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日记 ——献给敦煌研究院全体艺术家和学者 献给历代创造和守护莫高窟艺术的人们 《11月2日 莫高窟对岸拜谒三危山敦煌研究院学者墓地》 现在,他们的屋檐 已和流沙齐平;
他们的骨头 化成了万千沙粒。
他们的气息 融入砂砾岩深处的洞窟——
佛陀、菩萨的微笑, 阿罗汉的悲苦, 飞天裙带的窸窣。
在人间他们已杳无踪迹—— 青春的脸、热的身子、虔诚的手。
戈壁风在宕泉河吹过, 深秋的芦苇萧瑟起伏。
唯有无尽的沙漠, 唯有莫高窟睁大着深深的眼窝。
晨昏辉煌的合唱从洞穴里传出, 直达三危山对岸。
那是一曲无声无字歌, 如佛与菩萨,亦无影与形。
《11月3日 332窟 李君修慈悲佛龛碑·僧人乐僔》 大象走在海底, 小树跋涉水面。——谁见过?
鸟儿游于熊熊烈焰, 鱼群飞过祁连山脊。——谁见过?
始太古地壳,奥陶纪, 陆表海交互沉积,大裂谷的狂风; 造出安西-敦煌断陷盆地——谁见过?
和尚沙漠中跋涉日久。走到三危山下, 见对面孤绝崖壁闪射万道金光, 遂凿洞窟,不知时间之前和之后。
佛陀与众菩萨低头凝望,沙山深处 寂静的洞窟,知道它们将生养出 修行者、匠人、画工——流沙与风声 ——见与不见,复如何?
《11月8日 第103窟、217窟 法华经变之化城喻品》 朝着一个洞窟的深处他们走在 风沙弥漫的长路上。
到处是绿水青山的美景中,他们走在 荒凉无边的寒风里。
——相反也是对的。
穿过石青和石绿的矿脉,他们走进 穷山恶水的倒影——
红的、白的,藤萝花树送来芬芳, 他们的城市和楼阁是水晶做的。
透明的美人,琥珀色美酒, 风把一支芦笛吹奏成乐曲。
空气里的河流,清亮见底, 粗糙的手捧起一泓照见自己的泉水。
那被风霜砂砾打磨出的俊美, 那干裂的嘴唇上动人的闪烁。
愿你们在绝望的荆棘深处 找到宁静和幸福——
一座幻城在澄澈的行走中坍塌, 朝着一个洞窟深处你们走向辽阔的空中。
带着你们的驮驴和马匹, 以及越来越轻的罪业生苦。
《11月9日 宕泉河畔 画家在寒冬的河滩作画》 “真的人并不存在。” 画家熊亮说。
一个人能被劈成很多人。
人创造出“像”和“仿佛”。 人用语言创造世界,却令世界像镜子。
没错,语言是危险的——
我的鼻子伸进诗里,使劲儿嗅着 一朵蓝毗尼素馨花的芳香。
画家为敦煌研究院的先生们画像, 一张张阿罗汉悲切的脸。
先生们自称是莫高窟的供养人, “一人一窟一辈子。”
那么多神色各异的阿罗汉, 在画布上出现又隐去;
那么多的一个人, 孤独地把自己画进洞窟和河滩。
《11月11日 第85窟 楞伽经变 照镜喻品——我是谁》 你看镜子—— 这是我。你说。
大海由无数条河流汇入。那些河, 同时在源头,在沿途,在入海口。
在一个空间中,时间会压缩吗?
水说:这就是我。云雾、泪滴、树与人体 可见与不可见的循环。
山脉、森林,有机物和无机物。 以及恒星、彗星、尘埃、星云。
宇宙说:无尽无限, 无去来处。这是我。
“我是我周围的世界。”诗人史蒂文斯说。 他曾把一个坛子放到田纳西山顶;
这是建立秩序的一种方式, 俄罗斯套娃也是如此。
我之我的秩序包含在 他之我的秩序队列。
里尔克曾惊呼:那位队列中的天使,可怕的 美,不屑于毁灭我们的灵魂之鸟。
而巨大的质量体,尽管令时空弯曲 但也会有粒子从黑洞中逃逸。
更不可思议之我,观察变化之中的我。 ——来自我们感官和大脑的人的宇宙。
矛盾的,神秘的。也是清澈和单纯的。 想起我们几个人曾在莫高窟前看星空:
我,留在那个时刻。我,那条河流旁的深夜。 我,洞窟深处一粒沙子的移动。
佛说:无我。 我写着,这短暂之苦,如流星,如闪电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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