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是我认识的一位石匠,那时他住在前山,但后山我们那一带的石工技术活儿全请他干。 他十几岁时跟父亲从口里的宁武走西口到了大青山里,以为石头多的地方,不缺活儿干。当时的石工活儿也真不少,有做碾磨的,打碌砘的,扎石兑的,凿碌碡的,方圈窑洞门面石的等等。父亲拿着錾子在大小石块上做工,他蹲在旁边看,石头碎屑蹦到脖领上不理会,钻到眼睛里忽眨几下让泪水冲出来。不时帮父亲拿小锤递钻子什么的。父亲说,“你也不能这样啊,咱家两辈子石匠了,咋也得让你念书识字,出门闯荡个出息才是。” 二宝上了村里的小学,是新一年级岁数最大的,也是学习成绩最好的,二年就跳升到了四年级。一次作文比赛,他拿了全校第一名,写得就是听父亲讲过的爷爷的故事,大意是:爷爷是宁武山一带有名的石匠,箍石窑做与庄稼人有关的石工活儿样样不拦手。特别 做些细小石器很精致,比如大门口的石狮子,台阶石梯上凿花草动物图案,石砖墙上浮雕云纹游龙栩栩如生。日本鬼子进来后,他给八路军做石雷,后来到了太行山兵工厂。他带的几十名徒弟做了数不清的石雷,消灭了好几百日本侵略军。1942年在一次转移中不幸牺牲。 又上了一年半高小,二宝就因家庭贫困停学了,跟父亲干石匠。他心灵手巧,又有小时候眼见的底蕴,一拿起工具就能打眼儿凿孔开沟线,父亲说:“你真是个天生的石匠胚子”。但二宝觉得自己有了文化,还能边干活边读书。他跟父亲干活儿的时候,走村串户,收集到《水浒传》、《三国演义》、《吕梁英雄传》、《灵泉洞》等小说,有空就看。 父亲老了,二宝已是一个娴熟的石匠了。他独自操起工具,接替了父亲的行业,只是比父亲还多了一项本事,说书讲故事。业余时间,东家邻居乡亲们都缠着他说书,推不开就来上一二个段子,紧要处嘎然而止,掉住了人们的胃口。他却叮叮当当地干开与石头的故事。他自制图纸,设计出石碾、石夯、石门框门拱等新工艺,技术超过了他父亲。不多几年名声广布,来请得人络绎不绝、应酬不暇。 我在生产队当会计的时候,队长请来二宝,要开油坊。大梁榨油那一套需做石头地盘、磨油籽的大石磨,压大梁的泰山石工等等。他的日常起居生活就由我负责。我们成了好朋友,我有空就看他做石工,锤砧起落,凿刻划打,如女工飞针走线、木工拉锯推刨、书家挥腕用毫,轻描淡写应用自如。夜晚,我们一块儿读书论道,他将读过的古今小说烂熟如流,用自己的语言串连创作,更有方言趣味。我从他口中和思维上学到了不少 语言和逻辑结构。他认为石匠是为普通劳动人民的生产生活更有起色而服务的,在实用性中也得有艺术性,让人使用起来轻松快活有趣味。可以寄托劳动人民的理想和美感。 油坊建成,开榨后他守了七天。那地盘纹丝不动。“泰山”稳如泰山。石磨出的油料不粗不腻,没有石碴。出油率自然也提高了。这期间,他抽空给队里又做了几十件石器:大小碌碡,米面碾磨,地蹬子等等。以后,他就按时来洗磨清碾子,日期一天不差,也不断为人家凿出新石器,装碾盘,打臼,做小石夯,件件顺溜便当,物美价廉。 二宝的手艺不断更新,根据花岗岩、石灰岩、砂岩、大理石等不同石材研发新产品。因为后来碾磨被小钢磨等机具代替,他就为队里打造水渠石口,石闸、分水石门等。生产队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他帮着凿石头圈井筒,上山选料石。有人家圈石窖洞,都请他平面石,做浮雕花草图形。二宝还精选好石料精工细雕小石狮、石虎、石狗、石登、石架,为学校做石案,黑石板,样样精美细致,既实用又美观,犹如美伦美焕的艺术品。他在做工时,锤凿敲击穿打极富节奏感。他说,这是常年品味出来的,乱响一片烦人嘈杂,自己也腻味了,按工艺线条,凹凸形制操作出的音响,如山村浑厚的打击乐,轻重有度,回旋成律,让人听到非但不烦躁,甚至是一种音乐享受。 随着时代的进步,乡村使用石器越来越少了,二宝的工作重点就转到了工地和城镇,那些地方用石头加工的东西很多,二宝设计了池塘喷水石座,楼房外墙石面雕,古朴厚重,典雅壮观。他还做了很多公园石栏杆,广场雕塑石座,石假山等,与时俱进,不断随市场创新开掘新型石产品,给传统石雕赋予新的技术内涵和持久生命活力,将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思想感情,寄托和渗透在石头造型艺术之中,让人们体会到时代的脉搏和进步的轨迹。 我后来见到二宝,是前十几年,他已白须银发,且骨硬肌康,仿佛几十年被自己打造成的一尊活动的石像,眼不花,耳稍聋。口齿略慢,低沉了点。但思维不痴不乱。他告诉我住在高楼12层,正应了石匠二宝的含义。两个儿子一个在艺术学院,一个当教师,老伴也硬朗。他虽干不动石工活儿了,但经常被几个工地、公园聘请当工艺顾问。他正用晚年时间写一部自传小说,还去老年书画院活动绘画。还是当年那股石匠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