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珠 美珠,有点媚,看人尤其看男的,总会飘飘的。其实她长得并不好看,脸盘很大,有点壮,还有点矮,背地里我们还叫她“鸡婆 ” “鸡婆”找你了!“鸡婆”在等你呢!“鸡婆” 哭了,你整她了吗?我们男知青都要拿她作为互相开玩笑的对象,可见男知青们对美珠的并不尊重。 女知青对她也有点不容,因为她嘴欠,常因有事没事要与她人争理,而她恰恰欠理,有时还要翻人家东西,让同室的人厌恶。 我们那边冬天贼冷,屋子里的大炕连着火墙,美珠抢占了靠火墙边的铺,暖和呀。火墙火炕,要烧很多绊子,要到外面把绊子抱进来,要不断往炉灶里添加,不能让它灭。同室的人都非常自觉地轮换着抱绊子、添柴火。可她说她不冷,不管她的事了。人家肯定有意见了,说她,她的道理比人家多,人家就不再和她争,也就不爱搭理她了。 知青的生活总是很清苦的,每日在知青食堂,一日三餐都是土豆汤,让谁都会都倒胃口。大雨大雪天不出工,美珠宿舍里的其他女知青,就倒腾出家里邮来的东西,相互交换着品尝,也不叫她。美珠躺在火墙边的铺上睡觉,但根本睡不着,久违的上海味道,让她直咽口水。第二天,晴天出工,美珠说头疼,懒在床上不起,不出工了。待同室人干活去了,她想起昨日的味道,就将她们的箱子打开,看见里面有藏着的糖果、糕点,就各取那么一点。久而久之,被同室的女知青发现了,她不承认,即使证实了还要编出很多自己没有做错的理由。 其实,美珠也并非不善,只是懒点,娇气点,只会打点小算盘,初涉社会,不懂为人,不懂处世之道,说到底,因为环境,因为那个时代,那时的观念,没能多学过什么文化知识,没能多受正常必要的教育。 美珠是68届的,初中马马虎虎只读了半年多。她们的学校,地处上海下只角的棚户区,历来是“工人阶级”聚集地。工人阶级是革命阶级,不需要科学文化知识的,他们的孩子同样也不需要,都会当革命的接班人的,所以大多数学生就有不愿读书的传统。文革了,不要上学了,更自由了,教他们管他们的老师是臭老九,他们都是革命造反英雄。2年,3年,他们发育成长,体格强壮了,精力爆发了,又没有事做。他们不仅自己精力过剩,人在这个社会,也属于过剩了。有了过剩的精力,就要消耗掉。夺走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权,都是他们上班的父母、哥姐们的事。他们无处发飙,只能到社会上去找乐子。他们把精力和注意力,忽然对准了异性,虽然生理上很难得以表达,至少在意念上可以宣泄。诚实的家长们担忧子女行为过分而闯祸,就开始管束。 美珠是独生女,虽然家境差点,但很自由,父母很少会管她。也是成熟了,精力过剩,但又不爱看书,其实那时也没有什么书看,在家待着,她实在觉得无聊,就到外面逛。她爱打扮,却又无条件打扮,就把裤子染成黑的,把裤围裤管改了,改得很瘦很紧,凸显滚圆的臀部,再把男式的中山装也改得很瘦,紧紧地套在挺起的上身,上挺下凸,虽没什么品味,却惹得闲逛的男青年不住地往她身上瞟。当男青年瞟她的时候,美珠用媚眼回瞪他们,但引来的是口哨和怪叫。不久,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经常聚集到她家门口来了。也有人走到她家搭讪,邀她看电影压马路。不太友好的邻居就骂她“拉三”,弄堂里爱捣乱的大男孩起哄,叫,“木壳子找拉三,拉三爱找木壳子”。美珠父亲就不干了。“勒死你家的奶奶,滚!”他挥起笤帚,骂跑门口起哄的小混混,关上门就对美珠吼,警告她,再招不三不四的人,就打断她的腿。 “上山下乡”那时对下只角有的人家来说,还真合时宜。家里孩子多,待在家,没事干,吃老饭,还爱多事。猫在家,兄弟吵兄妹吵姐妹吵,都为吃多吃少,穿好穿赖,在外面,则与人争与人闹与人吵,这个欺她了那个惹他了,动辄挥拳,再不动刀,聚众斗殴,打群架是常事。与其留在家惹祸,家长们都想让他们出去自食其力,不管天南海角,不管农场农村。 美珠就是让她父亲赶她去报名东北边疆插队落户的。他父母听街道知青办里工宣队人说,东北边疆好啊,好好干肯定有出息,那是边境,保卫边疆多光荣,发军棉衣裤,像部队一样,而且待遇也高,一般的人是没资格去的。他父亲想也是,他们工人阶级现在多神气,子女也应该比臭老九的强。 当美珠胸前戴上大红花,和其他男女知青被街道组织的阿姨爷叔敲锣打鼓地欢送出发时,她没怎么留恋,而她的父亲更觉得宽心。 在农村待了段时间,美珠这才知道,上山下乡,到边疆插队落户就是干活挣工分,艰苦艰难,哪是什么保卫边疆,哪有有那么轻松,哪比在上海、在家啊! 春化了,她被安排到马圈铲马粪装马粪,这算轻的活儿。男劳力,有老乡有知青,到还没化开的粪堆上将马粪一镐一镐地刨开,女的,也有男的,就将马粪铲到一堆,待马车来了,一铲一叉地甩到车板上。 马粪堆里散发出的阵阵马粪味,人们习惯了也并不觉得难闻,倒是诱发了二马子的雄性激素。这时,马圈里就有二马子在嘶叫,底下的马鞭也垂了下来。美珠干得累了,正停在那儿偷闲,看见了,以为是马的肠子,吃惊,问正在她上方刨粪的老吴,“马肠子怎么掉出来了?” 老吴是村里的队委兼着贫协主席,叫吴成章,下巴有撮毛。贫协主席谁也不当回事,队委最多算个副队长,村里老乡有时那他开玩笑,叫他“一撮毛”。 他看看那二马子,再看看美珠,笑了,说,没事。他看到美珠习惯性地带点飘的眼神。不禁咽了口口水,说,美珠啊,累了吗,歇歇吧。 于是老吴撩下镐头,坐到马槽边的草堆上歇下,美珠也跟着坐在草堆旁。老吴掏出了烟袋,边卷烟卷边和美珠聊天。他跟美珠说,那二马子春天都要发情,可以配种了。配种,什么配种?老吴转过脸看着美珠盯着他的眼睛问着,又笑了。说是公马和母马生马驹的那种事。美珠明白了,看了看那二马子,脸就有点红。 老吴说,你们从大上海到边疆,真不容易,生活肯定没有大城市好。美珠就向这位村里的贫协主席抱怨,说,没干过这样的活,又累又臭。老吴说,这马粪是好东西,撒进大田里,麦子长得可好了。美珠说,馒头够吃的,但一天三顿土豆汤,吃得厌死了。老吴说,这样吧,你上俺家来,给你拿些鱼干。美珠笑了,说,真是“俺们”的吴主席。她说“俺们”,声音带点媚。 美珠于是晚饭后去了吴成章家。他家院子里有条狗,见陌生人来汪汪汪地叫,把美珠吓得“哇哇”直跳。老吴在劈绊子,听到狗叫声,赶忙将狗轰走,引她进院子。老吴拉开屋子门,里面一股热气夹着汗酸味冲了出来,美珠就迎着这股不知是舒服还是别扭的气息进了老吴家。 老吴家有点乱,也有点脏。老吴的老婆坐在炕上奶孩子,地上还有两个,一个刚会走,一个四五岁样子,都光着屁股。 老吴家炉灶上的水壶呲呲直冒蒸汽,屋子烧得真热。老吴只穿着一间几近发污的棉毛衫。美珠穿着发的军袄,他就让美珠坐炕上。老吴老婆就把奶头从娃的嘴里拔开,移坐到炕头,让出地方。 美珠看老吴的老婆,头发乱蓬蓬,脸有点脏,衣服也不正,穿着条系带的男裤,真有点邋遢。美珠不知道她是老还是憔悴。老吴对她说,这是队里的知青美珠,大城市来的,给她拿点鱼干。 美珠脱下军袄,坐到炕沿上。地上俩小孩过来,盯着与她娘不太一样的女人。老吴和她老婆一起看着美珠,看她穿的毛衣,很青春的样子。老吴老婆说,你那毛衣挺好的呢。其实美珠的毛衣也不是新毛线打的,是各种旧的毛线混在一起织的,杂着并没不成图案的颜色,只不过紧,有点弹力,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凸显了出来,在老吴他俩看起来,是那样地年轻妖媚,具有魅力。 老吴说人家城里来的么,当然精神啦。美珠见她们夸她,感到从未有的自恋,因为自打她下乡以来还没被人这样看重过,不觉飘了起来,于是就站起,像模特一样,将胸一挺,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她俩面前转了一圈。 老吴咂了咂嘴,想说什么,结果没说,就到仓房里给她拿出袋鱼干。鱼干是老吴老婆夏天在江边端鱼整的。美珠接了过来,瞟了老吴一眼,以示感谢。老吴拍拍她肩,说以后常来,当自家人,缺什么来取。美珠一口答应。心想,贫协主席么,最关心知青的。 这以后美珠就成了老吴家的常客,到老吴家随进随出,连她们家的狗都认识了,见她来,也不叫了,只是呜哩呜哩跟着。 有的知青见美珠常往吴成章家跑,说,美珠和贫下中农结合得很突出啊,美珠双眼一瞪,说,你们怎么不去结合呀。 她在老吴家也越来越随意了,像自己家一样,跟老吴唠嗑说笑诉苦撒娇。老吴就给她拿些吃的,除了鱼干还有狍子肉,美珠就谄媚地说,俺贫协主席就是关心女青年。老吴就说咱美珠这样的女青年怎能不关心。美珠看出老吴的贼眼,也给她抛个媚眼。老吴就上去揪她屁股,她嘻嘻哈哈地躲到老吴老婆的身后。他老婆叫住老吴,别闹了,人家大姑娘叽叽的,抹不开。 跟大姑娘闹闹,在东北农村原本也不算什么,起先老吴老婆并不在意,看着也笑,但不久见老吴跟美珠玩笑越开越离谱,素的荤的,还动手动脚,就有点不高兴了。 她在美珠走了后就对老吴叨咕,说人家女知青,父母不在跟前的,磕碜。老吴就朝他老婆吼,老娘们,多嘴,找抽呀。她老婆就噤声,她没少挨过她男人抽。 美珠跟吴成章这么来往,渐渐野了,老吴胆儿也大了。趁她老婆不在,老吴就叫美珠,“鸡婆子”,过来。美珠乜眼看他,“干啥,贫协大主席”。贫下中农肠子掉下来啦。美珠哈哈大笑,说,跟二马子一样了啊!对,一样,我的乖乖。老吴就把美珠推到炕上,压了上去。 完了,美珠不知怎么就呜呜哭,老吴说哭啥,美珠还没说话,老吴老婆带着两个孩子串门回来了,见美珠哭了,问,咋啦?美珠说吴主席欺负我,说着却莞尔一笑。美珠走后,老吴老婆纳闷,就问老吴,美珠怎么啦,你怎么欺负她了,老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后来美珠又来老吴家,老吴就打发她老婆出去。老吴三哄两哄,把美珠哄笑了,又把美珠压在了身上。 这回,美珠没哭,但老吴老婆回来了。老吴老婆因为不放心,折回来看看的。原来干的是这个事,就不高兴了。 在美珠溜走的当儿,老吴老婆就逼问老吴,为什么这样,老吴不吱声,老吴老婆就吵得凶。老吴恼火了,就抽了她两下,这下老吴老婆冤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老吴家老婆的哭声引来了周围在家的老娘们,她们把老吴老婆拉到炕上,说,两口子有话好好说,还能掰了咋地。老吴老婆哭着说,问他,他要找狐狸精,不是要跟我们娘几个掰吗!老吴连连跺脚,这这这,娘们……就蹲到了墙角卷烟卷抽。 围着的娘们会意了,再也没问,安慰了几句,离开了。 第二天就有闲话传来,说,一撮毛吴成章和女青年美珠怎么了怎么了。我们知青听了半信半疑。本来我们大多知青,对美珠这个人不太感冒,就当笑话听了,但和我们一起下乡的一位老干部就重视了。 他们找美珠了解情况。美珠一点也不脸红,头一倔,说,没怎么呀,她们瞎说。但老干部觉得严重,就找吴成章。老吴也嘴犟,一口否认,他说他是关心知识青年。 老干部总觉得有问题,就在吴成章外出干活不在家的时候,问了他老婆。他老婆起先不愿说,后来觉得自己太冤,就说了出来。 这下证实了,老干部们有点气愤。他们当时是带着任务与这批知青一起下乡的,是为了管理和保护好这些知青。他们就把这个情况告知当地公社。公社革委会就派专人下来调查,要处理此事。吴成章怕了,怨他老婆惹的事,他老婆这会子害怕了,就到队里寻死觅活的。 传到美珠那里,她心里知道,老吴一家对她的好处,她知道这个事不能承认,否则老吴要倒霉,他们一家更要倒霉,老吴老婆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她真觉得欠亏他们了。 公社的人询问美珠,她使出她一贯的性子,一口否认,还编了无数的理由。这个事情后来调查了好多次,但美珠都没有承认。公社也无奈,只能先撤下吴成章农协主任和队委的职。 没多久老干部回城了,这个事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知青们更瞧不上她了,同室的女知青,嫌她这个人烦,不愿和她住在一起。后来新的知青宿舍盖起,重新自愿组合居住宿舍,竟没人愿意和她居一个屋,她只好一个人居住在原来破旧的老屋子里,自己打水,劈绊子烧火墙火炕。 后来我村知青有不少结婚的了,知青和知青的,知青和老乡的,但就没有人找美珠的,其实美珠也想有这样的归宿,但名声不好,农村这种地方就讲究这种事儿。 不知哪个老乡,有个亲戚,是县城学校下乡的知青,在距离县城不远的公社插队。年龄也不小了,就想找一个上海女知青,介绍了几个,人家都不愿意。也巧,队长听说了,就介绍给他,他也见到了美珠,美珠虽然长得一般,但她的眼睛会飘的,那个小伙一下被她瞟住了。美珠见那东北小伙人高马大的,当然也没意见了。没多久,美珠就离开了我们村子,去另一个公社和那个当地知青成家了。再以后,我们谁也不知她的音信。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我们返城知青的聚会上,有一位同伴说,他碰到一个在美珠她们一个公社的知青说,你们公社嫁到他们那里的一个女知青是不是曾经作风不好,老挨他老公揍。有一天,她带着她的孩子流浪到县城的街上,被县里知青办收留,送了回来。 我们知道,美珠嫁给了那个当地人,知道了她的情况,不会对她好的,东北人的脾气,我们都知道的。她肯定是受不了家暴,跑了出去。真可怜哪! 又过了好多年,也是聚会,我们把当年村里的一起下乡的知青一一做了盘点,数到美珠,那个插兄说,美珠已经死了,听说生了第二个,得了病,男的也不给她去治。 美珠死了,当时她不会超过40岁吧,是我们在东北边疆插队知青中,留在那里,第一个死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