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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磨灭的字迹

时间:2019-01-24来源:中国散文网 作者: 邓星汉 点击:

我故乡的老屋是一座木屋,最初建于公元1964年冬天,后来又在1974年扩建过。算起来,老屋已经在风雨中经历了近六十个春秋了。带着岁月的沧桑,老屋的瓦片由原来的靛蓝色变成了青黑色。檐柱的外表已经有了腐化的痕迹,由以前的光滑圆亮变得黯然失色、粗糙不平了。正堂两边的大装木板和前面照壁上的木板都已发黄变脆,看上去好像有一层细细的木屑要掉下来的一样。老屋就像一个老人,脸色逐渐变得枯黄,额头和眼角都布满了皱纹。我知道,老屋脸上的枯黄色是岁月踏出来的,岁月的脚步天天往上面踏去,踏到一定程度后便有了这种颜色。如同家传的那些古书的颜色一样,沉淀着历史,积封着红尘,散发着古香。

我每次回到老家,先和父母打了招呼后,就总是要独自沿着老屋慢慢地转一圈。我仔仔细细地观察山墙倾斜了没有?裂缝了没有?地基陷沉了没有?再摸一摸北边前檐下石基上的石头,感受它们的坚硬和稳固。老屋的一柱一石、一砖一瓦,都凝聚着父亲和我的血汗。

看了一圈后,我又默默地察看留在前面照壁木板和堂屋大装板上的一些字和图案。我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心里有种怀念、温暖的感情油然而生。我的这种举动,和一个收藏了传世珍宝的人,因为热爱,因为担心怕丢失,就时不时又去打开箱子看一看、摸一摸的行为是一样的。

那些笔迹有些模糊的字和图画是年轻的我和幼小的弟弟写上去或画上去的。它们各自以一种独一无二的姿式站立在木板上,跟随着老屋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变老。建造老屋时栽种在屋前的桃树、梨树早已被新栽的枣树、桂花树替代了。但是,那些字和图画却无论岁月更替,冬夏春秋,严寒酷暑,它们总是待在原来的地方,等着我回来用目光亲抚它们。好像家里那只通灵性的老狗一样,守在家门口等待着我的回来,只要闻到我身上的气息,它就一蹦三跳地来到路口摇头摆尾地迎接我。我不知不觉地与这些字和图画有了一种感情和默契,它们成了我心上牵挂着的老朋友。我看着它们,那些过去了的时光就会从遥远的地方走回来。

在老屋正堂左边的大装板上,有一幅用毛笔画成的画,那是我的大弟六岁时画的。画面上有一个海军战士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站岗,手中端着冲锋枪,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他的海军帽上两条缁带随着海风飘扬起来。在他的眼前是一片大海,波浪冲向岸边卷起无数朵浪花,远处有几只海鸥在展翅飞翔。画当然是非常幼稚的,那个军人是个象征性的图案,没有立体感。但是,那个意境是优美的,那种构思是有艺术含量的。对于一个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甚至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指点的六岁儿童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大弟是在听了我给他们讲的一个故事《海岛英雄》后,通过自己的想象构思了这样一幅画的。这充分表现了大弟在文学和绘画方面的天赋。令人遗憾的是,当时根本没有条件能使他从这方面发展。我每次看到大弟留在大装板上的这幅处女画时,心里就充满了对大弟的怜爱,也为他未能向绘画艺术方面发展而感到十分遗憾。

在正堂左边的大装板上留有很多的粉笔字。这些字都是我写的。字的笔划虽然稚嫩,但是,都显得很工整很端正。这些字大多数还依稀可辨。有十几个写得很大很粗的字,依然清晰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个楞头楞脑的小孩子一样望着我笑。我觉得它们可爱极了。

那时候,我已经高中毕业了,在家务农。父母都在外地教书,几个弟妹都由我带着他们在家里生活。每天晚上,天一断黑,我就把煤油灯点亮,招呼弟妹们围着正堂中央的四方桌子坐定,安安静静地读书做作业。等到弟妹们都完成学习任务后,我就读《红楼梦》、读《窦娥冤》、读《杜十娘》、读唐诗宋词给他们听。那个“窦”字是我在读《窦娥冤》时写下的;那个“潜”字,是我在给他们讲杜甫的《春夜喜雨》这首诗时,赞扬“潜”字用得奇妙而写下的;那“对愁”两个字,是我为他们讲解张继的《枫桥夜泊》诗中“江枫渔火对愁眠”一句的意境时写下的;“东风无力”这四个字,是我给他们讲李商隐的《无题》一诗感动于相思的痛苦和爱情的刻骨铭心时写下的。

有时候,大家读书累了,我就带领弟妹们玩“打猜”。我把一些难写的字编成谜语让他们猜,以提高他们的兴趣,培养他们的想象能力。比如,那个“药”字的繁体字“?”,我就编成了四句“打油诗”:“蒋介石手下无将,两师长对面打仗,白崇禧稳坐中央,李宗仁无子心伤。”我让他们猜,他们猜不出来,我就把谜底告诉他们,他们就恍然大悟,连声称妙。这样,我就使他们巧妙地把这个难认难写的字记下来了。

其实,那时候我也只有十五、六岁,读书的学校又是“文革”时期的民办中学,所以,我自己掌握的知识就非常有限,读给弟妹们听的文章诗词我也是第一次读,从来就没有学习过。我给他们讲解文章诗词的意思,都是凭着我自己的理解瞎说一通,很多地方就是“望文生义”地去想,结果是完全讲错了的。有一些字也是读错了的。比如,《红楼梦》第四回中的“阿房宫,三千里……”中的“阿房宫”,正确的读音是:“ē páng gong”,而我就是读成“ā fáng gong”的。而对于第十九回的标题“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我却是这样讲解的:“美好的夜晚,他们深切缠绵的爱语,使得玉石都生出了香气,吸引了鲜花都来偷听他们说话。”可是,尽管我把字读错了,尽管我对文意的理解不很准确,但年幼的弟妹们都把我当作大学问家顶礼膜拜,一个个都对文章诗词饶有兴趣,听得津津有味。通过这样的活动,我就在弟妹们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文学的种子,以至于他们长大后都很热爱文学,都能写出一笔漂亮的文章。

在屋前的照壁上写有毛主席的一段语录:“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任何敌人的。”那是我特意写上去用来教育和激励弟妹们的。我大弟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写在什么地方。我每次看到这段话时,心里就会自己对自己感动一番,我觉得我这个长子还是尽到了一点“长兄比父”的责任的。那时候,晚上有邻近村里的大人们从我家屋前路过,看到我们围着桌子坐在煤油灯下学习的情景后,他们就在背地里感慨:“那一家人真是与众不一样,今后一定都有出息的。”诚哉,斯言。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我们七姊妹都先后考上了大学,成了国家工作人员。

在这面照壁的木板上还有一个最戳心的“墓”字,我每次回去时总要去找到它看一看。当我见到它时,心里免不了会产生一种伤感,泛起一阵痛苦的微波。

我写这个字的时间是在1975年夏天的一个早晨。那时候,我在政治上被打入了“另册”,经常遭到大队书记的打击迫害。那天早晨,大队书记又派人来通知我去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企图趁此结果我的性命。那年夏天,我们那里遭遇大旱,正在扬花的水稻急需放水灌溉。可是,水库里满满地碧水由于放水的涵洞被砂石堵塞了而放不出水。他们就要我从那个仅有一尺来高的涵洞外口匍匐爬进去把堵塞的地方掘开。我知道,如果我将涵洞掘通了,库水就会顷刻冲出来把我淹死在涵洞里。所以,我就在临走时拿起粉笔写下了那个“墓”字。那时候,我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概悲歌之情。

老屋的每一个字都有一段故事,都有一个时代背景。它们是单个的字,也是一本书,一幅画,一段历史,凝聚着忧伤和欢乐,刻印着生活的痕迹,承载着岁月的风雨。

然而,老屋真的是老了。今年春天,我的老父亲觉得屋子是他人生的丰碑,它不忍心看到它就这样老下去,应该让它永葆昔日的风采。父亲就请来匠工将老屋翻修了一次。他把原来的檐柱全部换成了新的杉木柱子,把原来的表面已经发黄变脆的正堂大装板和前面照壁的木板全部用砂布打磨了一遍,刷上了一层清漆。父亲看着焕然一新的老屋,心里充满了成就感和自豪感。当我“五一节”回到家里时,父亲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屋子翻修了一遍。你看,旧貌换新颜了。”我知道父亲是故意来要我赞赏他的功劳的,我就以非常高兴而又十分赞叹的口气说:“真好!像座新修的屋子一样,比以前显得庄重雄伟多了。您老人家耄耋之年又创业绩,劳苦功高啊!”然后,我马上走近屋子前面的照壁,伸手抚摸那些打磨上漆后的木板,自言自语地说:“啊!字呢?字都被磨掉了啊!”我脸上装出笑容给父亲看,心里却感到很痛惜,我觉得这样的翻修却使我对老屋的情感变得淡漠了。

我抬起头,使目光在木板上吃力地搜索着以前留下的那些字和图画。大弟的那幅图画不见了,那个“窦”字、“潜”字、“?”字等等都不见了。就像一些天各一方的老朋友一样,我记得他们的模样,知道他们的历史,我想念他们,他们也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想念着我,但就是永远也见不到面了啊!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怀着侥幸的心理在不停地寻找着。找啊,找啊,我终于奇迹般地发现了几个字的隐隐约约的身影。它们是顽强拼搏的“搏”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攀“字;还有梅花欢喜漫天雪的“梅”字。我感到喜出望外,高兴得无法形容,就像经历了一场战争,最后幸存的几个战友集结在一起欢呼、拥抱一样,我把手伸向那几个字,在她们可爱的脸蛋上不停地抚摸着。

原来,我在写这几个字时,由于内心里有一种特殊的激情,手上就产生一种特别的力量,它们的笔划就写得特别的重,就像是拿刀子在雕刻一样,粉笔就深深地进入到了木板里面。这样,砂布就不能把它打磨掉。情越切,力越大,笔划写得越重,字迹就烙印得越深。正因为有深度,它们才得以保留了下来。那些被打磨去了字,区别就在于烙进的深度。

哦,就是这不同的深度决定了最后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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