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屋紧贴着围墙,墙外头是这个地方的安置小区,小区楼前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本来是附近村民晚上用来搞夜宵烧烤的。棚子搭起来了,夜晚的炉火也燃起来,飘着各种肉味的香便随风到处乱窜,人声鼎沸,人影绰绰。可是,没多久,周边的居民就因不堪其扰打110来。结果,刚建好的棚子被拆了。从我家的窗前外望,还是一大片空地,有时,空地上,有几个人在走,还有两个小朋友在一个边上的一个球台上打乒乓球。 这一天,妻子突然对我说,快看!坪子里搭起了一个用红布围起来的大台子,是不是有人做好事或喜事请人唱戏?我转头往外一瞅,没错,高高的红布台子搭起来了,边上还有紧靠着一个供人上下的用钢筋做成的梯子。在南方,有大户人家家里有喜事,往往会请戏班子来唱一晚两晚戏。过年以后,雨水多了起来,碰上了下雨的时辰,戏照样得唱,但是露天的台子肯定是不行的,会被雨淋透。于是就有了这用厚厚的红的帆布围起来的台子。唱戏时,台子上的人唱得很投入,扩音的喇叭将那有板有眼的唱腔传得很远很远。台下黑压压的,尽是人,或坐或站,唱得好时,台下人的眼睛跟着台上的人在走,脸上的神情也是如痴如醉,到了动情处,突然有人鼓动,喝起彩来,大家就跟着扬起手哗哗地鼓起掌来,起劲得很。黑的人群便亮出一片挥动的白的手掌,格外显眼,像是北方的白桦林,猛地来一阵风,吹起的桦叶翻动着他们的叶的白的底子,连声音也是有点像,哗啦啦的一阵过后,又是一片寂静,只有台上的人更卖着劲儿在唱。 邻居们都说,烦死了,这么大的噪音,还要不要人安生啊。而我,却很喜欢看戏,从小就是这样。一听到楼下,唢呐吹起来,胡琴拉起来,铿铿的锣鼓敲起来,心里就很高兴,感觉一股股久违的温馨慢慢地将我萦绕着,包围着,寂寞的心便深深地沉浸在这热闹且满是暖和的像是漾动着阳光的柔波里了。 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戏。 在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电的年代里,只有过年才是最向往的时候。过了正月初五以后,村子里就开始有有钱的人家请人戏班子来了。但是,我们村似乎很穷,看戏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只要一打听到哪里哪个时候有戏看,消息一下子就顺着弯弯的山路从村头传到了村尾的每一个角落。父亲尽管很年轻,中午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晚上一起去看戏,整个下午便很快活起来,做事时,嘴里都还哼着花鼓的小调,唱得最多的自然是小刘海砍樵,歌声,一高一低地,带动着身边的孩子也显得格外的快乐,围着他蹦呀跳,眼巴巴地望着他只想晚上一起跟着去看戏。 盼呀盼,天好容易快黑下来,饭也快速地胡乱扒了几口,便将筷子一放。没等娘开口问,孩子们就用手一抹嘴,拍着有意腆起的小肚皮说,吃饱了,胀得要死哟。生怕被大人见没吃饱还装上一碗错过了跟着去看戏的那一刻。看戏得走很远的路,过几个村子,还得翻过几个山头。村子里老老小小一群人约齐便急急地赶。晚上很静,经过黑的森林时,只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闪一闪地,又急又齐,像是有人在后面追着的逃兵快速地向前冲。大人的脚步很急,但是他们可以一边走一边高声低声的谈笑着。而孩子们都很紧张。因为事先已经说好,要跟着去只能自己走路。所以,被大人牵着或是揪着大人的衣角一声不吭地飞快地迈动着自己的双脚,小小的脚步也融入到了急的行军声响的河中。有晚栖的大鸟刚刚归巢又突然被这闪动着的声响、闪动着的黑的人影所惊动,呀的一声大叫,扑腾着翅膀又从树枝间飞起。松枝上的叶子便簌簌地落了下来,细细的、长长地像长针的尖,从衣领上滑了下来,刺在脖子上,痒痒的,有点痛。但是,得一声不吭,急急地往前赶。 山脚下是水田,田路宽的少,窄的多,一夜冰冻,白天又经过太阳一晒,泥土更是松松酥酥的,有的田垄上的路仅容一个人小心地横着脚板才能通过。脚下就是水田,大块大块的,在月亮还没有升起的黑的夜里,发着水汪汪的白亮。大人告诉我,要踩在黑色的泥土上,用脚尖抠着向前走,不要掉起了水里。可是,人群里,突然,啪的一声响,有哇哇的哭声传来。原来是邻家的小伙伴误将白色的水面当成了泥路,踩了下去。双脚从冰冷的水里被大人扯了上来,一时间,小孩哭,大人骂,前后的人一边叮嘱着自家的孩子一边开心地笑,静陌的小路也回荡起热闹的声音。 终于,当那高台上铛铛唴唴的铜锣小鼓声伴着渺茫的歌声可以隐隐地听到时,我们的心倏然地踏实起来了。真是有戏看,而且不远了。 高台上,中间高高悬挂着一盏明亮地煤气灯,灯燃得很旺,火焰前尖处,居然有乌黑的烟在袅袅升起。戏还没有开场,乐师们在调着自己的乐器,有时呜啦拉唢呐一阵急响,又突然停下,有时演员们开腔跟着胡琴,啊啊的拖着婉转的长声。灯的黄色照在画满了油彩的唱戏人的脸上,红的白的明晃晃地一齐晃动着。小孩的眼睛很尖,除了那油彩的脸让人觉得很是神秘和庄严,还能清楚地看见油彩里眼睫毛一眨一眨地,有黑的眼珠在忽溜溜地动呢。 晚上的风起了,微微地凉着。但是台下尽是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伸着脖子往前台看,个子矮的,还踮起了脚尖儿。后边的人又不满起来,嘀咕着说了一句,惹得前排的人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往边上挪了挪。台子的边上有几棵高大的老酸枣树,树叉处也有二三个人跨着坐下来,像是骑在马背上,脚垂下来,在空中来回地荡,样子很神气。这个时候带着小孩的大人是最要有忍耐力的,不仅自己要看好戏,还要把小孩驮在自己的肩上,也像是被骑着的马。父亲的肩膀很宽厚,坐在上边很舒服,坐久了,他便耸了两下肩。唉,那时,小孩的,哪里会知道做大人的累啊。戏唱到精彩处时,吆喝声也起来了,一片叫好声响起。但那时似乎乡下人都还不兴鼓掌这种文明的表示方式。 台上,戴着峨冠、着有波纹样大红袍子、佩着长剑画着红脸白脸的人穿一双厚厚的白底戏鞋,来来回回地围着一个跪在地上低着蓬草一样乱发的女的踱着外八子的方步。一边用手捋着长长的黑色的胡子伊伊呀呀地在唱,一边手从宽大的戏袍的衣袖伸出手指上上下下地随着鼓的响声抖着。而那女的始终在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的,很是伤心,脸上的油彩也被泪水冲出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痕。大人们看得入了神,月光下的敞坪里,除了有点白雾似的朦胧,便是鸦雀无声。没有电声,也没有扩音的话筒,只有演戏人的唱歌的声音,在清清的起着隐约的白雾中缠缠绕绕地远远地传。 不知是什么时候,睁开眼,却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而那缭绕的唱戏的歌的声音,至今一想起,便在耳边萦绕着,回响着。此时,楼下的戏,正着唱着呢。我突然想起,明天,这里白天,还有一场。于是,我赶紧拨响了父亲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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