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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5期|杨映川:一千零二夜(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杨映川 点击:

杨映川,文学硕士,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现供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

一千零二夜

杨映川

1

曾白青面前摆了好些照片,那是一个人成长的粗略线条。

小时候人长得圆滚滚,很结实很能出汗的那种,在木马上,花园里,长城上,有哭有笑。上学后人扯条了,衣冠楚楚,小西服,锃亮皮鞋,要不就是白衬衣扎进西裤里,有臭美的心机。成人后,喜欢戴帽子,衣着看似随意,却是随意中的讲究,中等个头,有点佝背。不戴帽子那些,才能看清楚眼睛,眼睛其实是挺大的,并且是那种水分很足的水眼,据说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多情。

徐姐有一双漂亮的手,手骨细小,手掌多肉,粉润,指甲一律留了半厘米的圆边,涂着透明色的指甲油。这双好看的手不断往曾白青的面前推送照片。

“我阿弟从小到大没让人操心,孝顺大方体贴,顶好的一个男生。”

曾白青附和着,努力从照片上发现更多的优点。她心中充满疑窦,徐姐突然这么热情地介绍她的弟弟,一个已经年届五十的男人,究竟是为何。

今天天气不是太好,来的时候风很大,尘土刮得满天飞,闷热,动辄汗湿,雨随时要下来的样子。徐姐说要请她吃泰国菜,曾白青抹不开面子答应了,她口味清淡,不喜欢在外头吃饭,每次在外头吃了会特别口渴,回家一缸子一缸子地喝水,好像是要把肚子里的东西赶紧稀释掉。要说她和徐姐的关系,似乎还够不上被请到这样一家高级餐厅来吃饭的交情。

第一次认识徐姐,是碰巧两人在同一超市购物。徐姐蹲下身在最低一层架子上取一包糯米,看包装大概是五公斤装的,徐姐站起来突然间“哎哟”叫了一声,人半蹲定住,脸上痛得抽搐,手上仍然抱着那袋米。曾白青就在旁侧,看徐姐的表情立时知道这人多半是骨盆错位了。曾家有祖传正骨推拿的手艺,她虽然没认真学,但经常给父亲打下手,这些毛病见多不怪。她走到徐姐的面前,把徐姐手中的米袋轻轻抱起来放下,徐姐还保持着抱米的动作。曾白青站到徐姐的身后,用手摸了摸徐姐的腰骨,果然是左骶骨凸起,带累整个骨盆轻度移位,这是刚才下蹲猛然站起用力不均衡造成的。她提起腿,用膝头抵着徐姐的左骶骨,一手拉着徐姐的左手向下向右带动身子走了个半圈,再用力往上一拉,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嗒”声,一个“脱轨的齿轮”重新回到“正常运转的路线上”。

曾白青拍拍徐姐的后腰说:“你慢慢活动一下。”

徐姐小心翼翼站直,再小心翼翼转了转腰,发现一切恢复正常,面上表情松弛下来,拉着曾白青的手不停地说谢谢。

曾白青说:“这几天在家好好躺硬床上休息,刚刚复位,很容易错回来的。”

“你是医生?”

“不是,跟我爸学了一点,我爸会这个。”

“你爸在哪做事,把地址给我,再有不舒服我找他给好好整一整。”

曾父没有开诊所,退休待在家里,熟人知道他有手段会自己找上门。看徐姐真心求助的样子,曾白青就将父亲家的地址和电话给了她,徐姐另外又加了曾白青的微信。过得几天,徐姐给曾白青打电话说自己膝盖一直有滑膜炎,膝盖用多就痛,问曾父有没有办法,曾白青回复父亲给人治过,应该多少能缓解些。过些日子徐姐向曾白青汇报她到曾父那儿治疗了,曾父的手法和祖传药水都很好,她的膝盖轻松多了。俩人逐渐聊上,有几回周末约一块到超市购物,一边推着推车一边聊天。

服务员不断把菜端上来,徐姐把照片装回包里,热情招呼曾白青喝汤吃菜。徐姐盛了一碗由各种香料叶子熬制的海鲜汤给曾白青。曾白青拿起勺子小啜一口,那些香草除了散发异香,还带着辛辣,汤水的味道好不古怪。海鲜汤看起来很贵的样子,曾白青不好浪费,捏着鼻子喝,好不容易消灭了一碗。

徐姐说:“好喝吧?我弟弟最爱这个汤了。”说完又把她的碗拿过去,盛满了。曾白青暗暗叫苦,计划不再喝那汤。徐姐兴致勃勃,又给她夹了一块金黄色的酥肉。“我阿弟很会做菜,在外头吃到好吃的菜,回家他能给你做出来。”曾白青赔着笑,“男人喜欢做菜的不多。”“那是的啊,有这份心的男人都是爱家爱老婆的,怎么样,我们算是有缘分的,看有没有更大的缘分做一家人?”

曾白青怀疑自己是听岔了,话是这样说,意思肯定不是字面上听起来的那样。她丧偶七年,这些年找她说亲的不少,她的态度都很坚决,就想一个人过。她偶尔和徐姐聊些日常,徐姐多少了解她的状况,但她不认为她和徐姐是一路人。她俩的家相距不远,但徐姐住的小区是这一带最有名的湖光苑,依湖而建,屋子全是连排别墅,据说那屋里一年四季全部实现了恒温。曾白青住的是老公单位分的房子,建筑面积八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一直有声音说房子是要推倒重建的,到时就能住上三居室的新房。曾白青没敢奢望,推倒重建就意味着要掏钱,就是装修都得好大一笔花费。去年她才刚把所有的外债还清楚,不想再背债了。欠钱对她来说就像后脊背上露了一处没遮挡,为了把如芒在背的感觉尽快消除,她能把每个月的开支精确计算到角。徐姐原先在一家药厂当过经理,刚退了休,她的弟弟据说自己开有公司,应该也差不到哪去,看徐姐这样麻利,做她的弟弟都不敢弱。再说了,没听说她的弟弟是单身,难道离了婚?像他们的条件,再找什么样的没有?

徐姐看曾白青没有答复,脸上浮起宽容大度的笑容:“怎么,不愿意啊?”

“徐姐,你弟弟这样的人才我哪里配得上,你说笑了。”

“我几时同你说笑过,我认真考虑过,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我好平常的一个人,没想过再成家,下半辈子就守着我儿子过了。”

“你才多大年纪说这话?你就当帮徐姐,替我去照顾我阿弟,还有我爸,我大概还有半年要去美国,儿媳妇要生孩子了,我答应过去帮他们照看。”

曾白青沉默了,原来是要她去照顾人,照顾人她倒真是合适的,不过,若是这个理由,她更得拒绝了,因为她伺候人伺候怕了。

徐姐捉住她的手说:“你别当我是看不起你,把你当保姆,家里雇有保姆专门照顾我老父亲的,我真正担心的是我阿弟,他没有个贴心的人照顾,我放不下心。”

徐姐说到这里,开始激动,保养得很好的皮肤清晰地现出潮红,额头渗出细油汗,她从包里取出一张面纸擦拭额头下巴和嘴角,看得出来,她下面要讲述的内容非同凡响,果然,曾白青接下来听了一个颇为令她震惊的故事。

徐姐的弟弟徐生甘,姐姐嘴里顶顶好的男生,原本经营着一家室内装修公司,生意不错,家有贤妻及一个上大学的乖乖女,三年前,突生变故,在一场车祸中徐家妻女同时遇难身亡,徐生甘痛不欲生,大病一场,头发落光,每天困在家里,生意也不做了,这半年来才开始出门见人。

曾白青听不得别人受苦的事,徐姐边说边抹泪,她也跟着抹泪。她想这种天降横祸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了,她男人顾俱全去世之前在医院住了一年多,对她来说是慢刀割肉,割到没痛感了才去世的。如果儿子顾简义出事,她估计也会疯。她不好直接回拒徐姐,用商量的口气说话。“徐姐,我看你弟弟是个重情义的人,即使我愿意,他未必能接受我吧?”

徐姐一听事有转圜,双手一拍说:“我前阵子就跟他说定了,他一切由我做主,他说我看得上的,他就能接受。”

曾白青这里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她好后悔来吃这顿饭,如同那泛着异香的海鲜汤,她预见如果要将她与这个徐生甘拉到一块,注定是看起来好看吃起来硌硬的一种组合。她最后拿定主意,不积极应对,找到合适时机立马撤退,最多就是不与徐姐再做朋友。徐姐那一边却已经在拨徐生甘的电话,挂了电话后跟她说,“生甘在家里,等会儿我们吃完饭过去他那里坐坐。”曾白青微笑表示应下,反正迟早的事,早见早了结。

2

徐生甘住在老城区这有点出乎曾白青的预料。自从十来年前新城区欣欣向荣轰轰烈烈地打造,城市向四面八方延展,老城区变成城市的一块补丁,灰暗陈旧衰破。曾白青好些年没往这头走了。她们乘坐的的士绕过好几条狭窄破旧的巷子,进入一片私宅地。徐姐解释说,“这是我们徐家祖上留下来的房产,房子改造过几回,我和生甘都出生在这里。”

这是一幢独门独户的小楼,三层半,看上去是有些年月了,面阳的墙好几条自上而下的裂缝,几条霸王花的枝条顽强地攀爬在上头,像是要修复这些裂缝,又像是要遮掩这些裂缝。每一扇窗户外头都隆重地安了防盗网。门口收拾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不像邻近的几户门口摆了花盆,或是桌椅和小孩子的玩具车。徐姐随身带有钥匙,推开门进去首先是一间小门厅,正墙上是一幅百福图,靠墙一左一右摆放了两只鞋柜。徐姐换了鞋子,给曾白青找了双拖鞋换上。需要绕过小门厅才能看到房子正厅的格局,正厅有一套老木沙发,墙上有电视,正厅很大,家具显得少了,有点冷清。正厅通往院子的拉门是敞开的,徐姐走出去,曾白青尾随其后。院子看起来比整幢楼本身要大,大得奢侈,让人惊艳。院子正中是一个鱼池,里头养了红鲤鱼和各色的金鱼。鱼池旁边有两只大水缸,水缸中种的荷花已经含苞,能闻到淡淡的荷香。整个院子没留多少空地,到处种满植物,最高大的是一棵玉兰花树,邻近的那一户人家得了三分之一阴凉。其他都是些小枝茎的花木果树,有桑葚、石榴、柠檬、魔芋、百香果,一张四方木几安放在百香果树下,摆了几张椅子,那里坐了两个人。

夜雾已经上来了,院子里没亮灯。看到她们进来,有一个人把搁桌上的帽子戴上站了起来,顺手拽了灯绳,百香果架下一盏灯亮了。

“姐,你们来了。”

“来了,来了,给你把贵客领来了。”

徐姐给曾白青和徐生甘做介绍。戴着帽子,曾白青看不清这人的长相,不过,她大致知道长成什么样,和照片总归是像的。徐生甘朝她伸出手来,他们的手互相握了握,都凉,没有什么温度。

徐父虽说上了年纪,但身材高大,人也胖,把一张圈椅坐得满满当当的,他朝曾白青挥挥手,脸上带着笑意。徐姐之前跟曾白青说过,徐父有点轻度的老年痴呆,有时糊涂,有时不糊涂。半年前中了一次风,如今走路不太方便。

曾白青打招呼说:“老人家好。”

老人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曾白青没听懂,徐姐听懂了。“什么瓜,在哪里?”

徐生甘说,“爸就记得那瓜,我还没摘呢,他让我把瓜摘了给客人吃。”

徐生甘的手指向院子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小片瓜蔓攀爬着。徐姐拉着曾白青走过去,在那片瓜葛中她们看到两个青绿滚圆的西瓜。徐姐大呼小叫,高兴地俯下身要摘瓜,曾白青担心她这一蹲一扯的又把腰弄伤。“徐姐别动手了,我来吧,要摘哪一个?”徐生甘说,“我看小的那个熟得好。”曾白青用力要扯脱瓜藤,怎么也扯不断,徐生甘走过来,在墙边的一个橱架上取下一把剪子,把藤剪断了。

瓜剖开,吃起来不是很甜但很新鲜,子特别多,大家边吃边吐子。徐生甘拿了一张报纸过来铺到桌上,让吐报纸上,说明年还可以用这些子来种瓜。徐姐说来来回回的都没发现家里种有瓜。徐生甘说不是专门种的,原先这块地翻了想种点姜,因为没买到好姜种就放着,没想到自己长出瓜苗,他任由它长,后来开花他自己做人工授粉,没想到真结了瓜,一日日大了。曾白青脑子里浮出徐生甘用手捉住花骨朵儿授粉的样子,不觉嘴角向上翘,想笑。

徐生甘说:“今天要不是你们来,要不是爸说,我都不确定这瓜是不是熟到能吃了。”

徐姐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个瓜就是专门为小曾准备的,另外那只瓜留着,下次等小曾过来再开。”

曾白青偷看徐生甘,想看他听了他姐说这话的反应,尽管她事先打定主意,这桩撮合她不会应下,但她还是好奇徐生甘对她的态度。徐生甘没有表现出迎合,当然也不会反对。他说:“好啊,留着,瓜这么大要人多才能吃得完。”曾白青可以断定徐生甘几乎没有认真看过她,哪怕是像她这样偷偷的打量都不曾有。

正吃着瓜的徐父突然剧烈咳起来,曾白青挨着徐父,勿忙扔下手中的瓜,顾不上手黏,拍打徐父的背。徐父吐了一小口黏液,止住了咳,估计是被西瓜子给呛到了。曾白青拿起另一片瓜,用勺子把上面的子挑去,再递给徐父。徐父摆手表示不吃了,坐着闭上眼睛,很疲惫的样子。

徐姐说:“珍姐呢,怎么不见人?”

徐生甘说:“家里有急事,昨天请假回去了。”

徐姐大吃一惊:“昨天走的?你干吗不跟我说,就你一个人照顾爸?”

“我待家里又没别的事,能照顾得来,阿爸好像想睡觉了,我先带他去洗澡,等他睡了我再过来。”

徐姐说我帮你,站起来又迟疑了,想到撂下曾白青一个人不合适。曾白青本来想提出先行离开的,但这就是变相不让徐姐去帮忙了,便说,“你们忙去,我自己在院里逛逛。”徐姐挺高兴,“行,你四处看看,熟悉熟悉。”

姐弟俩架着老父进屋去了。

曾白青从百香果树下,沿着院里细窄的沙石路走。花花草草没有一株长得不滋润,不肆意,渗出来的气息表明它们已经在这里生长多年,根深蒂固,住踏实了。站在鱼池边,鱼儿无声地游来游去,有时嘴碰到一块,应该是在打招呼,池里的水草也有年月的味道,细叶的阔叶的长条叶的,不同种类的根顺绞在一块,浮着漂着。曾白青从池水中依稀看到碎碎的月亮,她抬头看天,月亮升得有这么高了,能被月光照遍的院落和鱼池,很容易让人有做梦的感觉。

十来分钟后,徐生甘下来了。“不好意思,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她朝楼上看了看,只有一楼灯是亮的,说明老人是住在一楼。“老人家睡了吗?”“还没睡,我爸扯住我姐说话,赶我出来了。”这明显是让他们有独处的机会,徐生甘不避讳说出来,轻笑了一下。看到他会笑,她轻松了不少,毕竟听过那样的故事,她的神经一直绷着。“你家的院子像公园。”他又笑了,“比公园好,宝贝多得很。”他指着墙角一棵昙花说,“那是我曾祖父亲手种的,有过一次开上百朵花的记录。”她刚才没注意到这株昙花,倒是昙花旁边几株绣球花让她认真研究了一下,那一团团的花球开得雍容华贵,大得像碗。“我最喜欢的是绣球花,以前种过,不喜欢开花,花开得小小一朵,还容易掉花瓣。”“肯定是淋水多了,听我的,一个星期淋一次,淋一次就淋透透的,平时有鸡蛋壳埋根下去。”“补钙啊?”“是这个道理。”两人笑了起来。

“我就是在这个院子出生的,院里有些花草比我年龄还大呢,以前住的是平屋,树比现在多,树上还有鸟窝。”

“我家以前住在河边,隔一堵墙外就是河,现在那河填了,变马路了,房子也早拆了。”

“你说的是哪条河?”

“洪福水库上头那条彩架河啊。”

“哦,那我知道,那河我小时候去游过泳,后面填上是因为污染太重,怕影响到水库。”

“你们这院子能留下来真是福气。”

“是啊,好大的福气,就希望搞规划的把我们这里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聊起来似乎没有被撮合到一起的羞涩、隔阂。曾白青想他和她一样,并没有把这样的撮合放在心上,他们是在应景地完成某件事。在她这一方,她是小心的,她希望这个男人在与她聊天的过程中真正从失去亲人之痛中解脱出来,而不是强装门面。在这老院子里,有年代的东西上面带着痕迹和气息,她害怕不经意就触及他的伤,虽然她看不出来,但不代表就没有。

他们最后的话题回到月亮上。“今晚的月亮真圆。”

“你这院子里怎么不种桂花树呢?到八月十五的晚上,闻桂花赏月多美。”

“是啊,怎么就没想过要种一棵桂花呢,四季桂一年四季都有花呢,不过还是种金桂好,香。”

3

过后徐姐急着追问曾白青对徐生甘的看法,曾白青硬着头皮回复:“徐姐,我们可能不太合适,我这人静、闷,你弟弟需要一个活泼的人来带动才好。”

徐姐说:“生甘对你挺满意,说你随和,亲切,和我们家的院子很配,坐在花花草草中间看起来很顺眼,还有我爸,嚷着让生甘赶紧把你娶回家。”

曾白青听这话心里热了一下,虽然徐生甘的话是往另一个方向说,说她和院子配和花草搭,没说她与他配,但她知道,对那样一个人来说,这是真实的感觉,至于老人家,当然是希望儿孙万事圆满。可她还是坚持:“我和徐生甘都是苦命的人,我没得那个运气带转他,我和他算了吧。”

徐姐在电话那头长吁短叹,没有劝曾白青再考虑,而是感叹人生聚散无常。曾白青认为这事算是过去了,她到花鸟市场上买了一株绣球花回来,种到阳台上的空花盆里。空着的花盆一共有五个,多年前她种过不少花,有茶花、海棠、绣球花、玫瑰花,后来疏于照顾,也无心照顾,一一死去。这新买回来的绣球花她按照徐生甘说的,水不敢日日浇,一个星期浇一次,浇透去,碰上煮鸡蛋,会把壳埋到花盆里。

儿子顾简义在上高中,除了周末偶尔回趟家,平时住曾白青妹妹家。曾白青的妹妹在中学教数学,离婚两年了,女儿判给男方,她自认为比曾白青能教导孩子,曾白青乐得轻松,把孩子交给她了。周末孩子大多都在补课,曾白青那时间就上妹妹家去,打扫收拾,和妹妹他们吃上一顿饭。她自己平时在家吃得简单,有时是碗面,有时是一个馒头,有时干脆就一个水果。她住得离父母家不远,两站路,吃过晚饭她经常散步走到父母家去。父亲曾正好原先是印刷厂的一个车间主任,退休在家没闲着,如今腰腿不好的人遍大街都是,每天上门来理脊整骨的一个接一个。这是个费力气的活儿,曾正好性子闲散,不是贪财的人,他给人治病完全是见不得人有病缠身。病人总不断,他也会烦,有时就跑到乡下的姨表家住上十天半月的。

父亲住的是一楼,门口摆了几张矮凳,凳子上坐满了人,证明里头还有病人。曾白青跟大家打了招呼再进屋。客厅就是治疗室,摆有两张按摩床,还有一张长沙发。曾正好在给一中年男子拍膝盖,手起掌落,啪啪啪声,男人嗷嗷叫痛。拍起紫痧后,曾正好往手上倒了药酒,安抚地揉揉膝盖,停了几分钟继续拍,惨叫声再次响起。长沙发上也坐了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母女,老女人的眼睛下面一圈紫黑,一手托着腮帮,愁眉苦脸的样子像牙痛。

曾白青问:“大妈好,你哪不舒服?”

老人说:“头痛,一抽一抽的,睡不着觉。”

曾白青搬了一张椅子,让老人坐到椅子上。“我先给您放松放松。”

她捏了捏老人的肩膀,那肩膀硬得跟石头一样,她摁了肩颈穴,把肌肉按松,再顺着肩颈理到头上,那些结了小节的筋慢慢被搓开,她的手指很敏感,藏在皮肤下的筋络,凡是绷紧的、扭曲的她轻轻一触就能感觉出来,一点一点搓揉过去,基本都能揉开,那扭曲得太死变形了的,得分好几回,一次一点,由表及里。大部分人的骨头不正,首先就是肌肉筋络紧张僵硬,时间久了,带累骨头跟着弯曲位移。以她的领悟力本来是可以做个好医生的,如果条件允许的话,问题是,她是个女子,曾家祖训那些什么秘方只传男不传女,曾正好只教了她一些正骨的手法,她便把这当作一个爱好,粗浅了解就过去了。回家她总是替父亲打下手,把前头的工序做完,最后再让父亲来画龙点睛正骨复位。

老女人一边叫痛,一边说舒服,等曾白青停了手,恋恋不舍地说头上热乎乎的,现在就想睡觉。曾正好抽个空过来,咔吧几下给老人正了颈骨胸骨,老人的治疗就结束了。曾白青到门外叫下一个病人进来。这个病人是腰椎间盘突出,曾白青让他躺按摩床上,先给他用红外线灯照照腰,徐生甘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他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曾白青,曾白青抬头看墙上的钟,快晚上九点,不算晚。

“我爸刚才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人是坐起来了,擦破点皮,但我怕他的骨头摔坏了,他自己觉不出痛。我想送他上医院,我姐说先让你来看看,筋骨的问题你能看,严重的话我们再上医院。”

曾白青答复马上过去。她进里屋取了些跌打药水,跟父亲打声招呼,出门打车直奔徐家老屋。徐父躺床上像一座小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曾白青从头到脚给老人理了一遍,除了擦伤以外,发现左腿内侧有拉伤,轻微水肿,带来的药水正好用得上。她给老人用药水轻轻拍了拍,交代明后天徐生甘也这样给老人弄。徐生甘一直在点头,这次他没有戴帽子,她想可能是着急忘了,那颗脑袋上头不见一根毛发,掉得可真彻底啊。如果每天用生姜捣成泥敷头上,加上按摩,再配些中药吃,这头发应该能长出来,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也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揭人伤疤的建议。

躺着的徐父突然说:“老二,我明天想去竹江吃鱼。”

徐生甘把脑袋凑近父亲说:“好,明天我带你去。”

徐父又说:“小曾也去,竹江的鱼好吃。”

曾白青迟疑着,老人的提议她不好意思拒绝。

“明天周末,你跟我们一块吧,江边风景不错,到时你搭把手帮我搀我爸四处走走。”

曾白青答应了。

他们从屋里出来,走到院子里,今晚有凉风。徐生甘说,“吃瓜吧,我把剩下那只瓜摘了。”她顺着他的手,看见那百香果树下的方桌上,摆放着一只滚圆的瓜。

“这么大一个瓜我们两个怎么吃得完,徐姐怎么没来?”

“我姐跟我姐夫到广州办签证去了。”

徐生甘把瓜破了递给她一片,她吃起来感觉比上次那个甜:“咦,这一棵藤上长出来的瓜味道还不一样。”“我今天把瓜藤除了才发现两只瓜不是一条根上长出来的。”

曾白青朝东南角看过去,瓜藤果然除了,那上头种了一棵与她一般高的树。“种了什么呀?”“金桂呀,买了一棵大的回来,明年八月应该能开花了。”曾白青想起上次来他们最后的对话,说到月亮,说到金桂,他是重视她的话吗?

第二天中午徐生甘开车载着父亲过来把曾白青接上。徐父看到曾白青热情地招呼,“小曾,小曾。”曾白青问老人家拉伤的地方还疼不疼,老人大声地回答,“不痛,不痛。”

竹江从市区边上经过,沿江边开有好几家餐厅,选的都是好地段,掩映在江边的树林子里。徐生甘看来是经常来的,到了地头,轻车熟路停车点菜说明上菜的时间,就招呼曾白青往江边的石板路上走。徐生甘没让父亲坐轮椅,他搀着父亲慢慢走,曾白青推着轮椅。江中有只小船,船上有人在拉网。徐生甘冲那人喊,“捞的有辣追吗?”“有两条,不大。”“刚才我点菜说没辣追,你给我送厨房把鱼蒸上。”“好的,等下就送去。”

江水浑浊不清,但江边的树好,太阳间隙里透过来照一照,阴凉爽快。平时这个时间曾白青应该是在妹妹家打扫卫生,今天她跟人到江边来约会了,她认为这算得上是个约会,这样的约会她只在二十来岁的时候经历过,早忘了滋味。现在感觉不急不缓,清清淡淡,和周遭的空气一样。

“我以前在这里游过泳,水最深的地方能有五米。”说这话的时候徐生甘有些气喘,老父亲身体有半边压在他身上,父亲头脸上都是油汗,他也是。

曾白青问让不让老人坐到轮椅上,徐生甘摇摇头说不用,再多走几步。

“听说以前冬天在这一带搞过什么横江比赛,你不会也参加了吧?”

“参加过,不过没拿到名次。”

“能参加就好厉害了,一到冬天我都不愿意沾水,不敢想别人怎么能整个跳到冷水里。”

“好几年没游了,估计游不到对岸了。”

“试试呗,我看没问题。”

“好,哪天带衣服来试试。”

曾白青手机响了,妹妹打来的,说顾简义爬山摔昏迷了,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她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曾白青听了身子一软,孩子没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好好的怎么爬山去了。妹妹说昨晚上就出去在外头露营,与好几个同学一块去的,说是要看日出。曾白青是又气又急,徐生甘了解电话内容后,把父亲扶到轮椅上,推着轮椅跑起来,边跑边回头对曾白青说,“快,跟上,我送你去。”

曾白青虽说已乱了分寸,坐到车上仍想到搅了别人的周末休闲,老人惦记吃的鱼还没吃上。她说,“要不我还是打车去,你带着老人在这里吃饭,菜你都点了。”“饭哪里没有吃的,孩子要紧。”徐父也说,“看孩子去。”

徐生甘车开得很急,一路按了好几回喇叭。到医院,曾白青打开车门顾不上他们,跑着去找孩子,到了急诊室,看孩子躺在床上,心快跳出嗓子眼。刚想叫唤,妹妹从一旁斜插进来把她拉一边说,“刚睡着,外伤医生都处理好了,现在是轻微脑震荡,右腿粉碎性骨折,肋骨断了两根儿,医生说腿要动手术,等你来做决定。”曾白青心落了地,但眼泪止不住掉下来,她转身趴在儿子床边。儿子的脸灰扑扑的,嘴唇皴干泛白,儿子上学的第一天她就感觉儿子独自去应对的是一个好大的世界,外头车来车往,人来人往,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是多么容易被淹没呀。很长一段时间,即便是顾俱全还在的时光,她生命中也只有儿子这一片绿葱葱的叶子。她沉浸在莫名的后怕中,不知哪年哪月存着的委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徐生甘找来了,气喘得厉害,看到曾白青扑过来抱住她的肩,曾白青惊了一下。

“小曾,不急啊,现在医疗手段好,都好治的。”

曾白青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徐生甘那双大眼睛里有强压下去的慌乱,她有些感动,他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了。她在徐生甘的臂弯里没有移动,也懒得理妹妹射过来咨询的眼神。

曾正好到的时候,没跟女儿打招呼,直接跟医生拿了骨头片子看,看完后低声对女儿说,“没事。”

曾白青也知道没事,曾家的秘方就主治骨伤,粉碎性骨折也不是个大不了的事。曾正好曾经治好过一个双膝粉碎性骨折的司机,那司机不但给他送了锦旗,还磕了头。曾正好当时喝了点酒,不无骄傲地说,“我们家的药酒敷上去能让骨头重新长起来不神奇,那些碎了的骨头片能自动复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才叫神奇。”

曾白青整理好心情,把脸上的泪擦干,对徐生甘说,“没事了,你照顾你爸去吧。”徐生甘说,“他在外头看着我们呢。”曾白青看出去,徐父坐在轮椅上,在急诊室外头靠着一堵墙,看她看过来,冲她挥了挥手。“今天我就在医院陪你,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徐生甘的话不容置疑。那一刻曾白青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就这些天的接触,他认可她了?是真的认可,还是将就?她随即又嘲笑自己的较真,不是说好一个人过吗?哪来这么多问题。

……

(节选,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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