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

我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童年，这段童年就始于绿皮车。

车很慢、很嘈杂，很拥挤、很脏。但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没有坐过车的七岁女童来说，这已经是小小人生的至遇了。兴奋而惊奇，胆怯而欣喜。我只敢偎在父母脚边，忍住翻江倒海的胃酸，而瞪着一双眼贪婪地吮吸着窗外浮动的世界。那些陌生的乡村、城市，在铁轨的摩擦声中一晃一晃地向后倒去，指引着一个未知的远方，启示着辗转的未来。

此后很都长一段人生里，我都在流离，与绿皮车结缘也更深了。

第一次去南京求学，尚需坐17个小时的火车。与其说是坐着去，不如说是站着去的。我们那个站买不到坐票。一直要到过了镇江，拥挤的车厢才勉强空下来。我才能摆脱少女的矜持，寻得一个座角，勉强坐下半个屁股。双腿早已麻木，灌铅似的僵，一坐下反而更没有知觉。

寒来暑往，最喜的是从南京返家。学校提前预定的车票，指定是有座的。在拥护的车厢里，别人站着，你坐着，那就是幸福。最怕的是春节返校，几乎连车都挤不上去。好容易挤上车了，车厢里连落脚地都没有。稍有不慎就要踩到别人的，感觉整个人都是被架在半空中的。

如果能安安静静地站着，也算是幸福。拥挤不堪的过道里，除了被挤得无立锥之地，还有更难堪的。车厢虽然这么挤，列车员的小商品车，照例是要一趟一趟来巡游的。歌谣似的吆喝声，伴着一阵叮铃铃的铃铛声，我们这些挤在过道里的纸片人，真恨不能可以立时悬浮在半空中。

这时，你得腆着脸往座位中间挤。这里已经塞满了腿和行李，再要见缝插针般地踮进去几双脚，那真是又局促又尴尬。特别是当你挤进去，你的腰臀部近得几乎要贴到那些座着的旅客的脸时，那种难堪简直无法形容。每每此时，我都要狠命地吸气，试图能节省更多的空间。恨不能把自己吸成一道闪电，最好能倏忽一下就消失不见。

记得有一次，实在太逼仄了，以至我对面的男乘客几乎无法体面地摆弄自己的脸。出于好心，也为了缓解这种尴尬的局面，他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让我坐到他的腿上。那是一个很俊朗的男子，看上去也很正派。我看着他真诚的脸，犹豫极了。以我当时的处境来说，能有一个地方坐，无异于雪中送炭。可我当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有着姣好的容貌、文静的气质，更有一颗羞涩的少女心，断然是放不下身段坐上去的。

见我踌躇不前，旁边的旅客纷纷好言相劝，无一不是鼓励。更有几个中年男女打趣着说，若是他们接到这样的邀请，早就一屁股坐上去了。再说了，如果我坐下了，也正好给他们节省出了空间……我打量着周围人起哄般的好意，又望向这个好心男子，又无助又尴尬。他那张干净明媚的脸，以及脸上亲切温暖的邻家大哥哥气息，无一不在召唤着我。我实在骑虎难下，只得把手中捧着读的一本书垫上去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着一本书，我总算保全了岌岌可危的少女矜持，又给拥挤的人群腾出了宝贵的空间，还给了好心人一个可信赖的期许。

其实那一程坐得也很不舒心。虽则缓解了身体上的负累，心却更累。既要担忧好心人会不会吃重不了，又怕他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的脸因为紧张而涨得通红，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生怕稍不留神，就会犯下无法收拾的错。且那时青涩的我，又不懂得怎么去缓解这种局面，僵硬的自己，肯定也给了那个好心人很重的心理压力。

最难熬的是夜里，睡意袭来。实在不敢再坐下去了，只得站起来。宁愿站着打盹，也不敢放任自己东倒西歪地撞到他怀里去。此时，我最羡慕的是那些睡在座位底下的人。他们放得下身段，享得到实惠。这于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这真是痛苦的记忆，虽时隔多年，每每想起，都十分抗拒。由此很怕坐火车。

可是为了爱情，我也坐过几趟很漫长的火车。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如今就是坐高铁也得踌躇半天，当年坐着绿皮车却甘之如饴。南下的列车尤其拥挤，磨肩接踵的，连呼吸都怕打扰到别人。过路的、卖吃食的、没有座位而游荡的旅客都挤满了过道。即便是站，也不能安生站着，得一会一会得给人让路。空气中汗味、方便面味，夹杂着脚臭味熏得人一阵阵地反胃。

可我无暇顾及这些。心里头想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眼前的一切苦累皆成浮影。

可这样的绿皮车，并没有给艰辛的异地恋带来便捷。年复一年，眼见身边的姐妹成家立业，我还是在一趟一趟地赶火车。

这样艰难的火车多坐了几趟，未免生出许多惆怅。就像是踏了上一趟永远没有尽头的旅程，不知目的地在何方。望着满车厢被挤到迷茫的脸，想起千古名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禁感慨，王勃年纪轻轻便已经洞尽人间悲苦。

“有必要吗？”

我这样问自己。有些事，不光要问值得与否，还得弄清必要与否。既然这注定是一场没有人舍得为缩短距离而放下所有的风花雪月，又何必荒废这样美好的青春年华，演这样一场无病呻吟的戏码呢？于是，在第三个年头，我决然地结束了这样颠沛流离的旅程。回归正常生活的轨道后，赫然发现身边的风景也很美，身边的人也有自有他的魅力。

结婚、生子顺理成章地进行着，我成了小县城平安闲适的一员。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少出门，也很抗拒出门。我喜欢窝在家里，安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后来孩子渐长，一年一次的旅行，被提上了日程。每次一上路，就想回家。我不喜欢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的辗转；不喜欢在火车的哐咣声中，重温旅人的彷徨；不喜欢因择席而难以入眼的夜晚，不喜欢因为离开家乡而食不甘味的一日三餐……每次出远门，就会发现对那个小小的县城，我竟如此眷恋、依赖。一旦离开，便夜不成寐、食不知味。

于是愈加不喜欢出门，除非，高铁三五个小时以内能到的短途。

如此防备，前年还是被坑着坐了一趟绿皮车。那次是跟团去海拉尔。从南昌坐飞机到沈阳，再从沈阳坐火车去海拉尔。我们坐的那趟车出奇地慢，一路上见车就让，常常莫名停在半道，一停就是十几分钟。我惊讶于此车的慢，长三角、珠三角已经是高铁时代，这里还是绿皮车的主场。

最痛苦的是旅行社为省钱，没有给身高超标的儿子买车票。临时只补到一张站票。把儿子留在卧铺，自己去硬座车厢站着。这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黑夜如漆，昏暗的车厢里浊气冲天、人影瞳瞳。上半夜的过道，是喧闹而繁忙的。你得不时地侧身给人让路，不时提防脚踝被行李箱磕痛，还得时不时地被人赶走。下半车夜厢虽寂静下来了，却更难熬。东倒西歪睡着的人们，他们的鼻息就是你抵抗困意的流毒。众人皆睡你独醒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种痛苦，愣是把十几年前为爱扑火的记忆找了回来。

上了十几年班，以为过上了有尊严的生活。此时，你会发现，构筑了十几年的尊严，此刻一泄千里。你依然是那个一无所有、颠沛流离的旅人。与十几年前稍有不同的是，那时你是一个对未来茫然而无措的人，现在你是一个一眼可以望穿未来的人。初恋无果而终，或许与爱情本身并无关联。两人相隔千里，且家境不佳，各自为生活奔忙，为家庭所累。爱情太过奢侈，是当初的我们所承受不起的闲适。爱情就如同这趟绿皮车，得为生活、为生计、为那些该我们负的责任让路。走走停停，一让再让，最后也就让无可让，停运了。

似乎每一个现代人的青少年时光，都是在游离辗转中度过的吧。年少求学，长大后求生计，哪一程都离不开火车。人生就像是一趟无法回头的旅行，脏乱差慢的绿皮车，竞争力实在太弱了。如今是高铁时代，效率第一，一让再让的绿皮车渐次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所以我们得不断地奋进，不断地提升自己，才能在人生的旅程中，拥有一席之地。

但人的一生如果只一味讲效率，也太过无趣。如果绿皮车可以改得洁净明亮、舒适宽敞，慢一些也无妨。人生总有放下脚步，细细品咂的时候，坐一趟慢车，向一个远方，想一个未来……奔波与安定是人生循环的主题。当你奔波累了，就想停下来休养，当你安到寡淡时，又想重新上路。

由此可见，绿皮车想要在高铁时代重焕生机，也不是全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