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男,蒙古族,1948年生。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狼孩》《银狐》《青旗嘎达梅林》《蒙古里亚》《诺门罕之锤》《山之巍峨——林则徐传》《摇篮旁的额吉》等;中短篇小说集《大漠魂》《大萨满之金羊车》《狼与狐》等十余部,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韩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广播剧)、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台湾第十八届“联合报文学奖”中篇首奖、第十九届香港“十大好书”奖、“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奖”。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授予的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 责编稿签 库伦河上的冰雕是一座具有象征意义的爱的冰雕,紫衫僧也是爱的化身,他们在不同的时刻给予了不同男孩成长力量,他们的爱让孩子们升腾起无尽的温暖和对知识的向往,最终对其人生也蔓延出无尽的变化,因为书承载着时光和梦想的重量。当熊孩子事业有成来书店还债时,这一刻包容了人事和言说,也包容了过去和现在,从而完成了语境上爱的合围,正可谓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郭雪波以诗意蓬勃的语言穿行于儿童世界,建构了一座爱的冰雕,也谱写了一首成长的史诗,这锦绣传神之笔,深具精神能量和文化力量,使这个短篇变得熠熠生辉。 —— 安 静
天边的晚霞,远看着像是草甸上着了火,红得迷人。我的眼睛似是被灼痛了。 脚下的库伦河冰面,也似乎被点燃,整条河就像是从那个火团里逃出来的一条长蛇,曲曲弯弯地燃烧。这景色,诡异得令人不安。 于是,我决定去看看那片远处的晚霞是怎么回事。看看它怎么燃烧的,如何把整条冰河也给染红了呢? 孤独一人在河上滑冰已整个傍晚,现在玩儿腻了,很是无聊,要打发这漫长的时间需要更换个方式才行。去看看那片远方的晚霞,也不错。那些不屑跟我玩的村童们说我是个爱幻想爱做梦的家伙,可做梦有啥不好呢?梦中总能遇见阿爸扶我上马背,那是他第一次送我去上学……可每次做完这梦我就泄气,黯然神伤,想哭。因那次之后,再没有过第二次,那天阿爸被一伙人从校门口带走再没有回来,从此我也失学了。可我是多么渴望上学呀。 河的冰面上,被我滑出的那条冰道亮晶晶地躺在那里,四五十米长,如一面长条镜子,透明得能照脸。双腿滑、单腿滑、倒滑、侧滑、蹲着滑、倒立手滑、单腿金鸡独立滑,我像一只猴子在冰道上玩出百般花样,冰面已被我磨出了一条闪亮的滑道。 空旷的大河床只有我一人,形单影只,连叽喳的麻雀都弃我而去,归窝儿了。我朝不远处河岸上的家那边瞅了一眼,两间土房戳在那里,静悄悄地歪巴着,显得可怜。肚里感觉饿,但现在是不能回家了。临傍晚生产队秃头队长又来找额嬷磨叽,我在门外听见两人吵起来,额嬷责问他答应让儿子阿木上镇小学,为啥说话不算数?后来两人不知怎么扭打起来,接着从门缝里流出黑红的血,额嬷在大声叫,阿木,快跑!儿子快跑,快去找和圣塔亚,不要回来…… 和圣塔亚是谁?我边跑边想。脑子里对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过多久,家那边来了好多人,还有警察。 家是真的回不去了。所以,我决定先去看看晚霞,然后再去找那位和圣塔亚。 我出发了,沿着河道滑冰上行,直奔河上游那片燃烧的晚霞而去。 滑冰费鞋,脚上的布靴子有点漏风,鞋尖那块儿已开了线,从岸边捡来两片苞米叶子塞进去,顿时暖和了。继续朝上游滑行,布靴子就是我的风火轮,踩着它去追赶晚霞,趁她还在燃烧的时候赶到她的家那里。我想,那里肯定很温暖,或许还能读书。年已八岁,我的胆子变大了很多,不知道害怕。河道很长,在冰上滑了很久很远,没完没了,而那片晚霞依然在遥远的上游那里燃烧着,总是滑不到她跟前。像是到了吧,可又没到,明明走进霞光里了,可发现她仍然在河上游的远处燃烧,好像总是在躲着我,跟我捉迷藏一样。我并不泄气,继续滑行,反正没事做,滑着吧,离身后的那片世界越远越好。 天,渐渐地暗了,那片晚霞也渐渐变淡了。 我有些惶惑。甚至沮丧,看来滑不到晚霞的家了。 此时,有一股黑乎乎的旋风从河汊里卷出来,正好把我裹进风的旋涡里,不偏不倚。我眼前一黑,嘴里吐出白沫,就懵懵懂懂倒在了那里,不省人事。 隐隐觉得有人在对我耳语,往我嘴里塞进苦苦的东西,后来知道是药丸。 娃儿,醒醒,快醒醒! 我这是怎么了?我被药丸催醒,心房那里感觉热乎乎的。 你被黑旋风的邪气给刮着了。 黑旋风?邪气是啥呀? 冤魂。 冤魂?谁的冤魂? 我想是我额嬷的吧…… 你额嬷的魂?还是个冤魂,可为什么刮倒了我呢?跟我有仇吗? 嘿嘿,跟你没有仇,娃儿。今天是她的忌日,等着我的祭祀,一着急就撞到你了吧,可能是这样…… 噢。我无语。 心里奇怪,老人家是怎么知道那股旋风就是他额嬷的冤魂呢?冤魂,难道真的是传说中那样总聚着不散,刮着旋风或者乘着黑风四处游逛的吗?难怪荒原上老刮那么多旋风呢。世间的许多事,真的很奇怪,不是我能理解的,我还是太小了,才八岁,嫩着呢。 终于能睁开眼睛了,半晌后才看清东西,发现自己躺在一位白发白胡子老人的怀里,蓝色长袍,白狐皮帽,慈眉善目,就像墙画上的寿星公或什么老人。 你是谁呀,爷爷?神仙吗? 说了你也不认识的,但不是神仙。老爷爷笑。 那你认识和圣塔亚吗? 应该认识吧。 那麻烦你带我去找他吧,求求你了。 你找他做什么? 额嬷让我去找他。她,好像出事了…… 哦,知道了。那我们走吧。我问你,知道那个叫什么塔亚的住在哪里吗? 我摇摇头,指了指河上游那片正在消退的晚霞,吞吞吐吐说,应该在那边吧,晚霞的家那边…… 晚霞的家?你还真是个爱幻想的小家伙。晚霞哪里有家呀? 有的,爷爷。你看那片晚霞,变得暗了,说明那是霞光里的孩子玩儿累了,要回家睡觉去了。 我说完,兀自咯咯笑起来。爷爷也笑起来。 胡思乱想的小鬼呀,长大了你可以当个诗人什么的! 诗人是干什么的呀? 老爷爷似乎被问住了。诗人是干什么的呢?噢,可能是没事就胡咧咧的那种人吧,天晓得。他嘀咕道。 走吧,看来我们要赶的路可不近呢。爷爷看着天说。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等等,等等,忘了正事呢。 他跑去河岸那边,拢了一把干草,堆了一个小土堆,上边插上三炷香,再点燃柴草,从怀里掏出冻梨、炸馃子、黄纸放在火上烧,接着往火堆上浇洒酒水,然后跪在火堆前祭拜起来。他嘴里叨咕,额嬷,您老来享用吧,时辰迟了些,为了救活这个娃儿给耽搁了,他险些被你撞坏了不是?娃儿是个好娃儿,跟我小时候一样淘气,是吧?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喜欢,想亲他一口,结果……嘿嘿,您老知道,他哪里经得起你的那种疼爱呢…… 我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想,原来旋风里的那个老婆婆是想亲我来着?亲得重了些?真有意思,忍不住想笑。可她为什么喜欢我呢? 因为你机灵,还有,你想读书。老爷爷总能猜到我的心思。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一个流浪的魂灵…… 正因为是流浪的魂灵才对天下事无所不知。你可知,她是多么喜欢读书的孩子呀!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变成了冤魂…… 白胡子爷爷忍不住长叹。 原来是这样子的呀,跟我的额嬷一样…… 天下的额嬷们基本都一样吧。不过,你的额嬷还活着,只是拿剪子把人家给伤着了,那人对她动手动脚…… 爷爷,你是咋知道的?我好生奇怪。 这种事儿,风都愿意传播四方的,你的额嬷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儿。 白胡子爷爷往那个快要灭的火堆上埋土,等火苗彻底湮灭之后才带我离开那里,继续赶路。老人家不愿意走冰上,我们就沿着岸边小路徒步上行。 老爷爷,给我讲讲故事好吗?讲讲你额嬷怎么变成的冤魂也行。 也好,反正赶路无聊。白胡子爷爷沉吟片刻,紧了紧腰带,以免塞在长袍子襟怀里的鼓鼓囊囊的杂物掉出来,那里是他的百宝箱。然后,他开讲。 那是清朝的时候了,草原上没有一所学校,每家聪明点的男童都要送到庙上当小沙弥小喇嘛,去念经,愚笨的才留在家里放羊、干活儿。 那多好呀,去庙上可以念经,等于读书了。 哪儿啊,不是读书,是念经,那也不是正经的庙。念了一辈子下来都听不懂几句经文。真的是纯纯地跟着经师念经,一字不识。 那多耽误人呀!为啥那样啊? 为的是给庙上装样子,装阵势的。 假装人多,唬人吗? 正是,为显出香火旺吧。这样可以召开各种法会,举行祭祀活动,能引来千千万万信徒捐钱捐物;同时,旗王府老爷贵族们也发放钱款物资给予支持。皇帝老爷更是放心了,草原上的蒙古男丁都圈在庙上念经,傻笨的才留在家放羊,无人闹事造反。唉,小鸡不撒尿都是有道道的。 还真是,我家小鸡就是屎尿一起下。不过,这招儿挺黑的哈。 老爷爷笑,然后说,我们被黑被愚昧了二百多年哟……新中国成立后草原上才兴起办学,这真得感谢新中国,念共产党的好,咱们不能忘了这个。 此时,我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有些哀伤。 还是快讲讲老婆婆的故事吧,爷爷。我央求说。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