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堂是明末建造的四合院,两开檐,两层砖木结构楼房,简约流畅的木雕工艺,道法自然寓意的各种各样吉祥图案,典型的明清时期宫殿式建筑。三进三透九明堂,44间各式房屋,结构严谨有序地串联一起,风风雨雨中已整整度过了400多个年头。在它的正堂前门口,放着一只重达几百斤的石臼,六七十公分高,椭圆锥形的深深臼穴,臼壁已经被舂捣得光滑如精心打磨过。石臼口岸曾经的沧桑岁月,一眼看去,便知是件有些年头的旧物,或许与古宅的年龄不相上下。 从我记事时起,石臼就已摆放在那里,平时供院子里的住户捣麻糍、做年糕、舂米舂麦碎时使用。每年腊月二十四五,便是院子里安排捣麻糍、做年糕的日子,十来户人家,大家便轮流着进行。 把热气腾腾刚蒸熟的糯米装满满满一石臼,大人们抡起几十斤重的石舂子一下一下仔细地舂捣。石臼边上站着一位比较机灵的人,一边双手蘸着冷水防烫防粘,一边添加翻转着热热烫烫的糯米饭团,有时也用冷水摸一把石舂子头防粘,配合着石舂子来来回回舂捣,一直把糯米饭团舂捣糯了为止。舂捣糯了的糯米饭团便变成了麻糍。 这时候得赶紧把整团捣糯了还热乎着的麻糍抱到筛铺着玉米面的案板上,趁着麻糍还热乎着快速擀开来,擀成一两公分左右厚度的样子,衬着擀杖划切成二十公分左右的四四方方一块块,上面撒一层薄薄的玉米面,等凉透了掸去两面玉米粉就收起来,放个三五天,把它浸泡在冰冷的冬水里,就算存放两个多月也不会坏。那时候农村还不知道什么叫冰箱,只能用这种老祖宗传下来的方法储存麻糍、年糕。如果浸泡在春水里,水就容易长毛发臭,存放不了太长时间,需要三日两头更换干净的清水。想吃的时候便从水里捞出麻糍放锅里加热,使它重新变软变糯,包上各式炒制好的馅料,再两面反复煎烤。这样麻糍就更加香糯可口,使人吃过回味无穷。也可以用红糖、白糖或豆沙做馅,把麻糍制成又香又糯的甜品。 而做年糕用的是粳米,也如此这般手工制作,还可以用模子做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形状。手工制作的年糕软糯适度,也最好用冬水浸泡保存,只是吃法或蒸或炒或咸或甜,因人喜好而有所不同。 过完年,谁家的麻糍、年糕、馒头干存放的时间越长,就证明谁家的日子越好过,按现在的说法,就是谁家的生活幸福指数越高。有些富裕人家特意把麻糍、年糕存放到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吃,便更显得自家的日子红火与幸福。 在我的记忆里,过年时节好像几乎都是雨雪纷飞的日子,也是一年三九严寒最冷的时候。大人们忙完手头的农活,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年货。捣麻糍、做年糕、发酵揉面蒸馒头,便是家家户户必修的功课。家境条件好的,还会杀一头过年猪,那就更加热闹了。并且都在年节前这三五天集中进行。生产队在一年的农耕播种时也会特意安排种几亩糯米、粳米的稻子,虽然亩产会相对差一些,但年年必须种,收割了按人口分给每家每户。糯米用来捣麻糍,粳米用来做年糕。 年关这几天,最高兴的就数我们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因为样样年货都关系到吃,走到谁家都在做吃的东西,都能多多少少吃上几口。这几天,大人们忙活着备年货,孩子们忙着玩耍嬉戏,大家各顾各的忙,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忘掉中午吃饭的饭点。 江南的冬天,最冷这几天真阴冷得如同生活在冰窖里。木结构的四合院没有更特别的取暖工具,所以,很流行手暖炉。普通的手暖炉几乎都是竹篾做的,里面是一个陶土烧制的炉芯,用来存放炭火。外壳用竹篾精心编制而成,像一个小礼盒,小巧精致。是我家乡民间广泛使用的取暖器具。也有当年财主家偷偷留存下来的铜制手暖炉,黄铜铸造而成,橙光锃亮,圆鼓鼓的雅致精巧,上面还带一个漂亮有孔的铜盖子,估计在当年价格不菲。炭火装在铜暖炉的肚子里,温暖均匀,既不烫手,又干干净净,还能放在被窝里取暖。盖子上有时还能烤一些方便吃食,如麻糍、年糕、红薯干等。这样的手暖炉当时肯定是专供太太小姐们使用的。 捣麻糍、做年糕、蒸馒头时,家家户户都需要启用大炉灶,蒸熟糯米捣麻糍,蒸熟粳米做年糕,还蒸一笼笼的馒头和馒头干。这时候木柴便会烧出许多炭火来,就成了手暖炉取暖和烘烤馒头干的炭火来源。记得小时候都是穿着单裤过冬,多数时候还光着脚板穿着单鞋,倒不觉得特别冷。但这时候每每要抢着提一个家里仅有的手暖炉,在雪地里玩湿了鞋子可以烘烤一下。或者提着暖炉,围着正在捣麻糍、做年糕的石臼边转悠。碰上相好人家正在捣麻糍、做年糕,便顺手要上一小块,放在暖炉边上烤。看着麻糍或年糕在暖炉里的炭火边被烤得“吱吱”作响,还像吹泡泡糖般鼓起气来,同时热腾腾升起那股悠悠的麻糍、年糕香味,心里觉得这便是最开心、最幸福的过年乐事,也是平时时时刻刻盼望着的年味。 那时候,新德堂的住户很多,每个门户都住着人,也几乎都住满了人。每家每户都有三五成群的孩子,说新德堂人丁兴旺发达,真是一点也不为过。所以,每到年关时节,新德堂的宅院里总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虽然邻里们平时也为一些邻长里短的琐事争争吵吵,但大家很少真正想撕破脸面的。年关时候,在热闹的年节气氛里你来我往,便是家家户户修补关系、和合如初的好时机。 住新德堂时,父亲在医疗单位上班,母亲是农民,我们家属于单职工家庭。那时,我们兄弟姐妹都还小,父亲只顾自己上班,并不在意这些年关准备年货的劳作,所以,每到年关捣麻糍、做年糕、杀猪宰羊时我们都很少能插得上手,就算想帮忙,却连捣麻糍用的石舂子都抡不起来。每每轮到捣麻糍、做年糕时,母亲总是要请些外人来帮忙。多数时候我们只看着人家家里热闹,自己只有在边上羡慕的份。但这份热热闹闹的年味,却至今难以忘怀。 现在世道变了,世风年味变了,连天气也变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经历纷纷扬扬的雨雪过年了。麻糍、年糕、馒头等年货,超市、菜场里随时随处都有卖,更别说自家养猪杀过年猪了,就连陪我们走过快乐少年的手暖炉也不见了半丝踪影。 农民不再种地,农村不再产粮,古老的新德堂已成了人们旅游参观的古民居。新德堂四合院里长大的孩子们,都住了出去,有的还去了遥远的外地生活、工作,而且大多已成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有寥寥的几位年迈孤寡者,还在厮守着这座日见陈旧衰败的古宅,随同这一动不动还在原地呆着的石臼,供游人观赏拍照,见证这满屋子满院的沧海桑田,人事变迁。 在不远的将来,我的孩子们也不再认得这石臼,只能在导游的解说下才会懵懵懂懂知道一些它的用途,但不会再知晓捣麻糍、做年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东东大卖场里都有供应。将来的他们,仿佛就像我现在欣赏《山海经》里那一张张珍贵彩绘图画一样,认识着我们曾经使用过的劳动、生活、生存原始工具。 劳作,是一种踏踏实实简简单单的生活方式。人生就像捣麻糍、做年糕一样,其目的并不是光为填饱肚子,或者在无知无觉中延续。日子总是在种种反反复复的折腾中真真实实地经历着、感受着,才会衍生出许许多多特别鲜活的生命意义,才会使你对平平淡淡的生活生发出种种奇妙念想,就如这新德堂,如这曾经人间烟火的石臼。 2020年2月4日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