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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壤情思】 (1) 妈妈,请抹去泪花(纪实文学)

时间:2019-03-0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 城北老伯 点击:

1970年4月17日,上海火车站北站北广场。

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广场边上,拉着一块块巨大的红布横幅,上面分别写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闹革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站台上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走在大路上》、毛主席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

一节节绿色车皮的列车,车厢的窗口玻璃全部被向上提起。

一张张稚气未褪的脸、青春朝气的脸伸出车厢外,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大声哭喊……

我和同班同学闻晓的座位在第12节车厢,此时,我俩也站起来、身子尽量向车窗外探着,一起向着站台上前来送行的几位高中同班女同学辛华、石芸、方媛挥着手、大声道别。这几位女同学是去年报名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今年回上海探亲还未返回,知道我和闻晓今天去江西插队落户,特地赶来车站送行。

站台上,我的一位亲戚和一位邻居一边一个挽着我妈妈的胳膊。

自从我报名去江西插队后,妈妈已经一个多月吃不下、睡不着,我半夜醒来,总听到妈妈在低声哭泣。现在,她更是哭成了泪人、站不起身子。

妈妈怎么能不伤心哩?妈妈生了我们兄弟五人和一个妹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国家困难,我们家更困难。父亲一个人工资,要养活包括祖母在内的全家九口人,妈妈更是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

每天凌晨四点,妈妈就带着我,顶着星星来回徒步20多公里,从闸北区的蕃瓜弄住处,走到当时的上海郊区――场中路牛奶场附近,乘着有露水草好割、割上两担青草,我们母子一人挑一担,挑到牛奶场卖得一元钱。妈妈给我一毛钱(那时一毛钱可买两个米饭饼、一根油条、一碗淡豆浆),让我路上买早点吃了赶去学校念书,她到家后又推着自己做的小车子去捡断砖破瓦、用小锤子砸碎了,卖到建筑工地做三合土。

晚上,我在电灯下做作业,妈妈把从里弄加工组领回来的、工厂工人用过、换下来的旧棉纱手套拆成线、再绕成棉线圈、再搓成纱绳,送到里弄加工组扎拖把。每拆好、搓好一斤纱绳,可得六分钱加工费。有时,遇到一、二双比较好的纱手套,妈妈就将它留下来(里弄里回收纱绳时,在份量上是允许有一定的损耗的),积少成多,再放在碱水里煮洗干净了、拆成棉纱,用毛衣针打成纱衫、纱裤给我们冬天穿了保暖。每个月,妈妈去医院卖一次血。卖血回来,妈妈将医院里发给卖血者的一袋牛奶、一只面包带回来,她舍不得吃,总是让我们兄妹分了吃。而她喝一杯红糖水,就算补充了营养。

眼看着苦日子快熬到了头,她引以为傲的大儿子从市重点中学高中毕业了,能找个工作,也能帮衬着家里的生活了,怎么就突然要让中学生去外地农村过日子了哩!大儿子19岁、68届高中,二儿子16岁、68届初中,市里的大领导、一把手马主任发话了:“上山下乡一片红、二十年政策不变”,可是他们还是孩子啊!

那些日子里,不到四十岁的妈妈一头乌发“刷、刷”地全白了。她真的想不明白啊!大儿子初中毕业那会,家里有意思让他去工厂当个学徒、有个稳定的工作,家里的经济也能减轻一点负担。可是初中学校的班主任、教导主任都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了,说什么“无产阶级不但要掌握政权,也要掌握文权”,悔不该信了这些大道理啊!

那些日子里,父亲被停了工作,参加了学习班,天天要学习最高指示、斗私批修、作思想汇报,本来就老实木纳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了,天天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只是唉声叹气,患上了神经官能症。

街道里的宣传队天天在门外敲锣打鼓、喊着口号“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连累得左邻右舍也心惊胆跳、日夜不宁!

无可奈何之下,妈妈只得同意让16岁的老二报了名,去年(1969年)10月到安徽青阳县插队落户。

送老二上大轮船、去安徽青阳县农村插队落户的那一天,全家人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上哭得昏天黑地。那时,没有文化、纯朴老实的爸爸和妈妈心里想:去了一个二儿子到外地农村了,上级组织总该发发善心,给我身边留下大儿子吧?

可是,历史的大潮是不会按照老百姓的意志而改变方向的。

仍然是废寝忘食的学习班!仍然是日以继夜的宣传队!

终于,我也响应号召,报名去江西波阳县插队落户。只是,我提了个前提条件:必须同意我(当时属闸北区烽火街道)和高中同班同学闻晓(当时属黄浦区)、我的表弟肖荣(当时属闸北区虬江路街道)、表妹肖芸(闸北区中兴路街道)我们四个人一起报名、而且按排在一个公社、大队、生产队插队落户。

街道的有关头头开始是坚决不同意我提出的这个条件的,但架不住我的态度更坚决,不同意我的这个条件,我就坚决不报名上山下乡!经过再三协商,也许是考虑到我一报名,就是四个人一起上山下乡,毕竟也是一份工作成绩嘛,所以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要求,把我们四个人的学生档案调到了一起,由烽火街道统一发了批准上山下乡的通知书。

送通知上门的老阿姨对我说,我们做了不少协调工作哩,特别是那个闻晓,又是跨区、又是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按政策是不能批准到安徽、江西插队落户、只能到云南、吉林、黑龙江边远地方的。我说,我知道,谢谢你们!

1969年12月,我和闻晓拿着上山下乡通知,去母校上海师院附中的集体大户口册上把上海户籍迁去江西,回来坐在43路公交车上,车子发动了,望着向后飞逝的校园、熟悉的桂林公园、漕宝路、徐家汇……心里空落落的,俩个大男孩眼睛都红了,一路上泪水不停地流着、流着……

“呜――”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

泪眼蒙笼,我看到站台上的妈妈很想上前够到车厢旁边、但被俩位邻居拉着胳膊、架着身子、她已经哭哑了嗓子、瘫倒在地上……

夜幕降临了,车厢里毕竟都是少年儿女,大家很快就走出了离别的悲伤,不少学生已经开始有说有笑了。

我的脑海里却不停地翻腾着车站上的情景。

我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流着泪水,在上面写下了一首长诗:

《妈妈,请抹去泪花》

妈妈,妈妈,

请抹去泪花,

儿子的心快碎了,

再不能承受悲伤的重压。

您不要哭瘫在地,

您莫把嗓音哭哑,

您的一声声呼唤呀,

都让儿心如刀扎。

妈妈,妈妈,

并非儿不孝娘亲,

非要打起背包走天下,

这是一股洪流呀,

谁能筑起拦阻的堤坝?

置身在一片红世界,

你怎能做一根白纱?

上面的老爷早说了:

“二十年政策不改变……①

谁敢不相信,

哪个不害怕?

妈妈把我养大,

还能养我到老吗?

将来,

我也要结婚、生子,

还能让妈妈养我一家?

妈妈,妈妈,

你怎么受得了哇!

停工办学习班,

脊背上印着白眼、唾沫……

板着面孔的工宣队,

拿着宝书的老妈妈,

他们下定决心,

搞车轮大战,

让您每根神经都发麻!

那不停的锣鼓,

震耳的喇叭,

连累得左邻右舍,

觉睡不香,

饭吃不下。

能怪这些传圣旨的吗?

他们家中,

同样有一本难念的经,

同样有白发苍苍老妈,

嗷嗷待哺的娃娃!

去年,

弟弟上山了,

山路从此印上您的额角;

今年,

我还未动身下乡,

乡间的雪霜,

却已挂上您的鬓发。

妈妈,妈妈,

我知道你悲伤,

是因为悔恨交加。

当初,

爷爷去世了,

您没让我进厂顶职;

后来,

我初中毕业,

您要我继续学校生涯。

因为领导号召:

“无产阶级不但要掌握政权,

也要掌握文化……”

这句话,

在您纯朴的心中

生了根、开了花;

你想起世代牛马苦,

你想起几辈子“睁眼瞎”,

你立誓

不吃不喝

也要供我上大学!

电灯下,

我挥笔勤耕,

你挥汗拆纱,②

晨曦中,

我高声吟诵,

你挑担出发……③

困难时期,

你去卖血养活全家。

多少次,

我不让您去血站,

哭着拉住您的衣角……

当我年年捧回奖状,

胸前挂上团徽,

您笑着、笑着,

转身抹去眼角的泪花。

谁知道,

一夜间世道变了卦!

“上面有人搞了‘黑线’”

“你们不要再往下滑”……

于是――

停课!大批判!

造反!大放假!

红袖章,工宣队……

校园里变开了戏法!

一场春梦未醒,

却已荒芜了韶华!

妈妈,妈妈,

快抹去泪花。

哭声盖不了汽笛,

泪水挡不了车闸。

车轮已经转动,

队伍已经出发。

儿子永远不忘

娘的泪水、白发……

前面是山、是海,

儿发誓去摸爬滚打,

待来日

带回农村的收获、

奋斗的奖状……

孝敬慈爱的妈妈!

妈妈,妈妈,

请抹去泪花,

妈妈,妈妈,

不要把儿牵挂,

再见了――

妈――妈――!

注释:

①? ?当年上海革委会主任马天水说:“上山下乡‘一片红’的政策二十年不变。”

②为解贫困生计,母亲从里弄加工组领回旧手套,拆成纱,搓成纱绳,再扎成拖把,挣点手工钱。

③母亲又去割草,从中山北路挑到大场,卖给奶牛场。

写于2019 年2月26日,上海锦秋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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