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4月17日,上海火车站北站北广场。 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广场边上,拉着一块块巨大的红布横幅,上面分别写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闹革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站台上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走在大路上》、毛主席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 一节节绿色车皮的列车,车厢的窗口玻璃全部被向上提起。 一张张稚气未褪的脸、青春朝气的脸伸出车厢外,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大声哭喊…… 我和同班同学闻晓的座位在第12节车厢,此时,我俩也站起来、身子尽量向车窗外探着,一起向着站台上前来送行的几位高中同班女同学辛华、石芸、方媛挥着手、大声道别。这几位女同学是去年报名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今年回上海探亲还未返回,知道我和闻晓今天去江西插队落户,特地赶来车站送行。 站台上,我的一位亲戚和一位邻居一边一个挽着我妈妈的胳膊。 自从我报名去江西插队后,妈妈已经一个多月吃不下、睡不着,我半夜醒来,总听到妈妈在低声哭泣。现在,她更是哭成了泪人、站不起身子。 妈妈怎么能不伤心哩?妈妈生了我们兄弟五人和一个妹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国家困难,我们家更困难。父亲一个人工资,要养活包括祖母在内的全家九口人,妈妈更是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 每天凌晨四点,妈妈就带着我,顶着星星来回徒步20多公里,从闸北区的蕃瓜弄住处,走到当时的上海郊区――场中路牛奶场附近,乘着有露水草好割、割上两担青草,我们母子一人挑一担,挑到牛奶场卖得一元钱。妈妈给我一毛钱(那时一毛钱可买两个米饭饼、一根油条、一碗淡豆浆),让我路上买早点吃了赶去学校念书,她到家后又推着自己做的小车子去捡断砖破瓦、用小锤子砸碎了,卖到建筑工地做三合土。 晚上,我在电灯下做作业,妈妈把从里弄加工组领回来的、工厂工人用过、换下来的旧棉纱手套拆成线、再绕成棉线圈、再搓成纱绳,送到里弄加工组扎拖把。每拆好、搓好一斤纱绳,可得六分钱加工费。有时,遇到一、二双比较好的纱手套,妈妈就将它留下来(里弄里回收纱绳时,在份量上是允许有一定的损耗的),积少成多,再放在碱水里煮洗干净了、拆成棉纱,用毛衣针打成纱衫、纱裤给我们冬天穿了保暖。每个月,妈妈去医院卖一次血。卖血回来,妈妈将医院里发给卖血者的一袋牛奶、一只面包带回来,她舍不得吃,总是让我们兄妹分了吃。而她喝一杯红糖水,就算补充了营养。 眼看着苦日子快熬到了头,她引以为傲的大儿子从市重点中学高中毕业了,能找个工作,也能帮衬着家里的生活了,怎么就突然要让中学生去外地农村过日子了哩!大儿子19岁、68届高中,二儿子16岁、68届初中,市里的大领导、一把手马主任发话了:“上山下乡一片红、二十年政策不变”,可是他们还是孩子啊! 那些日子里,不到四十岁的妈妈一头乌发“刷、刷”地全白了。她真的想不明白啊!大儿子初中毕业那会,家里有意思让他去工厂当个学徒、有个稳定的工作,家里的经济也能减轻一点负担。可是初中学校的班主任、教导主任都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了,说什么“无产阶级不但要掌握政权,也要掌握文权”,悔不该信了这些大道理啊! 那些日子里,父亲被停了工作,参加了学习班,天天要学习最高指示、斗私批修、作思想汇报,本来就老实木纳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了,天天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只是唉声叹气,患上了神经官能症。 街道里的宣传队天天在门外敲锣打鼓、喊着口号“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连累得左邻右舍也心惊胆跳、日夜不宁! 无可奈何之下,妈妈只得同意让16岁的老二报了名,去年(1969年)10月到安徽青阳县插队落户。 送老二上大轮船、去安徽青阳县农村插队落户的那一天,全家人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上哭得昏天黑地。那时,没有文化、纯朴老实的爸爸和妈妈心里想:去了一个二儿子到外地农村了,上级组织总该发发善心,给我身边留下大儿子吧? 可是,历史的大潮是不会按照老百姓的意志而改变方向的。 仍然是废寝忘食的学习班!仍然是日以继夜的宣传队! 终于,我也响应号召,报名去江西波阳县插队落户。只是,我提了个前提条件:必须同意我(当时属闸北区烽火街道)和高中同班同学闻晓(当时属黄浦区)、我的表弟肖荣(当时属闸北区虬江路街道)、表妹肖芸(闸北区中兴路街道)我们四个人一起报名、而且按排在一个公社、大队、生产队插队落户。 街道的有关头头开始是坚决不同意我提出的这个条件的,但架不住我的态度更坚决,不同意我的这个条件,我就坚决不报名上山下乡!经过再三协商,也许是考虑到我一报名,就是四个人一起上山下乡,毕竟也是一份工作成绩嘛,所以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要求,把我们四个人的学生档案调到了一起,由烽火街道统一发了批准上山下乡的通知书。 送通知上门的老阿姨对我说,我们做了不少协调工作哩,特别是那个闻晓,又是跨区、又是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按政策是不能批准到安徽、江西插队落户、只能到云南、吉林、黑龙江边远地方的。我说,我知道,谢谢你们! 1969年12月,我和闻晓拿着上山下乡通知,去母校上海师院附中的集体大户口册上把上海户籍迁去江西,回来坐在43路公交车上,车子发动了,望着向后飞逝的校园、熟悉的桂林公园、漕宝路、徐家汇……心里空落落的,俩个大男孩眼睛都红了,一路上泪水不停地流着、流着…… “呜――”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 泪眼蒙笼,我看到站台上的妈妈很想上前够到车厢旁边、但被俩位邻居拉着胳膊、架着身子、她已经哭哑了嗓子、瘫倒在地上…… 夜幕降临了,车厢里毕竟都是少年儿女,大家很快就走出了离别的悲伤,不少学生已经开始有说有笑了。 我的脑海里却不停地翻腾着车站上的情景。 我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流着泪水,在上面写下了一首长诗: 《妈妈,请抹去泪花》 妈妈,妈妈, 请抹去泪花, 儿子的心快碎了, 再不能承受悲伤的重压。 您不要哭瘫在地, 您莫把嗓音哭哑, 您的一声声呼唤呀, 都让儿心如刀扎。 妈妈,妈妈, 并非儿不孝娘亲, 非要打起背包走天下, 这是一股洪流呀, 谁能筑起拦阻的堤坝? 置身在一片红世界, 你怎能做一根白纱? 上面的老爷早说了: “二十年政策不改变……① 谁敢不相信, 哪个不害怕? 妈妈把我养大, 还能养我到老吗? 将来, 我也要结婚、生子, 还能让妈妈养我一家? 妈妈,妈妈, 你怎么受得了哇! 停工办学习班, 脊背上印着白眼、唾沫…… 板着面孔的工宣队, 拿着宝书的老妈妈, 他们下定决心, 搞车轮大战, 让您每根神经都发麻! 那不停的锣鼓, 震耳的喇叭, 连累得左邻右舍, 觉睡不香, 饭吃不下。 能怪这些传圣旨的吗? 他们家中, 同样有一本难念的经, 同样有白发苍苍老妈, 嗷嗷待哺的娃娃! 去年, 弟弟上山了, 山路从此印上您的额角; 今年, 我还未动身下乡, 乡间的雪霜, 却已挂上您的鬓发。 妈妈,妈妈, 我知道你悲伤, 是因为悔恨交加。 当初, 爷爷去世了, 您没让我进厂顶职; 后来, 我初中毕业, 您要我继续学校生涯。 因为领导号召: “无产阶级不但要掌握政权, 也要掌握文化……” 这句话, 在您纯朴的心中 生了根、开了花; 你想起世代牛马苦, 你想起几辈子“睁眼瞎”, 你立誓 不吃不喝 也要供我上大学! 电灯下, 我挥笔勤耕, 你挥汗拆纱,② 晨曦中, 我高声吟诵, 你挑担出发……③ 困难时期, 你去卖血养活全家。 多少次, 我不让您去血站, 哭着拉住您的衣角…… 当我年年捧回奖状, 胸前挂上团徽, 您笑着、笑着, 转身抹去眼角的泪花。 谁知道, 一夜间世道变了卦! “上面有人搞了‘黑线’” “你们不要再往下滑”…… 于是―― 停课!大批判! 造反!大放假! 红袖章,工宣队…… 校园里变开了戏法! 一场春梦未醒, 却已荒芜了韶华! 妈妈,妈妈, 快抹去泪花。 哭声盖不了汽笛, 泪水挡不了车闸。 车轮已经转动, 队伍已经出发。 儿子永远不忘 娘的泪水、白发…… 前面是山、是海, 儿发誓去摸爬滚打, 待来日 带回农村的收获、 奋斗的奖状…… 孝敬慈爱的妈妈! 妈妈,妈妈, 请抹去泪花, 妈妈,妈妈, 不要把儿牵挂, 再见了―― 妈――妈――! 注释: ①? ?当年上海革委会主任马天水说:“上山下乡‘一片红’的政策二十年不变。” ②为解贫困生计,母亲从里弄加工组领回旧手套,拆成纱,搓成纱绳,再扎成拖把,挣点手工钱。 ③母亲又去割草,从中山北路挑到大场,卖给奶牛场。 写于2019 年2月26日,上海锦秋花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