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八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要顶粘帽……”小时候在老家贵阳过年,外婆就会在灶火旁一边给我们炸糖麻片一边念民谣,我们则流着口水等着吃,只见外婆将雪一样的白面内撒上白糖芝麻揉成团,双手上下翻飞擀成薄片,又撒一层黑白芝麻,再用刀划成各种形,用手扭、捏、压、拉成各种花式,然后又丢进油锅,芝麻面片儿便在油锅中翻滚,一片片油亮的面片有方形、棱形、心形、麻花形……有的如红枫、如佛手、如桃花,上面粘了一层黄金色的芝麻,在琥珀色的油里倒立、腾空翻、跳跃、扭动,自在逍遥地发出啪啪欢快的笑声,锅内一会便出了香气,一缕缕青烟,像一位香气袭人的戏曲女子袅袅婷婷,舞动水袖,任芝麻的油脆香气勾魂样诱惑我们的舌尖。不一会,竹簸箕装了一堆热气腾腾的“黄金叶”,看着窗外老屋顶上一层淡蓝的白雪和青瓦檐下吊挂的冰柱,我们坐在小木凳上围着铁煤炉子开吃香脆的麻片儿,吃够了,就出门捏雪人,门一开那香气便滋溜一下子窜出门外,年味便融化进了天地间,“隆冬风厉,百花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 二 中国人过年,就是追随那份年味儿。过年自然重在一个“吃”字。汪曾祺老先生说:“文化里最能传播感情的就是吃。吃一顿饺子想象一顿的团圆,吃一碗手擀面想想妈妈,文化根植在人的生命中,人通过味觉感觉来时时刻刻感受着家的味道、根的感觉…..”这是吃出了一个人生的境界来,吃到了人心的骨髓里。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一到过年,我就会想起外婆摇头晃脑干瘪着嘴巴不停念叨的情景,芝麻片儿的香和民谣就会骑着岁月的记忆而来。 过年仿佛过的是孩童的故事,外婆也是在岁月的穿梭中回到年味中,外婆在我的记忆中仿佛能穿越生死界。忆起孩提时,外婆就会活在梦里。只要回到老家过年,那些用过物件会散发特有的气味,仿佛芝麻片儿的味道已经刻进那些桌椅板凳、锅台碗碟。炸芝麻片儿、蒸馒头、炖鸡汤、炒年糕、炒辣子鸡等味儿使劲在味觉的记忆中打旋。好像炸麻片儿是北方的习俗,外婆是徐州人,口味偏重山东。而最能代表贵州菜的当属辣子鸡,这又是我妈妈的拿手菜。因需要糍粑辣椒,妈妈买糍粑辣椒要去特定的店,回来加入蒜瓣、姜泥、少量花椒,用油慢火炒香,再与生鸡块一起翻炒,两种食材的味道相互交融在一起,没有川版和湘版辣子鸡的火爆,却更加绵绵悠长,更加入味。可惜我的舌头已异化,吃辣退化了,但仍会忍不住吃一、二块解馋。今年我又回家过年,父母自是欢喜,两大冰箱储满了年货。辣子鸡也早早做好,我没机会“参观”了。母亲从不做炸麻片,她嫌麻烦。做了北方人爱吃的“懒龙”,我欢喜得钻进厨房看母亲如何备馅。各种食材铺排在厨房的大小台面。说素还是放了少许肥瘦肉泥。我帮母亲把烟熏豆干、韭菜、木耳、冬姑、粉条(先煮软)全部剁成绿豆粒大,再炒几个油汪汪黄澄澄的鸡蛋打碎拌进去,然后放入芝麻油、十三香粉、盐,再将馅分三层卷进擀好的薄面饼内,卷成U形放进蒸锅,20分钟出笼,切块点上葱花酱醋和油辣椒,呵,够味……过年吃素面食味美而不腻。芝麻片的味道已久远到岁月的皱褶内,母亲的“懒龙”让我体会到切肤的乡情温暖。 三 年味儿是水,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沐浴,是没有岸的故事,根的记忆,永没有地老天荒。即便在广州过年,这些味道会反窜进我的记忆,味觉像灵魂游动。一到过年,炸芝麻片和“懒龙”的味道会撵着思念。不管走多远,乡情永远在那里,像母亲一双沾着面粉的手在召唤你:“快回来吃饭了”。这背后总有座山山下有条船,让你感到漂泊也有依靠。所以,即使是在广州过年,也会带着那久远的麻片儿香,如一缕香魂附体,一只遥远的风筝在河的对岸,在白云山的另一面黔灵之山,偶尔窜出如烟的清风,渗着先祖的味道。 而广东人过年对“吃”却有讲究,要有年花融入,“吃”才有真正的年味。现在家里有冰箱,啥都可以存着,可花不行,得到了年关才能买,而赏年花在广州已有百年历史。 在广州过年我仿佛吃的是粤韵,里面是必不可少的花香味,没有芝麻片的思念,却有入人脏腑的气魄。赏年花是必不可少的,首先家里得插上一棒鲜花。经济再不济的人家,过年了,10元一头的盆养水仙必不可少,还会买上三五枝鲜花,多以红白黄菊花搭配上二支红色的长枝美人蕉,寓意吉祥美满;富裕的以香水百合为主花,这百合是插花中最贵的,一枝花头四头以上,会卖到30至50不等一支,如大红百合则配上白玫瑰、紫粉桔梗、明黄大礼菊、点缀数枝杂色矢车菊和白色满天星,这样一捧少说也要上百元。有的还挂多二支金黄色的五代同堂。寓意很多:百年好和、爱情长久、吉星高照、五福临门…..记得刚到广州工作那年,去表哥家过年,一进门,20平方米的客厅挤满各种鲜花,香气差点没把我熏倒。 紫红、明黄色、白色蝴蝶兰好几盆,错落有致放在阳台门边、玄关;还有一艘一米长的瓷器帆船内种植七八头水仙,置于茶几上。一朵朵绒头小白花香中带着仙气,意为花开富贵;东南墙角半人高的景泰蓝古瓷瓶内插入一支一人高的妖娆的桃花枝,如一棵桃树蓬勃林立,占了花的上风和客厅的半壁江山,意在桃花运的“运”;还有金桔树,半人高的绿树上挂满黄灿灿的果实,意为大吉大利;还有散落在厅堂屋内的几瓶插花……这年味儿让我迷惑,吃饭时,摆上桌的有:白切鸡、清蒸鱼、白灼虾、炒罗汉斋、炒青菜、炒河粉、花旗参炖鸡汤,再就是自制点心蒸萝卜糕和马蹄糕。广州人不是爱吃吗?怎么花比菜还丰富隆重? 四 花城,这是名副其实的花城啊。广州人的春节,让我感到一种新奇与陌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入了广州的流,一到过年必买水仙和鲜花,仿佛比吃更重要。正应了汪老的说法:“爱吃,多半爱生活;会吃,则很能享受生活。”在汪曾祺眼里,吃是和写字、画画写在一起的,我说,广州人的“吃”是和花“品”在一起的,那才是享受。 再就是逛花市,过年三件事,逛花市、看花灯、庆团圆。除夕吃罢年夜饭,一家大小,甚至三代人都要逛花街。花街不如说是花海。花品种多到喊不出名,还没走到,就闻花香。最有特色的是水上花市,一条条载满鲜花的小船排在河畔,花倒影水中,小桥、亭台楼阁花船在青柳的映衬下花团锦簇,有的船边划边卖还进行民俗表演。 广州享有迎春“百年花市”的美誉。广州人爱花、赏花和赠花的历史悠久。西汉时期,陆贾出使南越国时,发现岭南人爱种花、插花、戴花,屋前屋后种植鲜花,便誉广州人“彩缕穿花”人。汉代的广州,随着海上丝绸之路贸易的兴起,已引入海外各种花卉,到了唐代广州花城已全国闻名。光绪末年已形成年销花市的传统。清末除夕花市一般在农历十二月廿四日至除夕中夜。花市人潮如涌,万年青、大礼菊、吊钟花、桃花、金桔、朱砂桔、水仙花、银柳等摆满花市,诗人孟郊用诗来形容广州冬季之景:“海花蛮草延冬有,行处无家不满园。”“年三十晚,行花街,迎春花放满街排,朵朵红花鲜,朵朵黄花大,千朵万朵睇唔晒。阿妈笑、阿爸喜,人欢花靓乐开怀……”广州童谣《行花街》和《步步高》、《好一朵迎春花》等具有广府传统文化特色的音乐荡漾在人们心头。步行其间,眼前是举着五彩风车、大棒大棒鲜花的人们,有的小孩干脆骑在大人肩头,头上戴着小鸡发夹,人人脸上洋溢着富足的微笑,感受着日子的踏实丰盈。花市内花多而繁盛自不必再说,前面,我已经把花引进了家门,花在广州讲究意头,这是年味的重头戏。买花的商贩开心地说:“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得挺实惠,无论干点什么都觉得有作为,有花这年味儿才浓……”。 五 在花街,还有许多民间艺术家和商家在摆摊展示叫买。广彩的艺术让人眼谗得想买上两件。挤进人群,我问正在演示的艺人师傅:“师傅,您干这多少年了?”他说:“我已经是第四代传人了,有50多年了……”他一边与我聊天一边在一只白瓷碟上画着广州西关风情的小桥流水。“彩笔为针,丹青作线,纵横交织针针见,何须锦缎绣春图,春花飞上银瓷面。” 聊天中,我只见一盏台灯打在赵师傅的手上,黑框老花镜挎到鼻梁处,他用毛笔点一点淡墨,在白碟上轻轻勾勒,一条小船便荡漾在水中。他说,广彩自康熙年间传承至今已有300多年历史,过去最早是三彩,逐渐从五彩、西方的珐琅彩发展,到了岭南入广州称为“广州织金彩瓷”简称广彩。广彩是广州传统工艺,其技艺主要是中西彩瓷制作工艺相融洽,图案以浑厚的岭南特色为主,题材丰富。在清代广彩被列为贡品。听到工艺师赵师傅对广彩的介绍,我对广彩肃然起敬,而与我聊天的功夫,赵师傅已寥寥数笔将一副栩栩如生的“蝶恋花”飞在白瓷盘上。 他说:“我家的堂号始于清同治三年,我的曾祖母陈妹是广彩行业的继承人,因当时行规规定,女子婚后不能继续生产,故曾祖父便买名加入“灵思堂”广彩行会,后创立赵兰桂堂。而据我母亲杨秀琼回忆,堂号的’兰桂’两字,是因旧时住屋前后遍植兰草、桂花,曾祖父取其兰桂芬芳之意。”我听后才发现,这个赵师傅竟是历史悠久的“广彩世家”——赵兰桂堂的传人。他说,在广彩技艺传承的150年间,经历战乱、文革、出口衰减,除却因生计而有过短暂中断,家族几代人最终都回归到广彩的传承事业中。而今,子女也都从事美术相关的工作,广彩更成为他们的“必修课”。 画毕,60多岁的许师傅推了推老花镜,递上一张明片,让我有空去他的工厂参观,再给介绍广彩文化。我一看名片他的头衔竟有8个。最后他说,广彩《十二王击球》瓷箭筒曾在1915年还获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奖。勾起了我对广彩的兴趣。 六 我一直惦记着广彩,想好好听听广彩的故事。此时,许多逛花街的游人围住赵师傅,观看他们巧手描绘着岭南风物。 过年,人们总是想方设法把好吃好玩好看的拿手戏展示,年气便洋溢出来。 家乡的年味是棉袍渗着先祖的气息;广州的年味融着传统与现代的魂魄,他们都 会把人的灵魂勾窜在一起,共享日子的锦绣。 过年,仿佛就是穿越,从一个世纪穿越到另一个世纪,而年味儿就是寻芝麻片儿的香气,在舌尖和记忆中翻滚;就是花的香气与广彩的故事在味觉与视觉中交织。来年,我要吃着家乡的芝麻片去听广彩的故事,亲眼看看如何开炉、烘染、定烧,如何“堆金积玉”的。 落笔至此,仿佛扯远了,在广州民间艺术总会跟节日一起欢腾,还是那句经典到没有比它贴切的解释:“吃是和写字、画画写在一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