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队长从石拐回来,说找好跑运输的地方,从白狐沟露天煤矿拉上煤到水磨滩火车站,两辆胶轮大车干上一冬天,大约能给每个劳动日增值两毛钱。 从装煤的地点到卸煤终点25里路程,重车一溜下坡,其中从山上煤矿到公路的一段最徒5里全是弯曲的四五十度坡道,汽车根本无法行走。听说过去拉煤的很多大车在此段出了事。人们称“下阴路”,一是阴坡上冬天下雪不化,结雪为冰,二是徒窄弯曲,重车靠磨杆(闸)也很难控制其惯性,稍有疏忽,便出险情,轻者伤,重者车毁人畜亡。全凭车把式技术、驾辕牲口的力气驯炼和跟车的配合方可度过难点。 开完队委会后三天定不下要走的人和车辆,有的不敢去,有的嫌数九寒天受罪。尽管每日挣的工分比队里普通劳力多5分,又外加每天5毛钱的现金补助,仍然打动不了人心。 祁队长急的团团转,抓耳挠腮,东村跑到西村。路口遇上我,打了个定心,似说似问:“噢,有了,你能去吗?”我一时不知何意,反问:“去哪里,”他便说明情况,要我思谋一下,有心的话,就晚上自己到队委会报名。 那年我18岁,是返乡务农的第二年,经过搬石头?坝,挖大渠筑堰子,打井挑沙土等力气活儿受到了锻炼,由一个瘦高体弱的“白面书生”变成身强力壮的青年农民。父母的苦难煎熬和一家经历的贫穷生活看在眼中,痛入心里,恨不得替他们承受一切。这正是一个机会,起码能多挣点工分和补贴,缓减家中经济危机。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母亲首先不同意:一是怕我打熬不过,二是不安全她放心不下。父亲说:“磨练磨练也好。不过,要想好了,这可不象出门上学。可不能半路撂担子打退堂鼓哇。” 第二天,我早早的到了饲养院,那是喂牲畜和队里停放大车的地方。车倌李二福一见我,半小看半打趣的说:“你跟我呀,上了阵可就不好下了,现在后悔 还不迟。”他是队里最好的车把式,人称“铁鞭杆”。木把竹稍的皮鞭一挥“啪”一声,打拉套骡子左耳就伤不到右耳,把一套三匹骡子驯炼得俯首帖耳,喊东不敢向西,叫停再不迈动蹄腿。一起套开步走,人畜车协调合一,运动自如。跟上这个主儿,既放心又担心:放心的是车随人愿可靠安全,担心的是他要求严格,干起来要得心应手、一丝不苟。不知自己能否胜任?我看他黑浓眉下尖锐的眼光盯着我,就赶紧回答:“二叔,绝不后悔,咱走着看”。他抬手在我肩上狠狠一拍说:“小子,好骨头!” 上午把草料、粮食铡草刀水槽炊具铺盖卷儿装上车,下午两辆车五个人一齐出发。路过石拐到水磨滩暂停。这个车站连同石包铁路是日本侵华时为掠夺这里的煤炭资源修建的。每天一趟载客两趟拉煤到包头东站。我们将来卸煤的场地已堆得象小山一般。一股风过来,卷起煤屑,黑尘滚滚。 看完煤场,朝东五当沟奔向目的地。一路上坡经河滩沟矿、红旗矿、白狐沟矿。搓板沙土公路颠簸晃荡,时而遇见拉煤的大车,刹车磨杆发出刺耳的声音。公路两旁半山腰和山脚下全是矿点和职工住房,也有商店、仓库、球场、俱乐部、大食堂。到后沟靠近包钢粘土矿,拐下公路就是我们的住处:一间土坯房,盘一面大火炕锅台炉灶,一间没有前门面的库房。我们打扫干净房间,打开铺盖卷,五个人挨得紧紧的。将工具饲料等杂物放入那间库房,饲草堆在住房东面的台地上。 安顿好后,管后勤打杂的老崔开始做饭,我们两个跟车的和车馆出去铡草,安槽挑水喂饮骡马。 次日鸡叫头遍我就被叫醒。二叔说走迟了车多装卸煤拥挤误事。出门一看,星星满天,月牙西坠,与远处矿灯闪烁辉映。刺骨的寒冷一扫睡意迷糊。他们两个车馆整理套具,我去把骡子牵来呆站着。二叔叫快动手呀,我不知所措。他立马明白,手脚麻利的边干边教我先牵顺骡子,然后戴套缨备鞍,甩套绳搭背扣拉夹拴肚带,动作之快,吸引我眼球迅速转动谨记在心。 起步就上坡过桥洞,三套骡子拉着空车,鼻孔喷白气,拉绳紧绷。上到山顶露天煤矿,堆积的煤已凹进一个簸箕湾。二叔把车熟练赶到里面站定,接下来就该我上阵了。我操起大方头锹开始铲煤装车。这时拉煤车陆续到场,里边只能容纳四五辆,其余的在场外等待。此刻我才明白二叔早起的原因。大车箱前后加了红柳条编的围屯,一大锹20斤须一口气铲300锹才能装满一车三吨,稍有迟缓,别的车赶在了前头。装到一半,我腰痛胳膊酸困,几次展腰舒气。二叔夺过锹替我干几下,我赶紧再夺过锹来继续猛铲快装,生怕二叔小看和落在别人后面。 这是我头一次干这么紧张用力气的活儿,尽管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如牛,还是落在了三辆大车的后头,排第四位满载上路。 一溜下坡,二叔驾车拉闸,熟练操控。磨杆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紧跟车后。到了最陡的弯路上,闻到一股木焦味,二叔说是磨杆和胶轮上的钢锣摩擦发热引起的。他要我铲土撒进去,以降温和加大摩擦力。下了陡坡,二叔松一口气,让我坐在车后,他跨上辕头。这时天已大亮,我才感到浑身冰凉,头发稍汗水结成冰珠,帽子边缘冻成硬壳。 出了五当沟,太阳从东山后升起,山沿缝射出束束金光,投注到西山顶上。山沟烟雾缭绕,灰纱渐渐拉开。叮?哐啷之声在山沟间?响。 到车站煤场,有二辆大车陷入硬路边的虚土里,二叔吆喝加鞭,三匹骡子应身奋起,我弓腰推车爬上煤堆,打开围囤铲推并举,转眼间将煤卸完。 空车返煤场的路上,可以超车赶前,不过要牲畜给力才行。二叔这三头骡子组套很合适:驾辕的是队里有名的“大骡子”力大稳重,善解人意,二匹拉梢的骡子刚驯好上岗,虎虎生气。二叔喊“哒哒哒”是向左,喊“噢噢噢”是向右,喊“吁吁吁”是停,喊“哨哨哨”是后退。我坐一会儿车就下车小跑一程以御寒。这时候,二叔就打开了话闸子,说他走西口到口外,在五当召给庙上赶车上后草地化布施的故事。他没文化,但头脑灵动嘴皮子溜,我听得津津有味,苦中得乐。 一天拉运三趟已是大半后晌。又累又饿。手上脚上起了黄豆大的血泡。回到驻地,老崔已做好土豆糜米焖饭,就着自家的烂腌菜。狼吞虎咽两大碗。吃完饭才觉骨软筋麻,全身象散了架,向后往铺盖卷上一躺,再不想起来。但有营生逼着,稍歇片刻就得起身铡草喂饮骡马。我忍痛手握铡刀把张开铡口,二叔把整齐的干谷草塞入。我用力猛压刀把,开头品不住劲总得两三下才能切通铡透,二叔就减少数量。慢慢掌握了张合用力的巧门力度,就快多了。 三天后另一名跟车的回家了。二叔问我怎么样,能干下去吗?我忍着全身的疼痛说:“我决不回去,一定坚持到底!” 一天我们拉煤刚下陡坡,后面传来“啊啊”的大叫声,扭头一看,一辆车飞速下来。眼看就要与我们追尾。说时迟那时快,二叔“哒哒”喊两声,把辕骡缰绳往左一扣,三匹骡子一个急转拐向左面缓坡。再看后面那辆车正翻在前面不远处。我们过去一看,架辕马前腿骨头顶出皮外,头歪向一边口鼻流血,可能是折断了脖子。车倌和拉梢马缠在一起倒在地下“唉呦唉呦”乱叫。我们过去将他扶起,幸好伤得不重,一问才知道拉闸绳断了。要不是二叔的技术和平时牲口驯炼有素,必然祸及我们,后果更惨。 十几天后,我打熬过身子,慢慢适应了,与二叔配合默契。一直干到腊月二十五才收工回家。我用领得40多元现金补助给父母各买一件上衣,为自己买了一双翻毛皮鞋。再不劳母亲做了。我第一次尝到自己劳动苦后之甜的直接报酬。也受到了二叔的好评和改变了村里人的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