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 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闵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注释 1、答刘正夫书:本文约作于元和六年(公元811年)至元和八年(公元813年)间,时韩愈在长安任职方员外郎或国子博士。刘正夫,刑部尚书刘伯刍之子。 2、笺:书牍。 3、诚然:如此真诚。 4、先进:指先进身人仕者,泛指先达之士。 5、司马相如:西汉著名的辞赋家。太史公:指司马迁。刘向:原名更生,字子政,汉朝宗室,官至中垒校尉,卒于汉成帝年间。扬雄:字子云,汉代著名辞赋家。 6、忝:辱,辱没,自谦之词。同道:志同道合,此指举进士。 7、从游:追随并与之交游。贤尊:贤达的尊大人,此指刘正夫之父刘伯刍。给事:官名,给事中之省称。 译文 韩愈陈说。进士刘正夫君:承蒙你赐书,以我做得不到之处教导我,既承蒙你的多多赐予,又愧对你如此真诚的心意。实在幸运,实在幸运! 凡是考进士的人,对于先达之士之门哪里不可以去?先达之士对于晚生后辈,只要见他登门,哪能不回答他的问题呢?凡是来的人均以礼接待他,全长安城的士大夫无不如此,而惟独我韩愈不幸而享有善接待后辈的名声,有了善接后辈之名,毁谤也就随之而来了。 有来问我问题的人,我都不敢不以真诚的态度来回答。有人问:“作文章应该以谁为师?”我必定恭谨地回答说:“应该以古代的圣贤之人为师。”又问:“古代的圣贤之人所写的书都在,而其文辞各不相同,应该以谁为师?”我必定恭谨地回答说:“学其精神实质,而不能照搬其词句。”又问:“作文章应该好懂还是应该难懂?”我必定恭谨地回答:“无所谓难或易,只要恰到好处就行了。”不过如此而已,并没有固定的原则:只允许这样做,而不允许那样做。 那些早晚常见的各种东西,人们并不那么注意看它。等见到了特异的东西,大家就都来观看并谈论它,文章难道和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同吗?汉朝的文人没有不能写文章的,惟独司马相如、司马迁、刘向、扬雄为其中的最杰出者。这样看来,就是下功夫深的人,他就能得到传之久远的名声。如果人们都步趋世俗之文风,不求独树一帜,即使不被当时的人们所责怪,也一定不会传之于后世。就像你家中的各种物器,都是依赖它们而供你使用的,然而其中最值得珍重爱惜的,一定不是寻常之物。那些君子之人对于文章,难道与此有什么不同吗?如今后进之士写文章,能够深入研究探讨、努力开拓进取,以古代圣贤之人为师法对象的人,虽然未必处处皆对,但关键是,如果有像司马相如、司马迁、刘向、扬雄这样的杰出人物出世的话,必定是出在这些人之中,而绝不会出自囚循守旧的人。如果圣人之道不用文章那就罢了,如果用,那就必定是崇尚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不会是其他人,而是能够独树一帜、不因循随俗的人。自从有文字以来,谁不写文章?然而他们的文章能保存到今天的,一定都是能够独树一帜的人。我经常以此来谈论这个问题。 我对于你来说,既是志同道合举进士者,又是先考中入仕者,我又时常追随并与贤达的尊大人给事中交游,既然承蒙你的厚赐之意,我又怎能不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呈献出来作为对你的答复呢。你认为怎么样?韩愈禀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