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亲百岁冥寿年。这是一个让我们做子女的终生怀念的年份。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只有把操劳二字归于自己,即使自己的生日,也从未休息过一日。不但不做寿,反而因为年关到了,往往就更忙。多少年,他总是天不亮就踏着霜冻下海去耙草,傍晚又顶着西北风挑回来。有时一连好几天,直到年三十还要去耙草。而年一过,初一吃过谢神饭,又要忙着整理犁耙等农具。仅有一两回,他在正月里放过风筝,放的是六角,绳儿又细又结实,风筝就放得高,胡芦儿很响。有时候东南罡风一来,整夜里响得如天籁之音。我总以父亲有这样的本事而傲骄。当然,父亲的巧手还不仅于此。最拿手的是打草鞋,织篓儿,打茅该儿,编畚箕,锁壁仗等等,而且做出来的东西都很?样。至于耕田则是乡里第一把手,耕得又平又匀,号子打得震天响。他一生几乎无任何嗜好,仅自种?叶,抽几口而已。过年了,也舍不得喝一口酒。正月里偶有请客的,祖父在时他一定请祖父去,后来他多数是让我去。如此克己,只知劳作,而从不考虑晋毫享受,在叔伯以及亲邻之中,父亲是最突出的。后来的日子总算好一点了,父亲又老了,而且落下一身的病。其实,父亲年轻时身体就不为好。他宁可忍着病痛,把钱省下来供我念书。为了儿女他是一部永不停歇的劳作机器,跌倒了也要抓一把泥。要知道当年是苦工分的,起早摸黑在生产队做一天,得满了十分工也就二三角钱,说是血汗钱一点也不为过。即使到了晚年,父亲最不放心的还是子女,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要为他花钱的事。他六十多岁的时候,还去为我照顾孩子,烧饭。我请人替他拍照片,他就高兴得什么大事似的。那张照片的笑容,是他几十年所没有的,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纪念。但他看到我放大了几张,又舍不得我花钱了。 父亲就是这样的全部心事都放在子女身上,从不为自己着想。一九六一年,父亲到堤西去耕水田,一日到东台中学找到我,竟带来了一只自己舍不得吃的粽子给我。当年全国饥馑,堤西的耕牛不少都饿死了,或瘦得不能耕田了。而我的家乡三仓一带,人虽少食,牛还能半饱。父亲在生产队养牛又养得好。在插秧季节就连牛带人,在县里组织下,帮助广山、五烈等地夏栽。可想而知,父亲也是吃不饱的,这只粽子也许就是端午节当地生产队作为慰劳品给他的。他没有说一共有几只,也许就是一两只,不可能多的。我想,他就是为送这一只粽子走了二十多里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最好的证明。 还有一次,一九六五年夏,我在海安县章郭公社陆庄大队参加农村“四清”,一天大约上午十点,突然看见父亲来了。他是不放心我在那里“三同"(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担心我受苦而来看看的。我的家离这里大约二百里路程,骑自行?少说也要十个小时以上,当年路又不好,不管怎么算,半夜就动身了。中午父亲就在我“扎根串联”后住下的一户贫农家喝了两碗胡罗卜粥。第二天上午我送父亲回去,在邻县的大白米镇吃午饭,父子俩点了两碗米饭,一碗红烧肉。这在当年可是珍稀之物。米饭要粮票,这肉只在国营的饮食店里有少量供应。父亲一年也就过年才能买二斤半肉,他就吃一两片再不伸筷子。可这回一碗红烧肉,大概就二三两,他连一块也不吃,还是我硬搛了几块放在他碗里。他是吃得那样香,细嚼熳咽,一句话也不说。这是我与父亲单独下馆子唯一的一次。后来只要经过大白米这个地方,总要回忆起这次下馆子的温情和永远享受不尽的父爱。 父亲是一部永远值得纪念的丰碑,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但父亲离我而去已经二十八年了。我和弟妹们都在等待着父亲百年诞辰的到来。 (丙申腊月二十七日于?州) 搜索 复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