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害怕去医院,恐惧那种听天由命无助的感觉。虽然去医院的次数超出常人许多,但是惧怕和随之而来的压抑丝毫没有减轻过。即便是在医院这个白色肃穆的教堂里耗费过巨额的金钱和大量的时间,在白衣天使们眼里,我大概始终是柔弱不堪的样子,不存在什么尊享客户。不晓得为什么叫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为白衣天使。天使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穿着裸露活泼可爱的小孩,或是慈眉善目飘然而来的惊鸿仙子一般。可现实里,冷若冰霜的脸庞、平淡中夹杂着点训斥和不屑味道的话语、熟练开单迅速收钱的动作、近在眼前又咫尺天涯的距离感混杂在一个生命体上,我们称他们为“白衣天使”。大概因为我们是祈求者而已,凡是能帮我们延年益寿都是天使,尽管他们只是身着白衣的肉体凡胎。终究他们还是能帮到我们,不管是用医学还是用哲学,不管到底能帮多少,总之帮比不帮强,尤其我们无助的时候,能拉我们的都是神,只因我们要乞求。 十年前母亲陪我来这里,十年后我和母亲陪父亲来这里。尽管我不愿意来,宁愿用被子蒙住脑袋,就这样酣睡下去,也不愿意面对医生和现实的宣判。不过,对父亲就医而言,我毅然动员他来这里,这所最好的医院之一。人好复杂矛盾。人终究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蚍蜉而已。这里的路,这里的门,这里的气息,依旧如故。熟悉,莫过于此。和“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惆怅追忆不同,我宁愿和这里两相忘。不过我摇身一变,冒充起家里的顶梁柱,拖着虚弱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踏入这白色的教堂。我就好像是不满十岁的孩子,穿着成人的西装打着笔挺的领带人模人样,还拖着一条走路坡脚的腿,甚至滑稽可笑。人定胜天大概是句玩笑话吧。不过,现在我只能假装冷静了。 踏进门诊大楼的门,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和教堂里虔诚的教徒相比,就医的人们相差太远了。人声鼎沸,喧闹繁杂,活脱脱的菜市场。排队的人群推推搡搡,仿佛前面有数量极其有限的救命丹药,人们的脸上都夹杂着悲伤痛苦又充满希望的神情。不过论虔诚的心,就医的人应该丝毫不逊于教徒们。这世间好无奈。我想这其中,定既有达官贵人,也有清寒贫民。他们也曾叱咤风云过,或是富甲一方过,或是为生计而疲于奔波,而此刻,他们都是乞求救命的躯体。不论他们曾经历过什么,现在他们都是单纯的人们,纯净的人们,善良的人们。不管他们曾经是否埋怨痛骂过这个俗世间,现在一定都很留恋人间的美好。 他们所面对的,就是救命的神仙们了。没有手持羽扇,身披霞衣,脚踏祥云。一个白色的口罩,隔开了彼此的距离,只留下一双漠然又带着血丝的眼睛。平淡的语气,官方的回答,像是施舍粥铺的官家。对,医护在工作。这让我想起了我工作周围的人们,远离病痛谋求事业的人们。 马斯洛说人有五种层次的需求,的确不假。衣食足则知荣辱。在工作单位打拼的人们,口中念念叨叨的总是升迁、薪酬、子女教育。升迁无望或薪酬低于旁人难免抱怨诉苦。个别境界高些的,看不惯这俗名俗利,想着著书立言,或是钻研科学哲理,以为可以在时间的沙滩上留下“脚印”,其中有真心喜爱的,也不乏只是寻求尊重和自我实现价值感的。只因为他们衣食足身体康健。如果现实把人们一把推回到最原始的生理机能需求时,他们就顾不得什么名声财富前途了,唯渴求着赐还一个健康的身体。人的确很矛盾。能品尝美味或是享受人世间须臾片刻的时候,有时难免不舍破费吃穿节约,难免烦心于俗人俗事,难免为不公平的境遇而愤懑,想着官升一级以求羡煞旁人获得所谓“成就”,终究未能舒适惬意。病痛缠身难以吞咽后,又高汤补品一通猛灌,或是为虚度光阴耽搁了最想做的事而后悔不已。人能为自己做成一点事,实是一种幸事。 还是难逃这俗世间的规规矩矩和众生不成文的法则。十年间的我,仍然要披上这层外衣,去职场谋生存。父亲尽管不舍,也不得不让我去。父亲担心以后我无所依倚,但求我有生活来源。我却不甘心,总还想着年轻拼搏干些事情,所追求的无非是胜人一筹,又仿佛是在浪费生命。人的确得陇望蜀,世间又有几人知足。大多人寻求的价值感,无非是旁人的羡慕和尊重。每每想起就医的经历,又自我清高一番,好像看穿什么。然后便在健康需求和追名逐利的价值感需求之间来回摇摆。这世间,实难做人。不求晋升,旁人说不上进;追求晋升,又要拼搏拿身体去换,谁都一样。不想活在别人的话语里,除非耳根清净。阳明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保持向善的心一直平静,着实很难。看着我这双手,看着父亲的眼神,听说母亲喊着我的名字,苦苦思索着有限的人生中,该做些什么才真正不算是挥霍时光。 听着医生对父亲身体总体偏好的定论,心头如释重负。搀着父亲母亲匆匆逃离白色的教堂,仿佛背后泰山压顶,而我们已先一步逃脱。回到职场,看着周围的人,也许他们从不去想,但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被迫踏入那白色的教堂。此刻的他们,只想拿到众人都想追寻的。而我,到底应该追寻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