饲养牲口的地方,依山开凿了三孔大土窑洞算是饲养室了。院中拴了很多的骡、马和牛,还有几头个头不高的大耳朵驴。夏天,一个华盖撑起一片绿色的梦想。古槐的树枝树叶密集,庞大茂密的树叶形成一把大伞,为村上人带来一丝清凉。古槐下是村上人汇聚的最好去处,老幼妇孺均有,也是各类消息的传播地。 古槐的高大,很难爬上去,但也有人冒险往上攀爬的,其中就有我。每次爬了古槐回家,被父亲知道,定会遭到一顿训斥。可过后还是照样和村子里的伙伴一起去爬古槐,以此彰显在伙伴中的地位,早把父亲阴着脸训斥的事忘脑后了。父亲最后一次对我的训斥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父亲说,凡是古树,都有灵性,不能随便爬上爬下。有些大树上住着很多神仙,有些上面住着妖魔鬼怪。倘若上树时惊扰了它们,家里人都会跟着倒霉遭殃。咱村的这棵古槐,是有年头的老树,已经成神树了……父亲的这番话,给我年幼的心里增添了一些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敬畏的影子。打那以后,每次看见别人上树,我就会想起父亲说的那些乱七八糟很难理解的话,然后抬头看着古槐上面的树杈,寻找神仙和妖魔在哪个树枝上住着。除了硕大的枝干,再就是茂密的树叶。树叶的摆动,揉碎了天,阳光从叶缝间穿过,给古槐周围的地面上,撒了一层斑驳迷离的圆点。虽然树上不曾看到什么,但心中还是存了胆怯,不再去爬古槐,别人爬的时候,我只好站在树下仰着脖子往上看。 古槐下演绎了很多故事。听爷爷说,解放前这里曾是地下交通站的一个联络点。古槐往南,沿河道十几公里就出了山区。这条路很难走,说是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完全是沿着河道边半山腰的草丛荆棘中走过,但却是唯一一条出山最近的路。有一天晚上,村里人听到几声枪响,第二天早上,古槐下躺着一个死人。因天热炎热,村上人只好找了个地方把他埋了。解放后不久,上面派下人来寻找,好在时间不是很长,埋的时候特意做了标记,很快就找到了。村上人这才知道被埋的这个人原来是地下党,因叛徒出卖,被追杀在古槐下。“文革”的时候,爷爷和村上几个人遭批斗被调查,都是因为埋了那个地下党惹的祸。古槐上那些彩色的布条全部被扯掉,说是破“四旧”。古槐上没有了布条,却在树身上贴上了各种标语。父亲说,看惯了飘着彩色布条的古槐,猛然间没有了布条,古槐看上去很凄凉,失去了“神”树的韵味…… 饲养室养的牲畜和村民们共同享受着夏日古槐树荫带来的凉爽。有一天,一匹马在古槐下把人踢伤了。虽然被踢的人伤势不很严重,但危险总是有的,去树下聚堆的人也少了很多。再后来,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饲养室里的那些牲口也不知去了哪里,于是,三孔大窑洞成了村民们存放柴草和堆放杂物的地方。又过了两年,没有人和牲畜住的土窑洞,因缺少通风和阳刚气,里面也开始慢慢坍塌起来。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知青大返城的风暴刚过去没多久,在饲养室一孔坍塌的土窑洞里,人们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经过调查确认,这个女人也是一名从省城来的知青,在离我们村子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子下乡。因嫁给了当地村上一个农民人,所以户口无法迁回省城。看着和自己一块插队的同学一个个都进了城,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一气之下,喝了农药,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女人的死,有着不同的说法,喝药是真的。 古槐见证了这悲怜的一幕。每当夜深人静,古槐上就会传来“呜——呜——”的叫声。 原本不很热闹的庭院,从此愈发显得空旷冷寂,很少会有人在古槐下停留,更没有人愿意去看一眼那三孔破损的窑洞。偶尔有人经过这里,脚步也是急匆匆的。昔日热闹的庭院已经成为过去,古槐上“呜——呜——”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很久。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古槐上空乌云翻滚,一个闪电过后,随着一声巨响,暴雨倾盆而下。夏日的雷雨来的猛,去的也快,像小孩子的脸。雨过天晴,古槐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几乎村上的人都来了。古槐高处分杈处有被火烧灼的痕迹,水桶般粗的两个枝干跌落下来。古槐断裂的地方,露出一个很大的树洞,树洞旁边被断裂的树干扯下很大一片树皮,白中泛黄的木质痕迹无规则地露在外面,在黑褐色树皮的陪衬下,愈发淋漓。一只死去的雕鸮在地面上躺着。雕鸮也就是当地人平日里常说的大猫头鹰……虽然已经死去多时,可两只恐怖圆圆的眼睛依然睁着,给人们的感觉像活着一般,注视着围观的人群。人们议论纷纷:树大了很容易遭雷劈,遭雷劈的原因是上面住着各种精灵古怪;像这么大的猫头鹰很少见,大白天躲在树上,一定是得罪了什么,正赶上雷给劈了,这是天意;还有,咱们村里人晚上听到的哭声,就是它发出来的,等等…… 古槐断裂的树干因为太粗,中间又是空的,没有多大派用。有人想拉回去烧火做饭,可听了长辈们那些无法论证的话,唯恐不吉利,只好放弃。断裂的枝干安静地躺在古槐下的地面上,任凭风吹日晒雨淋,一直到现在。 雷劈了古槐,夜深人静后,村上人再也听不见“呜——呜——”的声音。 古槐没有死,依然生长的很葱郁。听老人们讲,这么粗的古槐,少说有五六百岁了,树枝都空了,树心一定也是空的。古槐夏天的阴凉虽然少了很多,但不影响什么,夏天,已经没有人去古槐下乘凉了。饲养室那三孔烂窑洞是没有人敢进去的,外地人永远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路过古槐时会在树下稍作休息,然后起身匆匆赶路。 随着时代的发展,古槐依然生机勃勃。多年不曾看到的彩色布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重新出现在古槐的枝干上。不知何人,在古槐的下面用水泥制作了一个很大的香炉,供人们在里面焚香。“神”树的形象再一次回到人们的心中……我所居住的村庄,早已整体搬迁,远离了古槐,但我偶尔也会去看看古槐。站在古槐的下面,抬头看它的苍劲,抚摸一下嶙峋的树皮,感悟一下它的灵气。在这里,只有古槐可以见证祖辈们的过去和未来的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