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升,男,1961年生,广东省揭阳市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近年所著中篇小说《红包》《介入》《身不由己》《天尽头》《龙头香》《海棠花开》等被多家报刊转载或入选多部年度优秀作品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曾获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等多种奖项。
责编稿签 杨晓升的写作一向关注社会民生,在立意上具有深刻的现实主义关怀和诘问精神。《教授的儿子》聚焦身为“高知”的留学生父母们面临的现实困境,他们为了培养孩子费尽苦心,几乎千金散尽,结果却与理想相去甚远,甚至成为自己生活的负累。张教授、陈教授便是这类“骨感”现实的遭遇者。作用其中的,既有父母辈对出国留学不切实际的认知与虚荣,也有文化差异导致的子一辈价值观与道德感的背离。在叙事层面,杨晓升巧妙地选取了第三人视角,客观还原这一社会现象的因果矛盾,公允地表达自身的道德认同与批判,使作品呈现出强大的现实感染力。 —— 欧逸舟 1 晚上十点半钟,我正准备洗漱睡觉,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电话冷不丁打了进来。寂静的夜里,这响声一如午夜凶铃,多少有些让人意外。北方不像南方,夜生活丰富热闹。一般来说,北方只要过了晚上十点,没有特殊情况,相互间是不会打电话的,即便是亲戚或要好的朋友,至多也只是互发短信或留下语音。 我以为是人家打错了电话,要不就是骚扰电话,毫不犹豫地掐断了。可这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挠,第三次我有些生气,干脆将号码拉进了黑名单。不料我刚刷完牙,手机又响起来,妻子在床上叫喊起来:“谁那么烦啊,这个时候还打电话!”末了,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替我将电话掐断了。我胡乱地擦了擦嘴,挂上毛巾快步走进卧室查看手机,发现刚才的未接电话显示的名字是陈梦芸。陈梦芸是我的硕士生导师,我读新闻系本科时也是她给我们上课,讲新闻写作。我就是在听了陈教授的课之后真正爱上新闻专业的。正因如此,考研时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陈梦芸教授的硕士研究生,也很顺利地考上了。毕业时,她甚至还将我推荐给了北京一家知名的社会文化类杂志。可以说,当初是陈教授手把手将我带进新闻出版行业的,她对我有栽培之恩。现在,我在这家杂志社已经干了近三十年,并且在十年前当上了杂志社的副总编辑,而陈梦芸教授也早已经退休。后来我因为工作异常忙碌,再则自己也家事缠身,与陈教授联系少了,除了前些年她因老伴张开平教授去世找我帮忙,之后的几年,我除了逢年过节发个问候短信,只到她家看望过她一两次。 一看是陈梦芸教授的电话,我二话没说回拨过去,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却很陌生。一个中年女人怯生生地问:“您好,您是李英俊老师吗?”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满腹狐疑:“请问您是?”对方有些焦急,不再跟我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说:“李老师啊,我是陈梦芸教授家的保姆小董。陈教授病了,肚子痛得厉害,她让我给您打电话,想请您现在过来帮忙。”大概是怕我不相信,她又说:“要不您等等……”电话那头是一阵刺刺啦啦的声响。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喂……是……哎哟……哎哟……是李英俊吗?”对方气喘吁吁,说话艰难,仿佛是被压在地震的废墟里,不过这声音我很熟悉,确实是陈教授的声音。我大声问:“陈教授您怎么了,病得很重吗?”陈教授依然气喘吁吁:“英俊……你……你快来……帮我!”说完电话又是一阵声响,不一会儿就挂断了。 我脑袋“嗡”的一响,感觉事态严重,一边向妻子说明情况,一边快速穿上外套。我同妻子说,无论如何我得赶快去看望陈教授。妻子有些不悦,不停抱怨,说半夜三更的还骚扰人,这叫什么事啊,真烦人! 出了门,我迅速下地库开车,车缓缓驶出小区,而后快速行驶在北京的街道上。其时,北京城灯火通明,已经一派寂静,只有大街上汽车行驶的声响和寒冷的北风时不时嗖嗖地从我的车身掠过。我家住的小区在朝阳区东南四环以外,而陈梦芸教授的家却住在海淀区学院路那边。从我家到陈教授的家,必须由东向西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即使现在是夜间,不至于堵车,但开车至少也需要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我的心情像刚烧沸的开水不停翻滚,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忐忑不安的担忧也不期而至,紧紧地罩上了我的心头…… 2 陈梦芸教授之所以向我求助,肯定是迫不得已。其实,假如她的儿子张童童现在能在身边,是用不着向我求助的。论年龄,张童童也该四十好几了,刚好是年富力强可以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年龄,然而这时候他却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张童童是陈教授的独生子,他出生时陈教授已年近四十,算是十足的高龄产妇了。老来得子,自然是爱子更甚。遗憾的是,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张童童,自打上小学开始成绩就一直不理想,中考的分数也只能上普通高中。张童童本人似乎无动于衷,可做父母的却无法接受,夫妇俩觉得自己是堂堂的大学教授,儿子却只能上普通高中,实在是太说不过去!退一步说,即使做父母的能勉强接受,可儿子将来能考上大学吗?即便能够考上,又能上什么好大学呢?那些日子,他们夫妻俩内心都像爬进了一群蚂蚁,坐卧不安,寝食不香。夫妻俩反复协商,千方百计寻找门路。张开平教授忽然想起在美国洛杉矶定居的学生刘海洋。刘海洋本科毕业后,考到美国的一所名校读研,硕士毕业后又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公司,主要做国际贸易。由于在校时刘海洋与张开平教授关系比较密切,出国后一直与张开平教授保持着联系。陈梦芸教授与张开平教授商量,决定将儿子送到大洋彼岸去接受美式教育。张开平教授联系刘海洋,希望他能帮忙联系学校,并提供一些生活上的帮助。 张开平教授联系的结果,让夫妇俩大喜过望,因为刘海洋满口答应。不到一周时间,刘海洋就主动给张开平教授回电话,说已经联系到他居住地的一所私立中学。至于住宿和生活,刘海洋说可以帮助张童童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只是如果单独租房,费用可能比较高,吃饭也是个问题,毕竟张童童还是个孩子,既要读书,回家又要自己做饭,显然不现实。刘海洋建议说:“比较现实的办法是让张童童在我们家寄宿,刚好我也有一个儿子,虽然比童童小五六岁,但毕竟都是男孩,应该能玩到一块儿,这样孩子也有了玩伴。“ 做父母的紧锣密鼓忙着筹划,操心了好几天,并且愿意倾囊而出。儿子张童童开始却并不买账,因为他不愿意离开父母。那个时候,他也就十五六岁,年龄尚小,并不知道“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的古训,只是凭直觉,觉得在家有父母的疼爱,到了一个陌生环境,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意外,会碰到什么困难?所有这些,年龄尚小的张童童竟然前前后后都权衡了一遍,权衡的结果是:“爸,妈,我不愿意出国!”可张童童却头一回遭到了父母的否定与批驳。父亲说:“谁让你考不上重点中学的,如果就在国内读普通高中,你觉得你有前途吗?”母亲说:“儿子,为了你的前程,我和你爸爸已经商量好多天了,这是你未来发展的最佳途径。虽然你离开家我们也舍不得,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好在美国那边有你爸爸的学生刘海洋,你爸都同他联系好了,到了美国你就住在他们家。他们家有个比你小几岁的小男孩,放了学你们俩可以一起玩。他们也会照顾好你的。”做父母的一唱一和,事情就这么定了。 将儿子送出国,夫妻俩总算了却一桩心愿。但他们经济上的付出也是巨大的,儿子赴美留学的费用,折合成人民币,每年少说也得三四十万元,这对于家庭年收入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十万元的陈教授夫妇来说,不啻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座大山。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是动用家里多年的积蓄,分头找儿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借,而后又找各自的亲戚、同学、朋友,反正凡是能借的,可以借的,几乎都被他们地毯式扫了一遍。这些人当中有愿意借的,也有不愿意借的,陈教授夫妇俩自然也免不了遭遇尴尬。好不容易总算支撑到儿子在美国读完高中,顺利考上了美国的大学。尽管并非名校,那所大学在美国排名恐怕要在百名之后,但做父母的还是很知足,他们觉得再怎么说儿子上的也是美国的大学,将来学成回国再怎么说也算是留美海归,总比在国内上个普通大学要听着受用吧? 可自从张童童上了大学,留学的费用也水涨船高,增加的部分主要是张童童的学费和零花钱。儿子毕竟过了十八岁,是成人了。为了儿子的美好前程,夫妇俩决心再大的压力也要扛。面对儿子源源不断的需求,本来就已经入不敷出的陈教授夫妇显然无法再借到钱了,再说原来的借款还没有还清呢。开始的时候他们拆西墙补东墙,也就是说借了西家还东家。自打儿子出国,夫妇俩一直节衣缩食,原本家里餐桌上每天都会出现的肉或鱼,变成了两三天出现一次,甚至有时候一周才出现一次;原本每逢新片上映都要光顾的电影院从此彻底告别;原本逢年过节必添置新衣的习惯,夫妇俩不知不觉也改掉了。与此同时,夫妇俩除了努力工作,还想方设法拼命挣些外快以补贴家用。即使如此,还是杯水车薪。到了儿子上大三的时候,夫妇俩快要撑不住了,迫不得已决定卖掉一套房子。 卖掉了房子,看着自家账户上增加的那六百万元,一块大石终于从夫妇俩心头上滚落下来,他们忽然感觉轻松许多。不过,这六百万元,还了之前借的账,很快就只剩下四百余万元了。陈教授夫妇俩估摸着,这四百余万元,足够支撑儿子留学到硕士毕业了。 四年之后,张童童在美国本科顺利毕业,还考上了另一所大学的硕士。读本科的时候,他的成绩依然不上不下,不好不坏。尽管勉勉强强考上硕士,学的依然是商科,但将要去攻读硕士的那所大学,在美国排名依然是百名之后。做父母的虽然不满意,可也毫无办法,急不得恼不得。夜深人静,夫妇俩在床头反复嘀咕,最终双双降下了期望值,彼此间互相安慰,只要儿子两年后能顺利毕业拿到学位,不管怎样也还算是个留美硕士吧。这种相濡以沫式的安慰,总算让夫妇闹腾了好几年的内心渐渐归于平静。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两年时间,做父母的克勤克俭又为儿子支付了一百五十余万元的留学费用,但张童童偏偏未能毕业,没能如期拿到硕士学位。这个消息当然不是张童童自己向父母说的,而是刘海洋特意打电话告知的。 这消息如数九天当头泼到陈梦芸夫妇头上的一盆冷水,一时间让他们感觉五脏六腑都凉透了,他俩的情绪忽然降到了冰点,抬眼望去灰蒙蒙一片,仿佛苍蝇撞到玻璃上,有亮光没前途。接电话的张开平教授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一时无话,这让无法适应电话中半途沉默的刘海洋在大洋彼岸焦急起来,在电话那头大声问:“张教授您怎么了,您没事吧?”大约过了数秒钟,张开平教授才眨了眨眼,定了定神,冲话筒那头说:“没事没事,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童童怎么就拿不到硕士学位呢?海洋你能否实话实说,平时他是不是光顾贪玩,学习不努力?或者,你觉得他原本就不是留学的料?”那边的刘海洋沉默了一会儿,说:“张教授,童童挺聪明的,平时我看他学习也挺努力的。至于说玩吧,我觉得不能说贪,课余时间或假期,年轻人时不时聚在一起玩也很正常。我儿子不也一样,他俩有时间也爱在一起疯玩。说起来童童和我儿子还算好的,平时我们都看管得比较严。不瞒您说,我们周围一些国内来的孩子,因为家长不在身边,玩得就比较放肆,远在国内的父母只知道一味给钱,甚至给孩子在这边买房买车,可他们的孩子却无心向学,时常聚在一起疯玩,喝酒,赌博,打斗,飙车,甚至玩枪、逛夜店,看着都让人担心。但童童绝无此种情况,因为他没有这种条件,再说他住在我们家,基本情况我们还是掌握的呀。再说了,任何学校都有能毕业的学生,也有不能毕业和拿不到学位的学生,这很正常啊,说明学校对学生要求严格。所以,我看你们不用过分紧张,也不用太过担心。依我说,不妨让童童再读一年,争取拿到硕士学位。当然了,如果童童不愿意再读书,也可以先工作,到我的公司先干几年,以后想读书的时候再说。张教授您看如何?” 刘海洋的一番话,听得张教授夫妇头皮像被谁抹了辣椒粉,热一阵儿冷一阵儿。一想到儿子多读一年书又将花费至少六七十万元,夫妇俩内心就像被谁塞进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