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东老家屋后是一座山,是本姓二房世代相传的祖坟山。我至今还能够识别的是:我的爷爷,爷爷的父亲,和爷爷的爷爷,以及他们的老伴们,化作一个个紧紧挨着的土馒头。逢清明节和元宵节,坟前磕头和祭祀是后人的必修课。 老屋的东侧,是一个小山坡,浠水方言叫“山咀儿”。据说,最先来此的钟姓人,抢占了村庄周边的这些山咀儿,其它土地则归我们塆巩姓、王姓等人家所有。 出了村庄往后边小路走,再翻过两座山,有个塆名就叫“钟家咀岗”。偶有老年钟姓后人,来到这些山咀上放鞭祭奠,据说地下埋有钟氏先人的魂灵。 父亲一生勤劳,门前的土地,是大自然赏赐给他的“作业本”。他种下了桃树,请人嫁接长出了大蜜桃;他植上了枣树,引来了喜鹊啄食和歌唱;他移来了桂花树,年年八九月香透了大半个村庄…… 东向的山咀上,本来有杂树野草任性地生长着。父亲收拾归整后,最早引种了几株竹子。春去秋来,几度轮回,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挡住了冬天的寒风,遮住了夏天的烈日…… 父亲在门前种下了竹木,在我心中种下了人生的梦想。他当了三四十年农村干部,从不敢多占集体的财物。唯一贪占的是,父亲会悄悄带回几页过期的报刊,公款订阅的《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而不去争抢众人急切传看的《参考消息》…… 我从一个高中理科生,到机械专业毕业生,再到新闻学研究生,并不是我有多大的能耐。而是父亲如诸葛孔明,早早在我人生逆旅中预备好了“锦囊妙计”,只须紧要关头捧着打开来…… 父亲很高大,我用了几十年的努力,没有长过他的个头。父亲一生很隐忍很和蔼,而我却遗传了母亲的急躁,甚至坏脾气。 我上大学之后,特别是参加工作之后,难得的家人相聚,常常会言语不和,互相生着气。最终,父亲总会迁就着我,而我并不领情。 父亲差不多是最后才退下来的村干部,但他依然有些失落。晚年的父亲,渐渐有点秃顶了。儿子一周岁那年,父亲竟然短暂得了什么病,导致精神有些恍惚。医生说压力大,需要好好调理…… 后来,我将要远赴南宁,读研究生的头一年夏天,专门回了一趟浠水老家。父亲显得格外高兴。我的家信中,曾多次提及报考硕士的事,他本来不大相信。对一个因贫辍学的孩子,后来做了一辈子大学梦的父亲,仿佛这属于我的录取通知书和学位比颁给他还要满足…… 茶余饭后,父亲带着我“检阅”了他的领地,指指这里是一片挂满果子的桔园,点点那里是一畦西瓜地。我这才注意到,东边小山坡上,曾经的竹影斑驳和风过沙沙的响声消逝了。 原来,随着汹涌的进城务工潮兴起,全塆几处成片的竹园渐渐无人来维护,又遭遇了瘟疫般的竹子病虫害,如此繁茂的故园竹林就如恐龙般销声匿迹了。 父亲从来见不得人闲和地荒。经过一番筹划,他平整了土地,挖掉了奄奄一息的竹根当柴烧。坡上种上了三棵树:李树、柿树和板栗树。 于是,父亲以考官的口吻对我进行面试:这三棵树,连起来是什么意思?我用浠水方言喃喃自语:李、柿(浠水方言读作“自”)、栗。 “你自立?” “对,你自立,你要自立!” 父亲说,三棵树,代表你们兄妹三人。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该自立了。 几年后,父亲突然辞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父亲和爷爷奶奶又依偎在一起,以另一种方式团聚了。 这些年回到老家,母亲总会絮叨说,每年先收获红皮的李子,其次是黄皮的柿子,最后是带刺的大青栗包。 “你老子活在的时候,总担心三个伢儿,他最后的一句交待的话,就是这三棵树:李柿栗,你自立,你要自立……” 每次回故乡,门前一抬头,又见坡上的这三棵树。如今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一低头,我的眼里满是泪水。朦胧之中,父亲又在眼前,又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