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驼子叔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他的小榨油坊的杂物间,拿出那把他熟悉得再也不能熟的大竹把扫帚,嗤嗤嗤,来来回回,把油坊前面马路上的鸡屎、狗屎、牛粪、树叶杂草灰尘,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再舀来小半桶清水,忽忽几下洒在路面。随后,驼子叔又从油坊前面的楼房里,启动他那辆红色的三轮电动车,小心翼翼地跨上去,往集镇上驶去。 来到集市上,驼子叔首先到卖早点的摊位,买了七八个猪油锅块,两笼小笼包子。然后到菜市,割了两斤猪肉,称了两条鲢鱼,买了些莴笋洋葱韭菜之类的小菜,便满足地回到了家。 此时,驼子叔的婆娘美芝婶子,已经帮孙子晴超穿好了衣服,洗好了脸,把小孙子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似的。小晴超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正盼着爷爷给他买来早餐。驼子叔把买回来的早餐放在桌子上,任孙子晴超挑选。晴超高兴地拿起了两个小笼包子,一个猪油锅块,他张开小嘴,喜滋滋地吃起小笼包子来。美芝婶从房间拿出一盒伊利牛奶来,往桌子上一撂,对驼子叔说:“等超儿吃饱喝足了,就送他去学校!”说完,美芝婶又去到里间,帮他们已经二十六岁的脑瘫儿子穿衣穿裤。 把孙子晴超顺利地送到学校后,驼子叔又急匆匆地回到家。这时候差不多七八点钟的样子了。榨油坊门前的马路上,已经有人扛着锄头,犁铧,牵着水牛往责任田里走。过往的人一边走,一边瞅着驼子叔敞开的榨坊大门,羡慕不已地对驼子叔喊道:“驼子哥啊!你的日子过得真滋润啊!”“嗨!还是你驼子哥有本事哦!”“今天的生意肯定又好得不得了!看不忙死你狗日的驼子!”人们半开着玩笑,叫着,骂着,戏谑着。这些话儿,驼子叔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不恼,不惊,也不喜,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从裤袋里,掏出一包十块钱的红金龙香烟来,慢慢地抽出几支,散给那些过往的人们,“吹下牛皮吧!得陀!”他对扛着犁铧的得陀老汉说,“反正你儿子媳妇在城里办厂,不缺吃的,不缺花的,种不种地无所谓的!”得陀老汉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不得行,那不得行。到时候,他们吃不上我亲手种的粮食和蔬菜,我那婆子不骂死我才怪呢!”“那好,那好,你们都快滚!我还真没工夫同你们瞎掰呢!”驼子叔扬起右手,往前直甩,脸上也堆满了笑,“你们看,我的生意来了。”人们顺着驼子叔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正在往驼子叔的榨油坊的方向驶过来,车上堆着十多袋装得鼓鼓满满的蛇皮袋子,上面坐着两女一男。 驼子叔也顾不上同得陀老汉几个乡邻说话了,赶紧三步并着两步,来到手扶拖拉机前,热情地招待道:“来来来,师傅们,先到家里吃个早餐再说。”话未说完,手里的烟杆已经伸到男人们的唇边了。 和前来榨油的客户们把蛇皮袋子搬下车后,驼子叔又和美芝婶把风车从油坊里抬出来,摆在马路边,前来榨油的客人们,便把装满油菜的蛇皮袋子往风车上搬,准备清险油菜里面的杂质了。 二 驼子叔的榨油坊已经开了二十五六年了。每每当乡亲们对他投过来羡慕和赞许的目光时,驼子叔的眼神里,便会流露出对婆娘美芝婶的感激之情来。他常常对人说:“要不是有我婆娘的支持和鼓励,我今天不知是人还是鬼呢!”驼子叔这话说得还真不假。 驼子叔永远也忘不了,二十六年前的六月十八号。早晨,驼子叔一起床,和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后,就猛蹬着自行车,来到毛场榨油厂,准备上班了。当他来到脱酸车间时,只见整个榨油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好生奇怪。这时候,榨油厂厂长罗运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罗运中脸色严峻,一本正经地对驼子叔说:“驼子,今天不用上班了。你都知道,榨油厂这几年经济效益不好,连连亏损,镇政府决定,榨油厂转包给私人经营,所以……”厂长的话还没说完,驼子叔的脑壳就开始“嗡嗡嗡”地轰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厂长!昨天上班都没听你说呀!”驼子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就连说话也有些口吃了,“是,是厂里想,想撵我走,走吧?”“是真的!驼子。我跟你无怨无仇,为何要撵你走呢?”罗运中递给驼子叔一支烟,有些婉惜地说,“镇上昨晚通知的我,你都回家了,所以只有今天通知你了。你看,今天厂里一个工人也没上班了。去宿舍准备东西吧!驼子!”厂长说完,便径直走出了车间。 望着厂长远去的背影,驼子叔的眼泪一下子“哗啦啦”地流了下来。自己在这个厂子里做了十多年了,就是一个木头疙瘩,也有感情了啊!怎么说让走就走呢?虽然说是乡镇企业,虽然说自己是个袋子工,虽然说每月才有几十百把块钱的工资,可比起村子里那些纯粹盘泥巴砣子的乡邻们,却要强十倍啊!再说了,自已家里还有三个读书的女儿和一个脑瘫的儿子,这一下岗,孩子们的学杂费和脑瘫儿子的医疗费,从哪里挣啊?驼子叔几乎要崩溃了,从会计那里结清了近两个月所有的工资,共计一百五十五块钱后,驼子叔就驮着他的被褥行李和几件换洗衣服,往回家的方向奔了。 这时候的驼子叔,心灰意冷,一脸茫然。公路两旁的梧桐树,高大而又毕挺,汽车奔驰而过,强大的尾风,几乎把驼子叔刮倒。驼子叔觉得,路上的每一个人,无论他认识的,还是陌生的,都向他投过来蔑视和不屑的眼神,他们可能是幸灾乐祸,亦可能是鄙夷嘲笑?他说不清,反正那天的他,心跌到了冰点。 一回到家,驼子叔看见自己只有一岁多的脑瘫儿子,独自一人坐在那个自己特意为他订做的那架“嘎椅子”上。那架“嘎椅子”下面是一个坐凳,凳子有四只脚,上面用一个四方形的木板固定在凳子的上方,木板中间,凿着一个很大的圆洞,足以让儿子的身体落进去。儿子坐在凳子上,整个身子就扒在“嘎椅子”的面板上,决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他看到儿子的下体拉出来的屎和尿湿了一地,臭气薰天,而儿子却全然不知,他的头无力地四面摇动着,口里呼呼地直吼着。“真受罪啊!我的儿子!”驼子叔泪如雨下。他把儿子从“嘎椅子”上抱出来,帮他擦干净屎和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裤,便抱着儿子往地里走。 说实话,驼子叔的这个脑瘫儿子,确实花了他的不少钱治疗,但却不见有丝毫好转,儿子的整个身子骨软软的,手、头、身子都是扭曲的,不会动手动脚,更不会吃喝,全赖驼子叔和婆娘美芝婶端屎端尿,喂吃喂喝,乡邻们看着驼子叔夫妇和儿子都遭罪,都曾私下对驼子叔夫妇说:“这样的儿子养着有何用啊?还给他好吃好喝的,还天天看医生,不如干脆让他饿死了省事!”驼子叔一听,就火冒三丈,恼怒地说:“你们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他再不中用,也是娘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乡邻们见驼子叔发脾气了,都不再言语,蔫蔫着脑袋瓜子,知趣地离开了。此后,再也不敢当着驼子叔一家人的面,对他的脑瘫儿子说三道四了。 驼子叔抱着儿子来到田头的时候,他的婆娘美芝婶正一个人吆喝着那头缺鼻子大水牛,拖着犁铧,在棉花地里中耕除草。一见到驼子叔,美芝婶马上把水牛赶到沟里泅水,忙不迭地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不上班了?”美芝婶话刚说完,驼子叔像个孩子似的,立马嚎啕大哭起来。“你哭什么啊?快说啊!”美芝婶个子高高大大,五大三粗的,说话声音也很粗很响。“有人欺负你?”听美芝婶说欺负二字,驼子叔的哭声更大了,“我,我被厂里下,下岗了。他们说,说厂子,包,包给私人了。”驼子叔满腹委屈,不知该向谁去发泄。美芝婶和他是娃娃亲,自从嫁给他后,家里的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撑着,自己除了赚点活钱外,几乎没帮家里做任何事情。现在自己下岗了,婆娘不怨死自己才怪呢!驼子叔想到此,心里直打寒颤。美芝婶听他一说,心里也是一惊,自己家里的钱袋子没有了,那该咋办啊?驼子叔见婆娘也是一脸惊诧,用右手捶着脑壳,哭着说:“我真没用啊,美芝,我害死你们娘儿们了!” “别哭了!”美芝婶突然从驼子叔怀里夺过儿子,盯着驼子叔,“是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你不是懂脱酸技术吗?既然榨油厂不要你了,那咱们就自己办个榨油厂!不行吗?”驼子叔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个熊胆。听婆娘一说,一想,还真是的。可自己真要弄个油厂,又谈何容易呢?一来资金毫无着落,二来,自己虽说在榨油厂做了十多年,可除了懂脱酸这行外,其它的技术,自己几乎都是一知半解,若真要开起了榨油厂,自己那本领能行吗? “钱的事,你不要愁。”看到驼子叔犹豫不决的样子,美芝婶打气地说,“我让孩子几个舅和姨都想点办法,凑和点,先把榨油机买回来再说。技术嘛,边榨边学,我不相信,一大活人会没有办法!”就这样,在美芝婶的再三鼓动下,驼子叔终于下定了决心,花两千多块钱,从山东购回来了一台榨油机。 三 驼子叔买回来的这台榨油机,虽然价格便宜,但功率不大,出油量低,每天驼子叔两夫妇从早忙到晚,累死累活,充其量只能榨三百来斤菜籽,经济效益也因此受到影响。 太阳刚一爬上东天,从四面八方前来榨油的乡邻们便络驿不绝。把驼子叔的榨油坊围了个水泄不通。榨油工序虽然不是太难,但哪道工序都马虎不得。譬如说炒菜籽,如果火太旺,菜籽会炒糊,出油率肯定不高;如果火太弱,菜籽炒得不到火候,榨出来的油也会减少,客户心里也不高兴。弄不好还会扯皮,影响声誉,对生意不利。 美芝婶坐在灶台边,一边往灶蹚里放劈柴,一边招呼着前来榨油的乡亲们说话。驼子叔则穿着一件背心,手里攥着一把柄有米把长的大锅铲,反反复复地,不住搅动着锅里的菜籽,生怕一不小心,菜籽会被炒糊了。他的脸上被锅里薰上来的热浪炽烤着,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掉,美芝婶赶紧扯过毛巾,帮驼子叔拭去汗水。灶蹚里的劈柴“噼噼啪啪”地响着,烟火也烤得美芝婶满脸灰尘,汗水一出来,整个脸就像一个花人一样。 炒好了两三家客户的菜籽,驼子叔便使出浑身解数,将那台半新半旧的195马力的柴油机摇燃。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来。这是驼子叔第一天开业,美芝婶娘家的哥哥姐姐们也来 给他凑热闹了。此时的驼子叔,真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他一会儿要到炒锅里搅几下菜籽(此时炒菜籽的活路已被美芝婶接管了),用手捻几下菜籽,看炒得如何了;一会儿又要照看、调整榨油机的速度,看榨出的油和饼怎么样,估量出油率的高低;一会儿又要解答客人们七嘴八舌提出的各种问题,真把他忙得晕头转向了。 待第一拨人的菜籽榨完后,驼子叔又吩咐美芝婶去把在天井里砌好的一个小灶升起火,让榨油的客人将榨好的菜籽油,装在一个铁桶里,将铁桶放在小灶上烧热。待铁桶里的菜籽油烧得开始冒泡的时候,驼子叔便端出事先调制好的碱液,往烧热了的油桶里边倒边用力搅拌,这个过程称为碱炼,俗称脱酸,就是让碱和菜油中的酸性物质中和。驼子叔在镇榨油厂就是做的这行活路,所以,对他来说,脱酸过程是很容易的。铁桶里的油冷却后,驼子叔又让美芝婶和榨油的客户配合,将油倒在一个用棉布扯着的大包里,进行过滤。过滤好了的菜籽油,冒着一股浓浓的油香味,沁人心脾。 第一天投产,大功告成。驼子叔和美芝婶高兴得合不嘴。虽然日产量不多,但毕竟有些收获,驼子叔为自已的成功有些激动了,那天晚上,驼子叔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他还是吩咐美芝婶做了几个拿手好菜,和孩子舅舅姨妈以及几名族人喝了个痛快。 驼子叔的名声打响了,前来光顾的客户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可由于驼子叔的榨油设备相对比较落后,很难满足客户需求,很多客户要排上一两天队,才能轮到自已。因此,有此客户便弃驼子叔而去,找别家油坊去榨油了。眼看到手的生意就这样飞走了,驼子叔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四 驼子叔决定更新设备,扩大生产。可钱依旧是个大问题。虽说油坊开了近一年,手头有些积蓄了,但三个女儿的学杂费和儿子的医疗费,是断然少不了的。看到父亲焦急不堪的模样,驼子叔正在读初三的大女儿姣姣对驼子叔说:“爸,家里这样困难,我不想读了。我想去学裁缝,帮家里减轻些负担。”驼子叔一听,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他抚摸着女儿的脸,心疼地说:“姣儿,爸不中用,让你们几姐妹和***受苦了。可爸再不中用,也不能让你失学啊!”姣姣坚定地说:“爸,反正这书我是坚决不读了。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姣姣说到做到,不久,她就和湾里的几个姐妹到武汉做裁缝去了。 驼子叔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有愧于妻子和儿女们,因此,平时做起事来,他更加主动和拼命了。 一天,驼子叔听说,兰堤村一个榨油的师傅,因技术不过硬,地理位置偏僻,生意无人问津。一套款式新颖,功率较大的发动机和榨油机要折价出手。得知消息后,驼子叔喜出望外,觉得机会难得,便跟美芝婶商量,决定把那台榨油和发动设备买回来,以扩大生产。可自己手头的钱却捉襟见肘,远远不够,那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有些条件尚好的人,纷纷寻找致富“捷径”,放高利贷就是其中一种。驼子叔想到了这一点,他认为,自己的生意场面已经打开,就算拿高利贷也不怕。于是,他便向人拿了几千块钱的高利贷,将那台款式新颖的发动、榨油机组买回了家。 可是,事情并非如驼子叔想像的那么简单。他用高利贷买回来的那套设备,不是发动机拉瓦,就是榨油机出毛病,三天两头就要请人维修,除了偿还高利贷的本金和利息外,一年下来,收获几乎为零。为此,美芝婶和驼子叔还大吵了一架。 那时候,政府也正在开展鼓励、扶持下岗职工再就业和创业活动。驼子叔急忙来到镇委会,向镇有关部门领导反映了自己的情况,以期能得到上级部门的支持。那位领导听驼子叔一说完,情绪十分激动地说:“你怎么不早跟我们说呢?真难为你了!”说完,那位领导又说,“是我们工作失职了。刘同志,我叫杨栋才,我代表镇领导向你道歉了。今天下午,我们镇委就协同工商所,信用社为你办理贷款手续,坚决支持你自主创业!”驼子叔一听,高兴得直拉着那位领导的手说,“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政府还惦记着我们这些下岗职工!”当天下午,杨栋才副镇长和工商、信用社的几名同志,为驼子叔送来了两万多块钱的无息贷款和一千五百块钱的慰问金。 驼子叔如虎添翼,立即与武汉市一家榨油机械生产厂家取得联系。买回来了一套全电动化的榨油设备。 驼子叔的产油量大幅提升,生产、经营效益也陡增。凭这个榨油坊赚的钱,驼子叔不但把两个女儿送进了大学,还在国道边盖起了一幢三层楼房。一家人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 大女儿和大女婿还在市里开起了水果批发店。孙子晴超就是大女儿夫妇的儿子。驼子叔富了,有钱了,他总不忘那些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曾帮他渡过难关的乡邻们。谁家没油吃了,他总要吩咐美芝婶送过去几斤;谁家榨油时手头拮据,榨油的加工费他也不由分说地免了。 驼子叔的背是天生的驼背,年轻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群众怜悯他身体弱,背驼,父亲死得早,母亲又多病。怕他做农活吃不消,便推荐他到公社榨油厂做了职工。驼子叔姓刘,叫元访,但乡亲们都叫他驼子叫顺了口,驼子叔说,这样叫,我觉着亲切呢!驼子叔还说,乡亲们对他的这份恩,他一生都会牢记在心。 驼子叔,一个背驼,却脊梁骨挺直的人。在我心里,他的形象是那样高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