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深秋时节。 傍晚,雨“淅沥淅沥”下个不停。独自一人,撑一把雨伞,沿着门前的那条小河,步子信马由缰,思绪也漫无边际。 我喜欢在雨中漫步,尤其喜欢在秋雨中。 与春雨、夏雨相比,我更喜欢秋雨。春雨当然不错,但太珍贵了,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雨露均沾的。况且春雨已经得到了太多的赞美,比如:好雨知时节啦;小街春雨润如酥啦;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啦。等等,太多了数不胜数。夏雨,太爱咋呼,动不动就雷鸣电闪的,干打雷,不下雨的时候有;雷声大,雨点小的时候也不少。只有秋雨,虽然有点冷飕飕的,但爽快!绵绵的,细细的,不声不响。尽管人们还有些误解,像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像是“霪雨霏霏”之类。那是与人们彼时的心境相关,不碍秋雨本身的事。 喜欢秋雨是很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家里日子很困顿。少年不识愁滋味,却时常要人为的制作一些“忧虑”,装作思考人生的样子。比如,奶奶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关于秋雨故事,就引起了我对于麦苗“人生”的深深思索。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地里长的庄稼呀,像是玉米啦,大豆啦,地瓜棉花什么的,他们也都是娘生爹养的,而且它们都是亲爹亲娘。亲爹亲娘当然疼爱自己的孩子了。每年,春暖花开,不冷不热的时候,爹娘就把它们撒到地里去,那些种子在潮湿绵软的土壤里,懒懒地伸展着筋骨,争先恐后地钻出地皮,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迎面扑来一阵和煦的春风,接着就是带着丝丝暖意的雨滴。这些小家伙们在这舒适的“环境”中,格外惬意。渐渐地胆子大了,就你追我赶地长起来。等到秋天,天气凉了,它们就被收割到场院里,然后就躺在暖暖的仓库里,睡着了,静静地等待明年的春暖花开时节。可是,麦子就没有这样的福气。它们是后娘生养的。每年的秋后,天气变凉了,冷了,狠心的后娘就把它们撒到地里。麦子刚刚露出尖尖的嫩芽芽,飕飕的寒风便无情地扑过来。嫩芽芽壮着胆子望四下里一瞧,更害怕了,原野上一片光秃秃的,人家那些亲娘生养的伙伴都回到温暖的家了,那些大树的叶子也都枯萎了,变黄了,冷冷的风把它们抛得高高的,毫无目标地漫天飞舞。嫩芽芽很害怕,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想哭可又不敢,它甚至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正在绝望无助的时候,秋雨来了,步子轻轻的,声音柔柔的。似乎在和那些嫩芽芽耳语: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忧,我来陪伴你们。这雨滴得挺有韧劲,一滴、两滴、三滴,一天、两天、三天。麦苗儿在秋雨的滋润陪伴下,渐渐地放下心来,壮着胆子,成长起来,把光秃秃的大地染成一片绿色,不久,又在秋雨的呵护下睡着了。冬天到了,冰封雪飘,大地一片洁白。麦苗儿的身上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子,睡得更安详踏实。直到皑皑白雪融化,麦苗儿才睁开惺忪的睡眼,重新开始了它的成长之路。 奶奶的故事讲完了,我的“忧愁”却刚刚开始。经常地,一个人跑到村子东面的麦田里去看麦苗儿,尤其是在秋雨绵绵中,披一件蓑衣,趿拉着草鞋,望着沐浴在雨雾里的麦田发愣,为这些后娘生养麦苗儿的“人生之路”愤愤不平,也为麦苗儿能有秋雨与之作伴而庆幸。 “为赋新诗强说愁”的童年时光很快就结束了。咀嚼愁的滋味才刚刚开始。高中毕业了,那是“文革”尚未结束,别无它途,只好回到村里当社员。更糟糕的是,我们一块毕业的同学,有的参军很风光的走了;有的成了民办教师;有的当了赤脚医生。而我则不容分辨的被安排到村里刚刚建的养猪场,当了一名“猪倌”。猪场建在村头的一条小河边,十七、八个猪圈,四、五十头猪。白天把刚刚收割的玉米秸秆一车一车地推到猪场,再用铡刀铡成碎块,最后还要用机器打成稠稠的浆,封存到水泥地窖里发酵,晚上就在两个猪圈之间搭设的窝棚里睡觉。月光洒在窝棚里,隔壁那些二师兄们“哼哼唧唧”的吃饱了喝足了,很快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声。尽管白天忙活了一天,腰酸腿疼,但此刻怎么也无法入睡。难道就这样永远与猪们比邻而居吗?这就是今后的人生之路吗?思前想后,就把一句著名的诗句给改了两个字:山重水复信有路,柳暗花明却无村。越是睡不着,隔壁的呼噜声就越响,而且伴随着“吧唧吧唧”的反刍声,此起彼伏。恼怒之下,翻身起来,顺手抄起一根竹竿,朝着那些卧躺着呼噜声正酣的猪捅去。被竹竿捅疼了的猪从酣睡中惊醒,惊恐地在圈里一边转圈一边喔哇乱叫。这时候,场长,一位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被吵醒了。他知道是我心里不痛快,发邪火,也没说啥,只是摇了摇头,返回到窝棚倒头睡去。猪们挤在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把竹竿一扔,蹲下来看着它们。互相对看了一大会儿,它们大概是看我一动不动,慢慢地放下心来,纷纷顺势一躺,顷刻间又响起了“呼噜”声。我被它们给气笑了,竟然羡慕起它们来:做一头猪挺好,没有忧愁,不知烦恼,吃饱喝足,?等着挨那最后的一刀。 有一天,我那位当兵的老同学回家探亲。我俩自小就要好,无话不聊。他比我大几岁,又出去当兵,走南闯北,经多见广。听说他回来探亲,就很高兴地跑去看他,想和他聊聊憋闷心中已久的烦恼。光顾着高兴了,匆忙中穿着当“猪倌”的那身行头就径直登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马上读出了他的不屑的神态。他轻轻地转回头,和他母亲嘟囔了一句:“怎么混成了这副德行。”他的母亲也意味深长地回应着轻蔑一笑。如同一盆冰凉的水 迎面泼来,浇灭了心中的兴奋之火。接下来的寒暄,也成了他和他母亲的炫耀展示:毕挺的军装,锃亮的皮鞋以及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生活不在一个档次,自然是无话可说,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悻悻退出。沮丧、自卑与繁重劳作带来的身体酸痛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一个人在河边漫无边际的走着。 “走,回去喝酒!”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我知道,这是场长不放心来喊我的。跟随他的脚步来到了猪场旁边的另一个村办副业――油坊。原来这些庄乡爷们看我整天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不放心,特意弄了几个席,从家里拿了一些酒。要和我说道说道。菜是深秋时节的拌黄瓜、炒芸豆、炖冬瓜,酒是县酒厂的地瓜烧。落座之后,先是喝酒,喝着喝着就七言八语地数落开来:我说爷们,别整天价耷拉着脑袋,皱着个眉头,像个落难的公子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后娘生养的呢。也看出来了,你小子不是砸坷拉、吃庄稼饭的料,可是你得有耐心泛。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别埋怨时运不济。社会不能老是这个样,总有一天会重视读书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喝,一边聊,话糙理不糙,如同醍醐灌顶。一位目不识丁的邻家大叔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一看,是三本皱巴巴的书本,说道:“知道你爱看书,这是我老婆从她娘家哥那里搜罗来,存放鞋样子的。也不知道是啥书,你要是愿意看就拿去看看吧,别让脑子闲着。” 在那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平生第一次喝醉了,也喝清醒了。第二天,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三本书。一本已经没有封皮,前后缺页。是一部长篇小说(后来参加工作经专门寻找得知,书名是慕湘将军的《晋阳秋》),另两本则是“文革”前中学的《中国历史》和《中国地理》教科书。三本书给了我莫大的精神安慰,尤其是那两本教科书。“文革”时期的学校不设历史地理课,乍一获得真是如同珍宝一般。在秋雨绵绵的夜晚,在猪们“呼噜呼噜”的酣睡声中,如饥似渴地读着。渐渐地,如同漂泊在茫茫大海中的一页扁舟,寻找到了自己在时空中的坐标。从此,我慢慢地融入了生活中去。当时,我们村是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来参观学习的络绎不绝。我尝试着给像广播站写消息通讯,和村里的年轻伙伴办专栏,搞义务劳动,办夜校,组织赛诗会,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人也开朗精神了许多。不久就担任了团支部书记,还入了党。 两年之后,我离开家乡。巧了,也是深秋时节。村里的伙伴们,还有养猪场老场长、油坊里的伙计们都来为我送行。汽车载着我走远了,他们还在蒙蒙雨雾中向我挥手。暮然间,想起来小时候奶奶讲的那个关于秋雨的故事...... 哦,秋雨,呵护着麦苗儿成长的秋雨! 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肯定会得到过许多的呵护帮助,来自父母亲人的;来自师长尊长的;还有来自领导下属朋友同学的等等不一而足。最弥足珍贵的就是在困境迷惘中昏昏欲睡时向你大喝一声,把你吵醒骂醒的人,就像那一丝丝凉爽爽的秋雨。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乡亲街坊有的已经垂垂老矣,有些已经作古。我自己也双鬓斑白。但仍喜欢在秋雨中漫步,那“淅淅沥沥”的雨似乎仍在滋润着心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