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蒙古族,1958年出生,内蒙古赤峰人。出版《譬如朝露》《羊的样子》《让高贵与高贵相遇》《善良是一棵矮树》等多部散文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21年度中国好书、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散文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金质奖章、赤峰百柳文学特别奖等文学奖项,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并称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多篇散文作品被选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语文试卷。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现居沈阳。
第一章 开头 桦树皮船 门德做了一个梦,他用桦树皮做了一只船,像一穗玉米那么长,他把船放到河里,桦树皮船晃晃悠悠地漂向远处。 门德说,船,回来! 船像听懂了他的话,掉头往回漂。 门德说,这条船大点就好了。船突然变大了,变成两米多长,像牛车那么大。 门德跳上船,说漂吧。 船向河心漂去,岸边的芦苇丛在他视野里消失。船越漂越快。门德说,慢点,慢点。 桦树皮船不听他的话,在浪尖上飞驰。一个浪头打来,船翻了。门德吓醒了。他从炕上跳下来,走到院子里,从立在东山墙的桦木杆上剥下一堆白色的桦树皮。 桦树皮好剥,一扯,雪白的树皮横着下来一圈。门德回屋找到订书器,做了一只桦树皮的船,跟他梦到的那只船差不多大。他拿着这只船往村边的额尔古纳河走。 清澈的额尔古纳河流过来,河床里的水流很丰满,像不愿往前流淌,要向两岸溢出去。如果河流可以用胖来形容的话,额尔古纳河是一条肥胖的河。 水鸟在河的上方不知疲倦地飞翔,它们滑翔,转弯,双翅展得笔直,好像在丈量河里的鱼有多大。 岸边的红柳向河里倾斜,但没有一棵柳树掉进河里。从高处看,河两岸的风景一模一样。土地的样子,柳树和杨树的样子全一样,吹来吹去的是同一阵风。但河岸这边是中国地界,河对岸是俄罗斯。 门德今年12岁,上小学四年级。父母亲是蒙古族,外祖母玛留斯卡是俄罗斯族,门德遗传了外祖母的特征:金色头发,蓝眼睛。他会说蒙古语、汉语和俄语。 门德到了河边,拨开芦苇,打算把桦树皮船放到河水上漂流,忽然想,应该找好朋友狗宝一起玩。门德捡起一块石头,把桦树皮船压在芦苇上,回村找狗宝。 狗宝大名孙国宝,今年11岁。为什么叫狗宝呢?他爷爷是俄罗斯族,名字叫库钦科。奶奶是汉族。爷爷发不好“国”这个音,听上去像“狗”。为了照顾爷爷的舌头,他名字改成了狗宝。狗宝的奶奶是山东人,叫李玉娥。狗宝随奶奶,爱说自己是山东人。他没去过山东,暗想,山东在哪个山的东边呢? 门德和狗宝住在呼伦贝尔草原的查干木伦村,有草原和耕地,但是没有山。狗宝对门德说,我长大了,要找一座大山,山的东边是我奶奶家。门德在书中查到山东的由来,告诉狗宝,山东是一个省的名字,盛产花生、煎饼和大葱。是孔子和孟子的故乡。狗宝翻白眼,不再提山东的事了。 狗宝虽然是混血,但长得不像俄罗斯族人。他长得黑,大板牙中间有缝,眉毛和头发都是黑色。他妹妹金宝相貌随爷爷库钦科,白皮肤,黄头发。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根本不像兄妹。 门德找到狗宝,告诉他桦树皮船的事。他俩跑到河边,狗宝拿起小船,说这条船上应该装点东西。他往船里放了几块鹅卵石。桦树皮船在水里慢慢漂荡,浪头打来,小船沉到水底。 门德不高兴,说辛辛苦苦做的船,你让它沉底了。 狗宝说,我们去做一个大桦树皮船。 他俩赶到门德家,剥下更多的桦树皮,用订书器把桦树皮钉起来,做成了一条二尺多长的桦树皮船。狗宝手巧,在船头立了一根火柴棍做的旗杆,上面粘一面纸做的小红旗。在船尾钻一个洞,系上一根麻绳牵着,防止船漂走。他俩捧着船到河边,把船放到水里。大桦树皮船太轻了,在水里晃来晃去。 狗宝说,我说过船里要放东西,否则会翻船。 他们撸下来一堆柳树叶子铺在船舱里,上面放了一块石头和一条死鱼。死鱼是狗宝在红柳丛里发现的。他们把船放在河上,这条船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他俩牵着麻绳在岸上跑。没想到,麻绳被老榆树露出水面的树根挂住了,这条船挣脱麻绳,向河心漂去。越漂越远,被河中央的渚头挂住了。 门德说,咱俩下河游泳,把船找回来。狗宝说好。 渡过额尔古纳河 门德脱下衣裤系在自己的胳膊上,用麻绳把两双鞋拴在自己的腰上。他从兜里掏出另一条麻绳,让狗宝照做。狗宝用自己的黑短袖衫和蓝裤子包住鞋,拴在腰上。他们光着屁股往河里走。 狗宝说,挂船的渚头离对岸很近,咱们找到船后到对岸玩一会儿。 门德说,对岸是俄罗斯,能让咱们上岸吗? 狗宝说,我拿望远镜看过,对岸没有俄罗斯军人把守。 门德说,有军人也没事,咱俩有俄罗斯长期居留证,不算偷越国境。 狗宝说,咱们到对岸森林采点稠李和越橘果。 门德说对。 他们下河的地方是一片刺楸树林,树下长着灌木胡枝子。他们从斜坡往下出溜,光屁股的样子很显眼,上身乌黑,像榆树的树干,腿也乌黑,中间的屁股雪白,像两个香瓜黏在一起。门德屁股更白,他是白种人。门德走在前面,他把脚伸到河水里,河水真凉啊,有点打怵。他对自己说男子汉做事要有始有终。另一条腿迈进河里,水还是那么凉。门德突然想起一件事,问狗宝,你会游泳吧? 狗宝说,我会呀,咱俩在少狼河游泳,你忘了? 门德说,我在确认。他又说,狗宝,你不会被河水淹死吧? 狗宝笑嘻嘻地说,在少狼河游泳,我憋一口气钻到水里,没多大一会儿就浮上来了,想淹死都死不了。 门德说,你要是有危险,我会救你。 狗宝说,你放心吧,我要是淹死了,跟鱼在一起更有意思。我特别想知道水里是什么样的世界。他们说水里有龙宫。民间故事说龙宫特别漂亮,里边的虾兵蟹将拿着刀剑在门口站岗。 门德说,闭嘴,咱们别说龙宫的事了,我在前面走,你跟着我。 狗宝说行。 门德再次把脚伸进水里,又想到一件事,转身说,狗宝记住,河从西往东流,我们不能直直地游过去,那样太费力。按着45度角斜着游过去,这样省力。 门德转过身往河里走,双脚踩到河水里,说,狗宝,你看到渚头的桦树皮船了吗? 狗宝说,看到了。 门德说,用眼睛盯着桦树皮船游,就不会迷失方向。 狗宝说,记住了。 门德又说,在河里,不能立起身子,游累了,你肯定想停下来休息,要立起身子看自己游到了哪里,对不对? 狗宝点点头。 门德说,错了,这是倒霉的开始。累了你就把身体翻过来,仰泳歇着。你知道在河里立着身子有什么后果吗? 狗宝说不知道。 门德说,死亡。我没吓唬你,河表面是一层水,河底下有暗涌。额尔古纳河里头有无数条河,一起往前流,这叫暗涌。但是你在外边看不见。你如果把身子立起来,双脚就被下面的暗涌吸走,像有两只大手把你拽到河底。想挣扎都没用,所以…… 狗宝说,你别说所以,直接告诉我怎么做。 门德用手指着狗宝说,你要让身体始终保持跟水面平行的姿态。门德把左手和右手的手掌放在一起,就像这样,那你就安全了。 狗宝说,所以我按你说的做。 门德说对!他扑通跳进河里,随后又一声扑通,狗宝也跳进河里。 河水真凉!此刻的草原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中午气温可以达到零上36℃,草叶子晒蔫了。强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人不管多大的眼睛都得眯着,像狗宝的眼睛那么小。可是河水为什么这么凉呢? 狗宝淹死了? 额尔古纳河的上游是海拉尔河,发源地在大兴安岭西侧的吉勒老奇山的西坡。山坡上几百个泉眼的水汇合一体,从高处往下流,汇成小溪。几百个小溪汇成小河流淌。溪水与河水流过冻土带,水冰凉。门德在冰冷的河水里游泳,如果没有浪拍来拍去,他一定感到自己身上在打哆嗦。他脸冻得发青,牙齿颤抖。此刻,大草原消失了,眼前只有荡漾的水,浪头像一双双大手推你。看一眼天空,天空无限遥远,看不到地平线。 门德不时回头瞄身后的狗宝,他看到狗宝的黑脑袋像一个小铁锅,从水里钻出钻入。这条河不知道多宽,也许200米,也许300米。门德下水前觉得河面不宽,进了水里,就觉得河面辽远,桦树皮船还在远处。 门德提醒自己别慌张,慢慢游。他借助河水的推力,斜着游向渚头的白桦树皮船。门德游蛙泳,累了,改成侧身游。手臂酸了改仰泳。他回头看狗宝,狗宝的脑袋一仰一沉往前游,抬头时,他闭着眼睛,嘴向外喷水,头发像涂了黑漆的韭菜一样整齐地挂在前额。 狗宝,狗宝,门德喊。 狗宝抬起头,往左右看。 门德说我在这里。 狗宝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水,说河里好凉啊,像冰窟窿。说着他双手往上一伸,头浸进水里。马上,他的头从水里冒出来,又沉到水里,双手拍水。 门德一看,糟了!狗宝立起身子,腿被暗涌吸住了。暗涌是吸力特强的旋涡,过不了一会儿,人就沉入河底了。 狗宝第三次冒出头,喊了一句什么,门德没听清。狗宝又沉入水里。 门德拼命游过去救狗宝。救人有学问。淹水的人抓住任何东西都不松手,如果救人者被他抓住手脚,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被淹水者拖到河底。 门德游到狗宝边上,水面没有他的脑袋,一串气泡冒出水面。冒气泡说明狗宝喝水了。他肚子里灌进去太多的水,自然就沉到河底了。 门德扎一个猛子进水里。挥动双手抓狗宝,没抓到。他抬头换口气,再扎个猛子,这回摸到了狗宝的脊背,也许是屁股,光溜溜的抓不住。门德察觉狗宝的手正抓自己的腿,他用力一蹬,摆脱了狗宝的手。如果不摆脱狗宝的手,俩人就一起沉底了。门德第三次浮出水面换气,再扎猛子下去。双手向前摸,终于摸到狗宝肩膀。他用手薅住狗宝的头发往水面上拖,防备他的手抓自己。 门德把狗宝薅出水面,让他的鼻子和嘴朝向天空。狗宝深吸一口气,狂呼乱喊,两只手激烈拍打水面。 门德喊,你别动,听我的! 狗宝拼命拍水,门德如果不死死薅住他头发,他肯定把门德拖入水里。 一瞬间,门德想起村里的鄂伦春族渔民占布说过,把溺水者打昏,把他嘴和鼻子露出水面,他就死不了。门德左手薅着狗宝的头发,右拳狠狠地砸了他脑袋一下。狗宝的双手不拍水了,不知道他昏迷了没有。昏了才好。门德右胳膊夹着狗宝的脖子,左手划水往前游。狗宝的脑袋夹在门德的臂弯里一动不动。门德有点害怕,狗宝死了吗,还是没死? 门德没感觉累,游到对岸一块红石头的岸边。他感觉左脚触到地面,地面有尖利的石头。脚硌得疼。他站起来,手架在狗宝腋下,拖着他往岸上走。狗宝闭着眼睛,身体软绵绵的很重,脚碰到土地没有往前走的意识。 门德把狗宝放在岸边的草地上,觉得心跳得像要爆炸了一样。他喘了一会儿气,看身边的狗宝还是一动不动,门德哭起来。说狗宝死了!他越哭越伤心。这时候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狗宝没死,被你砸昏了。 门德不哭了,定睛看狗宝到底死没死。狗宝脸色原本黑红,现在变得灰白。门德想起有人说看一个人死没死,要扒他的眼皮,看他眼珠转不转。门德扒开狗宝的眼皮,瞳孔没反应。眼白像羊眼睛一样无神。左眼这样,右眼也是这样。他又想起有人说看一个人死没死,要听他的心脏。门德不知道人的心脏在哪里,他趴下听听狗宝胸脯,又听听他的肚子,没听到心跳。 门德又开始抹眼泪,他告诉自己别哭,想想人们还说过啥。他忽然想起,人淹死是因为肚子里进了水,要把溺水者肚子里的水控出来。 门德双手挤压狗宝肚子,挤了半天没看到他的嘴里冒水。狗宝可能真死了。 门德趴到他的身上呜呜大哭,说狗宝你别死啊,你是我好朋友,你死了之后,我不知道怎么办。 门德想,也许他打狗宝脑袋,把狗宝打死了;或者用胳膊夹他脖子,把他勒死了,反正跟自己有关系。 门德回想起狗宝笑的样子,黑红的脸庞上眼睛眯成缝,牙齿洁白。有一次狗宝的爷爷做俄罗斯风味的苹果馅饼,狗宝用塑料袋包着馅饼,拿到学校给他吃。还有一次,同学巴达荣贵欺负门德,逼他吃兔子屎。狗宝用牙咬住巴达荣贵的腿肚子,一直把他咬哭为止。可是狗宝现在一动不动了。 门德感觉自己亲手杀死了好朋友,趴在狗宝身上哭,觉得他身上还有热乎气。狗宝是不是开玩笑,假装死了让门德害怕?他双手抓住狗宝的肩膀使劲摇晃,说狗宝,你快点醒过来,你听到了没有! 你应该让他倒立控水。 谁的声音?门德松开狗宝,抬头看,一个身穿长袖绿帆布制服的少年站在面前。他戴一顶翻毛的狍子皮帽,脚上穿雨鞋。背一个背囊。手拄拇指粗的木棍,另一只手拎着半个麻袋大的牛皮口袋,口袋上有几十个高粱米粒大的小洞。 门德站起来问,你是谁? 这个少年说,你先把衣服穿上。 第二章 鄂伦春族少年那木卡 头朝下吊在树上控水 他说我是那木卡,你是中国人吧? 对方在说俄语,门德的回答也是用俄语。他说我是河对面查干木伦村的中国人,我叫门德。 那木卡好像没听他的答话,走到狗宝身边,单膝跪地,用两根手指捏狗宝的颈动脉,说他还活着。他把双肩背囊放下,取出一个褐色的金属扁酒瓶,拧开盖,用手掐狗宝的腮帮子。他的嘴被掐得像喇叭花一样张开,那木卡往他嘴里倒了两次酒。第一次倒酒,狗宝没反应。第二次倒酒,狗宝咳嗽。 门德激动地说,狗宝活了!他用手推狗宝的肩膀。 那木卡说,别动,他心肺还没复苏。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束捆得很整齐、很粗的绳子,解开,把两头拴在狗宝的脚腕子上,往前拖狗宝,拖到一棵核桃楸树下,把绳子甩到树杈上,这个动作就是蒙古语说的“额尔古纳”——甩过去的意思。那木卡拽住从树枝上垂下来的绳头,对门德说,你来帮我,一起拽绳子。 狗宝的身体一点点升高,慢慢吊起来,脚朝上,头朝下,胳膊无力地垂向地面。 那木卡让门德用脚踩住绳子,别松开。他走到狗宝背后,一只手握住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抱住狗宝肚子,用力勒。 哗——,狗宝的嘴像喷泉一样,喷出了额尔古纳河的水,也许是上游海拉尔河的水。那木卡松开手,勒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狗宝吐出很多水。 门德看到狗宝吐出的水里有一条火柴大的小鱼在摇摆,还有没嚼断的面条和菠菜叶。 那木卡接着勒狗宝肚子,勒到第五下、第六下,狗宝哇一声哭出来,双手晃动。狗宝睁开细小的眼睛,看到门德是倒立的,脑袋朝下,脚朝上。狗宝并不知道自己被吊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感到难受,骂了一声妈蛋。 狗宝会骂人了,门德高兴地冲过来抱狗宝,他一抬脚,绳子松开了,狗宝下坠,好在那木卡从后面抱着狗宝,没让他头朝下摔在地上。 那木卡把狗宝放下,扶他站起来。 门德把狗宝脚上的绳子解下,拧干他衣服的水,让他穿上鞋,问狗宝,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狗宝说不知道。 门德说,你刚才死了。 狗宝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死了? 门德说,你死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狗宝问,你怎么知道我死了? 门德说,你一动不动。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 狗宝说,不知道。 门德说,你是淹死的。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对岸游过来的事? 狗宝说,记得,咱俩一块下水找桦树皮船。 门德问,后来呢? 狗宝说,后来我就看到你倒立站在前面。 门德说,你那就是死了,我们渡额尔古纳河,游到中间,你被暗涌拖进去。但门德没说他用拳头砸狗宝脑袋和用胳膊勒他脖子的事。 狗宝说,死是这样吗? 门德又问,你刚才死的时候见到了什么没有?见到虾兵蟹将了吗? 狗宝说,没有。 门德说,你见到死去的爷爷奶奶了吗? 狗宝说,我爷爷奶奶没死。 门德说,见到龙王了吗? 狗宝说,我只见到了你们俩。他用手指那木卡,问,他是谁? 门德说他是那木卡,是他把你救活的,他往你嘴里倒了酒。 狗宝向那木卡鞠躬,说,谢谢你往我嘴里倒酒。 门德说,你应该谢谢他救了你的命。 那木卡问,你们来做什么? 门德说,我们的桦树皮船被河水冲走了,来找船。他回头看河水里的渚头,什么也没看到。 那木卡说,你们脚踩到了俄罗斯的土地,是私自越境,违法,边防军见到会抓你们坐牢。你们快游回去吧。 门德说,不会的,我们俩有俄罗斯长期居留证,来俄罗斯好几次了。 那木卡问,你们有俄罗斯国籍吗? 门德说,我们没有俄罗斯国籍。 那木卡说,在拉茨卡村,有人有俄罗斯和中国的双重国籍。 门德说,中国不允许中国人有双重国籍。我们有俄罗斯长期居留证。 那木卡问,你们怎么弄到的长期居留证? 门德说,俄罗斯法律规定,三代人当中有俄罗斯公民,就能申请长期居留证,我舅舅柯切托夫在布拉迪维申斯克当园丁,所以我有俄罗斯长期居留证。 狗宝说,我大伯瓦良京在阿穆尔州当吊车司机,我也有俄罗斯长期居留证。 门德说,狗宝你神志清醒了。 疯子尤金把金银埋在森林里 狗宝手搭凉棚往对岸看,查干木伦村那么遥远,房子很小,树也矮。他转回身看那木卡,他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有一般少年人所没有的沉稳,像一个猎人或者勘探队队员。狗宝想跟他聊天,不知道咋开口。想了一会儿,问,你背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木卡双手拎背包,把东西哗啦倒出来。 门德和狗宝凑上前看,一个包铁丝网罩的小煤油灯,一把鱼皮鞘的小刀,刀把系着红蓝两色的穗子。一把折叠的铁丝,一个毛山榉木柄刷绿漆的小铁锹,还有一个带指针刻度的铁器,不知是什么。 那木卡说,指南针。 东西里还有拧成辫子形的白干草棒和黑干草棒。 狗宝问,这是啥? 那木卡说,白草棒熏蚊子,黑草棒熏蛇。 其他的东西还有一块小镜子,一个铁螺母,一把弹弓。 门德觉得背着这些东西在森林里走的人很帅。他对那木卡说,你厉害。 那木卡笑了,说没啥厉害。 从相貌看,他不是俄罗斯人,也不像蒙古人。那木卡扁鼻子,高颧骨,手掌很厚,手指短。 狗宝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木卡把地上的东西放回包里,取下树上的绳子环绕捆好放到包里。他说,我是挖宝的。 狗宝眼里放出光芒,问什么宝? 那木卡指树林东边,那个村子叫拉茨卡村,意思是伶鼬村。村里有一个人叫疯子尤金,为什么叫他疯子,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这么叫。尤金当过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军舰队的水兵,在马加丹州森林里挖过金子,在尤里扬斯克水电站当过工人,还在中国做过生意。反正人们都认为疯子尤金有钱。他没有老婆孩子。他的钱用到哪里了?没地方用,都在他手里。上个月,库兹佐夫的儿子过命名日那天,疯子尤金当着大伙儿的面宣布他把所有的钱财都埋进了乌苏里森林。他埋的不是卢布,他把钱换成了金条银条埋进森林里。尤金说他的钱是从大地赚来的,回归大地。谁找到这些财宝就归谁,那是上帝的意思。找不到,金银就永远埋在那里。 疯子尤金第二天就得了脑血栓,走道拉胯。拉茨卡村所有的人都去慰问他,给他送煮熟的红皮鸡蛋、蓝莓馅饼、鲟鱼汤。这些人从疯子尤金的床前一直排到外面的街道上,每人手里都捧着美味佳肴。他们用勺子把美味送到尤金的嘴里,小声问,财宝埋在哪里?疯子尤金光吃东西不回答,这个人只好走开,因为下一个人还等着呢。下一个人用勺子喂尤金,接着问,金银藏在哪里?疯子尤金摇头。后来他什么也不吃了,因为他吃不下了。那些人像遗体告别一样走到他床边小声问,宝藏在哪里?尤金连头都不摇了。 尤金最好的朋友,猎人阿廖沙来了,疯子尤金激动地坐起来,呜噜呜噜说了很多话,不是俄语,也不是布里亚特语,是他得了脑血栓后创造的新语言。显然他在讲述藏宝的位置。猎人阿廖沙悲伤地摇摇头,他什么也没听懂,在场的人也没听懂。 村主任罗森拿来一张乌苏里森林的地图,这是他亲手绘制的。他手拿着地图问疯子尤金,宝藏在哪里?他抓起尤金的一根手指,让他指出埋宝的地方。疯子尤金双手抓起地图,轰隆轰隆地擤鼻涕,扔到地下。 你们听懂了吧?疯子尤金把财宝埋在这片森林里。那木卡用手指四周,但谁也不知道宝埋在哪里。拉茨卡村的人们在这里挖宝,附近好几个村的人也来到这里挖宝。我听说上乌梁斯克和下乌梁斯克的人正往这边赶,他们离这里有50多公里远呢。 狗宝问,找到了财宝没有? 那木卡反问,如果找到了,我还会在这里吗? 门德问,疯子尤金把他的财宝埋在了一个地方,还是分散埋在很多地方? 那木卡说,你好聪明,这正是挖宝人思考的问题。他把所有的金条银条装进一个或五个陶瓷罐子埋在一棵树底下,还是把金条银条分散埋在这一片森林里?如果他把200个金条银条埋在200个地方,就算找到一个也值得。 狗宝说,但是没人找到。 那木卡说,嗯,但有人在森林里挖出一个古代的铜镜,上面有朝鲜文。这个铜镜可能比金条银条还值钱,它是文物。 狗宝问,还挖到了什么? 那木卡说,有人挖到了人参,在这里,人参不值钱。还有人崴了脚。有一个从城里来的货车司机被熊一巴掌打下山崖,他也是来挖宝的。 狗宝问,被打下山崖的司机死了吗?那只熊是不是站在山崖边上观看?如果货车司机动一下,熊会跳下去再打他一巴掌。 那木卡白了狗宝一眼,说,拉茨卡村的人说,带朝鲜文的古代铜镜是渤海国国王照过的镜子,比一马车鱼子酱还值钱。好多人来买这块铜镜,出10万卢布,15万卢布,这个人不卖。随后他神秘消失了,有人说他也被熊打下山涧,那个铜镜被埋到原来挖出的地方。这简直太奇怪了。 门德眨着眼说,太奇怪了,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狗宝问,挖宝要有特殊技能吗? 那木卡说,没什么特殊的技能,凭运气。疯子尤金往地下埋财宝,不一定有什么规律,就算有规律,我们也发现不了他做的记号。 门德问,你怎么挖宝? 靠天意,那木卡说。这么大的森林,不可能东挖西挖,你要知道天意。 狗宝越听越有兴趣,他问,天意是啥样的? 鸟屎里可能有天意 那木卡闭上眼睛,说,在森林里走,听到特殊的鸟鸣声,就跟随这个声音走过去,在鸟鸣的地方用铁锹挖,看有没有宝。如果在森林里看到一个特别大的蜘蛛网,网上挂一只红甲虫,下面也可能有宝。鸟在空中拉屎,一颗屎正好落在你脖子上,你脚下也可能有宝。这就是天意。 狗宝说,你已经有了三次机会,鸟鸣、红甲虫和鸟屎,你挖到宝了吗? 那木卡指狗宝,像你这么贪财的人挖不到宝,挖宝哪有那么容易?老天爷在考验你,他要考验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也可能考验十几次,最后才把宝给你。 门德问,你是拉茨卡村的人吗?你不像俄罗斯族人。 那木卡说,我是森林人。 门德又问,森林人是什么人? 那木卡说,森林人是鄂伦春族人,鄂温克族人、雅库特族人,还有其他族人。我是鄂伦春族人,我们祖辈生活在森林里,打猎,挖药材,为别人运货。 狗宝问,鄂伦春族人是春天生的人吗? 那木卡说,有春天出生的人,也有夏天、秋天和冬天生的人。 狗宝说,我以为你们都是春天生的。 那木卡笑了,都是春天生的,那是羊羔。 门德问,你们晚上住在哪里? 那木卡说,住在森林里。 狗宝问,你们一年四季都住在森林里吗? 当然啦,那木卡说,沼泽地的积雪最先融化,毛榛的黄花开了,像棉桃。接着开花的是羊胡子花,它的花是白色茸毛。早春开花的还有石南、淡紫花。蜂斗叶开钟状的粉花。各家各户烤云雀。你们以为把云雀放到火上烤,是吗?哈哈,你们想错了。各家拿面粉捏成云雀模样在面包炉里烤,这是迎接春天的仪式。小孩儿在树上搭小鸟之家,迎接候鸟回来。秃鼻乌鸦是最早回来的鸟,在云杉树的窝里下第一窝蛋。鹿长出新犄角,白兔和白山鹑换装,变成灰色。白鼬也变成灰色,但它尾巴尖还是黑的。林中的积雪融化,变为溪流,带着冰块流过来,横冲直撞。好多巨大的枯树被冰撞倒了。这时候森林里没法通行,到处是激流、冰块和倒地的树木。但是我们鄂伦春族人照样在森林各个地方走。 狗宝说,你们在树梢上飞吗? 那木卡说,你愚蠢,在树梢上飞的是斑啄木鸟、布谷鸟和乌苏里松鸦。我们划自己制造的独木舟在溪流里穿行,为别人运送物资。 门德问,为谁运送物资? 那木卡说,森林里住着水文站的人、边防军人、地质队的人。春天冰雪融化之后,我们森林人划独木舟送去他们的粮食和信件。 狗宝问,你们从哪里拉的东西? 那木卡说,我们从拉茨卡村装上面包、香肠、伏特加,上邮局取上信,划船送给住在森林里的人。他们付我们钱。 狗宝问,你们冬天也住在森林里吗? 那木卡说是的,我们在森林里有房子,烧木柈子。整个冬天都住在森林里。 狗宝又问,你不怕野兽咬你吗? 那木卡笑了,说人手里有枪,野兽躲还躲不过来呢,怎么会跑过来咬你呢? 门德说,你没带枪。 那木卡说,挖宝不需要带枪。 狗宝问,手里没枪,你遇到野兽怎么办? 那木卡说,那要看遇到什么样的野兽。小动物不会咬你,好多时候,大动物也不会咬你。但是动物没有理性,狼、猞猁、熊和豹子脾气都暴躁,它不高兴了,也许会把你扑倒,把你撕碎,不为吃你而是发泄一下。 门德问,发泄什么? 那木卡说,动物对人类怀有仇恨。人类用枪打它们,用陷阱捕捉它们,剥动物皮,吃动物肉。这些记忆深深留在动物的基因里,它们会报复。更多时候它们躲着人,动物怕人像怕魔鬼一样。 那木卡把右手拇指和食指环在一起,放嘴里吹了一个呼哨。不到一分钟时间,一只鸟从树顶飞下来,落在他面前,打量他。这只鸟一尺多长,浅红色的脑袋和脊背,蓝羽毛的翅膀上镶嵌白羽,红嘴、红爪子。 这是什么鸟?门德问。 乌苏里松鸦,那木卡回答。 狗宝问,它能帮你做什么? 那木卡说,不做事,它是我的朋友。一个人在树林里寂寞,需要朋友。 松鸦张开翅膀,往左跳几步,往右跳几步,很滑稽。 那木卡从上衣兜里掏出东西放在手掌上,让鸟吃,是肉红色的小球。 你喂它什么?门德问。 那木卡说,面包屑养的小蛆虫。 这只鸟大口吞咽蛆虫,吃完仰起头,发出咪咪的叫声。 那木卡哈哈大笑,说哈达,你去玩吧。 这只名叫哈达的松鸦展开翅膀,飞到树顶。 门德说,你的生活太有意思了。 那木卡说,有什么意思?单调又寂寞。 门德说,比我们强多了。我们每天上课,放学写作业。村里没有玩的地方,下河游泳大人也不让。 你和你爸爸上山打猎啊,那木卡说。 门德说,猎枪早没收了,我爸爸和妈妈都在外地打工,过年才回家。过完年又到外地去了。 狗宝说,我爸爸妈妈也在外地打工,我们村里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只剩下爷爷奶奶。村里死气沉沉,没意思。 门德说,过去村里有人喝醉了耍酒疯,现在连耍酒疯的人都没有了。 那木卡笑了,说,这里尽是酗酒的人,耍酒疯是他们生活的乐趣。 狗宝说,我喜欢看人耍酒疯。 那木卡说,我听说你们喜欢赚钱,赚来钱在村子里盖一个小楼,不去住,继续出去赚钱。哈哈哈,在农村盖一个小楼多好笑,你家里又不是教堂,为什么要盖楼呢? 门德说,盖一幢小楼证明你家有钱。 那木卡说,有钱又怎么样?不如拿这些钱到世界旅游,坐轮船,坐飞机,看球赛,多好啊! 狗宝说,我们村里的人不看球赛,也不想坐轮船,他们希望别人知道他们有钱,这样才高兴。 那木卡说,我觉得有钱也不如在森林里生活。森林里不需要太多钱,听到美妙的鸟鸣,看到各式各样的昆虫,呼吸新鲜空气,多好啊。 狗宝站起来往森林里看,那里长着高大的云杉和冷杉,大树下面生长着山杨树、白桦树、椴树和槭树,森林上空是晴朗的蓝天。但森林里光线昏暗,微风吹来潮湿的气息。狗宝看到那木卡身边的牛皮口袋似乎动了一下,问,这个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木卡说,不要问。 狗宝说,不问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木卡说,在这里,没人问别人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不礼貌。 门德说,我们也不问别人口袋里装什么,他欠嘴。 狗宝说,你不说就证明口袋里装着神秘的东西。 那木卡问,你们怎么不回家? 门德说,我要向你学习。 那木卡说,学什么?我们穷,没有钱。 门德说,我也没钱,我只是一个小学生。我跟你学习森林的知识。 那木卡说,你想做一个森林人吗? 门德说,是的,你讲的故事吸引人。 狗宝说,我想跟你一起挖宝,给你当帮手。 那木卡笑了,你给我当帮手?你们俩跟着我在森林里走,其实是累赘,我还要照顾你们。森林里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 狗宝说,有危险才好呢,我就喜欢危险。 门德说,你已经淹死一次了,还不够吗? 狗宝说,我喜欢跟野兽搏斗。 那木卡说,算了,你们生活得很安逸,吃饭花钱都不发愁,没遇到过危险。我们森林人吃的喝的花的钱都要从森林里取得。那种辛苦你们理解不了。 妈呀!那木卡身后传来狗宝的号叫,他双手捂着耳朵往外跑。 那木卡身边系着羊皮绳的牛皮口袋打开了,钻出一条蟒蛇。这条褐色带黑斑的蟒蛇像一个弯曲的扁担,高高抬起身子,嘴里伸缩带叉的蛇芯子。 与蟒蛇搏斗 那木卡站起身,弯腰悄悄接近蟒蛇,他双手张开虎口,准备掐蟒蛇脖子。蟒蛇从袋子里蹿出,绕过核桃楸树,与那木卡对峙,嘴里发出咝响。那木卡往后退,从地下捡起那根木棍打过去。蛇灵巧地躲过木棍,爬到门德身边,准备攻击他。门德吓得仰面倒地,用脚和手掌蹭地往后移动。那木卡挥舞木棍打蛇,蛇低头躲过木棍,用身体把木棍缠住。那木卡松开手往后退,蟒蛇迅速松开木棍,身子抬起二尺多高,向那木卡进攻。那木卡躲到核桃楸树后,蛇嗖地咬他露在树边的脚,那木卡踢开蛇,好在他穿厚厚的皮靴,没咬到肉。 那木卡转身往后跑,跑到一棵粗壮的云杉树背后。没想到,蛇的动作比他还快,飞蹿过去,把云杉树干缠起来。那木卡没紧靠树,否则就连人带树被蛇缠住了。如果人被蛇缠住,尤其是这么粗的蟒蛇,那就死定了。蛇缠人越来越用力,直到人上不来气,被憋死。 那木卡往前跑,他眼前是一个下坡,底下是干涸的河道,河道里堆积着被洪水冲过来的大大小小的砾石。很不幸,那木卡奔跑中被一个隐藏在草丛中的树桩绊倒,他仿佛知道蛇会蹿过来,立刻翻转身。这时蛇已经追上来,蛇头离他的脖子不到一尺远。那木卡站起身,双手掐住蛇的脖子。蛇却把他身体缠住了。那木卡用尽力气掐蛇的脖子,不知能不能掐死蛇。他毕竟是少年,没太多力气。蛇却紧紧缠着他不放松,想要把他缠死。 森林里的孩子聪明,他们的智慧,别人想都想不到。那木卡双手掐着蛇脖子向后仰倒,顺着下坡打滚儿,滚到河道的砾石上。 门德和狗宝先是不敢看,趴在地上发抖。那木卡和蛇离开他们的视线后,他俩悄悄站起来,看到那木卡身上缠着蛇,在河道的砾石上翻滚。 那木卡想让砾石把蛇身硌烂。他喊,你们拿石头砸蛇! 门德和狗宝一人拿起一块石头,跑过去砸缠在那木卡身上的蛇。狗宝砸得不准,第一下就砸在那木卡的腿上,把他疼得龇牙咧嘴。门德拿起石头,不敢砸。他看到蟒蛇被那木卡掐得张开大嘴,红色的口腔里露出白色尖牙。他扔掉石头,向后退。 那木卡喊,哈达,哈达! 松鸦哈达飞下来,站在石头上。 啄它眼睛,那木卡说。 松鸦跳到狗宝头上,狗宝吓得用胳膊捂住眼睛。 那木卡说,啄蟒蛇的眼睛。 松鸦从狗宝头上跳起来啄蟒蛇的眼睛。蟒蛇想躲但躲不了,那木卡用手紧紧掐着蟒蛇。 松鸦哈达扑扇翅膀啄瞎蛇的左眼,接着啄蛇的右眼。 可能是蟒蛇越缠越紧,那木卡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他说,去拿刀子和铁铲。 他俩跑回去,狗宝从鱼皮鞘里抽出刀子,门德拿起铁铲跑回来。 那木卡说,砍蛇,割蛇的肉。那木卡的声音嘶哑,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门德用铁铲拍蛇,没什么作用。狗宝勇敢地把刀扎进了蛇身上,好险没扎到那木卡。蛇像麻绳一样一圈一圈缠在那木卡身上,他用刀刃横着割这条蛇,他感觉刀已经切到了蛇的脊椎骨上。狗宝抽出刀割蛇的其他部位。蛇血喷出来,溅到狗宝手上。但蛇还紧紧缠着那木卡。那木卡这时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嘴能动。 狗宝站起身,双手握刀,把刀尖直直扎进蟒蛇的咽喉里,蛇嘴只露出一个刀柄。 蛇死了。 那木卡松开手,躺在地上,脸色苍白。 门德和狗宝拽那木卡的衣服,想把他从蛇的缠绕中拽出来,死蛇仍然缠在那木卡身上。 狗宝说,门德你把蛇从他身上解下来。 门德说,我不敢。 狗宝说,胆小鬼,蛇已经死了。 门德硬着头皮捉住蛇的身体往后拖,蛇身上冰凉,割破的地方露出雪白的肉。蛇血把那木卡的衣服浸透成黑色。 狗宝把那木卡拖出来,放在地上。那木卡昏迷了,他俩怎样喊叫都不回应。 门德学那木卡的样子,用手捏他颈动脉,感觉到他血管还在搏动。他对狗宝说,快去拿那个扁酒瓶。 狗宝拿酒瓶跑过来,门德一手捏着那木卡的腮帮子,另一只手把酒倒进他嘴里。 那木卡被酒呛醒了,咳嗽。他翻过身,看到那条蛇嘴里插着匕首,低声说,把刀拔出来。 门德和狗宝打起来了 狗宝从蛇嘴里拔出刀,递给那木卡。那木卡慢慢坐起来,把刀上的蛇血在裤子上蹭了蹭,说你们是好样的。 他俩扶着那木卡往放背包的地方走,那木卡手里拎着那条死蛇。蛇身上有两处刀痕,那是狗宝的战绩。 那木卡靠着核桃楸树歇了一会儿,喝了几口酒,然后用刀剥下蟒蛇的皮,把肉收拾干净。 他说,这条蟒皮被你割了两刀,但还是一张漂亮的皮。中国人喜欢蟒皮。 狗宝问,为什么? 那木卡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中国的乐器离不开蟒皮,二胡、四胡、三弦都蒙蟒皮,这在中国是值钱的东西。你们那里,这么大的蛇不好找了,所以这个蟒皮能卖一点钱。 那木卡从树林里捡来一堆干树枝,从背囊拿出黑板擦那么大的一盒火柴,火柴盒上有张大嘴的猛虎头像。他用粗大的火柴点燃干树枝,在火堆左边支一个X形的木棍支架,用羊皮绳系好。在右面也支这样一个架子。他把折叠的铁丝打开,放上去做横梁,把蛇肉放在横梁上烤。那木卡用刀割一段蛇肉,扎在刀尖上,在火上翻着烤,蛇肉烤得咝啦咝啦冒油,香味儿在森林里弥漫。他从下衣兜里掏出一个装盐面儿的小玻璃瓶,往上撒盐面儿,用刀扎一块蛇肉递给门德,说吃吧。 门德和狗宝早被蛇肉的香味儿馋得肚子咕咕叫,焦黄色的蛇肉冒油,绽开,露出蒜瓣肉。 门德咽一口唾沫,说我不敢吃蛇肉。 那木卡把扎着蛇肉的刀子递给狗宝。 狗宝说,我爸说吃蛇肉、刺猬肉、黄鼠狼肉遭报应。我不吃。 那木卡说,你们还是不饿。他大口吃肉,吃完一块,又切一块放在火上烤,撒盐面儿,接着吃。 松鸦哈达飞过来,那木卡丢给它一块肉,松鸦低头啄肉,抬头咽下去,再低头啄。 那木卡大约吃掉三分之一蛇肉,他把剩下的蛇肉拿一块油布包好,用麻绳系成十字形,放进牛皮口袋。 狗宝问,你在牛皮口袋里装条蟒蛇干吗? 狗宝提起这件事,气得那木卡把头顶的狍子皮帽摔在草地上。他说,你为什么把装蟒蛇的牛皮袋子的绳子解开,差点要了我的命。 狗宝说,我看到你和蟒蛇搏斗,其实你打不过蛇。不过你把他的肉吃了,算报仇了。 那木卡把帽子拿起来,往地上再摔一次,说,你无礼!不经主人同意,打开别人的行李是小偷行为。 狗宝说,我不是小偷,我好奇。 那木卡说,你好奇也要征得主人的同意,主人没同意就动别人东西是小偷。 狗宝摊开手,说,我什么也没偷,我只是解开了系牛皮袋子的绳子。 那木卡说,这条蟒蛇是拉茨卡村伊凡的蛇,他把蛇卖给了森林里的野生动物研究站。他让我把蟒蛇送过去,拿到回执,就给我500卢布。这下好了,蛇没了。我欠伊凡一条大蟒蛇。 这条蟒蛇值多少钱?门德问。 那木卡说,没法说蟒蛇值多少钱,蛇活着也说不出自己值多少钱,就看伊凡要多少钱。他要多少,我就得赔多少。也可以用东西结算。到冬天,我送给他一张上等貂皮就两清了。 狗宝问,上等貂皮值多少钱? 那木卡说,一万卢布,也许两万卢布。 门德说,狗宝应该出一万卢布,是他放走了蟒蛇。 狗宝站起来,说,你挑拨,凭什么让我出一万卢布? 门德说,因为你是小偷,你在学校看到喜欢的东西,偷着放进书包,这样的事发生好几次了。 狗宝反驳,门德你以为你是好学生吗?你往老师讲台的书桌里放癞蛤蟆,这是好人干的事吗?你考试抄别人的答案,被老师揭露了。 门德站起来,指着狗宝说,你竟然跑到俄罗斯给我造谣,你就是一个小偷。 狗宝也站起来,挺着胸膛说,我没造谣,你就是一个抄袭的人。 门德伸开双臂推狗宝,狗宝后退了一步,上前抱住门德的腰,把他摔倒。门德站起来,用头顶在狗宝胸脯上。狗宝摔倒后仰,手脚朝天。他在地上左右看,捡起一根烧焦的树枝,站起来抽门德。 门德夺过树枝撅断,扔地下,说你就应该淹死,我好心救你,你还敢打我。 狗宝说,我不是你救的,是他救的。 门德说,你忘恩负义,是一条狗。 狗宝认为门德说他是一条狗是在讽刺他的名字。他愤怒地说,你敢说我是一条狗!他又捡起一根树枝抽打门德。门德猫腰捡起一根树枝,跟他对打。 你们是在击剑吗? 他俩停下来,回头看。说话的是一个俄罗斯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栗子色头发,一双看不清颜色的眼睛藏在浓密的灰眉毛里。他穿着一件浅红色的灯芯绒大袍,脖子上挂一串念珠,头顶戴一个鹿角装饰的帽子。 第三章 通灵者花鼠 花鼠知道藏宝的地点 戴鹿角帽子的俄罗斯人说,我在森林里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准确地找到这里,一点没有走弯路。请问你们刚才吃什么好东西了? 那木卡从背包里拿出油纸包,打开递给这个人,说请用吧! 这个人从袍子下边的兜里掏出一个钢叉子,在腿上蹭了蹭,叉起一块蛇肉放在鼻子上闻。他闭上眼睛,说这是什么美味?他用鼻子吸了吸肉的香气,说是鹿肉吗?他用食指敲着自己前额,说鹿告诉我,这不是鹿肉。是野猪肉吗?野猪也说不是。好吧,我先吃下去再说。 他闭着眼睛嚼蛇肉,从右面的兜里掏出锡制扁酒瓶喝了一口酒,往蛇肉上倒了些酒,放在嘴里嚼。说,我知道了,这是一条两米长的大蛇,它有褐色的皮,带黑花斑。我说的对吗? 狗宝说,你全说对了。 这人满意地笑了。 那木卡示意狗宝别说话,他说先生,请问您从哪里来?我能请教您的名字吗? 这个人说,我从东方来,是布里亚特萨满师,通灵者,你可以叫我花鼠。 那木卡说,您长得不像布里亚特人。 花鼠说,我原来也长他们那种相貌,黄皮肤,小眼睛,宽脸盘。来到你们这里,我用魔法把面容改成俄罗斯人的样子。以后我还要到朝鲜,再改成朝鲜人的相貌。 门德说,你能改变别人的相貌吗? 花鼠看一眼门德,说可以的,但你要付钱。 门德说,我想变成中国人的样子,黄皮肤,细长眼睛。他指着狗宝说,像他一样。 狗宝跳起来说,我是中国山东人。 花鼠说,中国山东人?你懂魔法吗? 狗宝说,我不懂。 那木卡问他,您来这里做什么?来找宝吗? 花鼠说,我吃了你的蛇肉,欠你一个人情,实话告诉你,正像你说的,我在帮助别人寻宝。你注意听,我说的是帮别人寻宝,我自己不需要财宝。我告诉寻宝的人宝物藏在哪里。你们可能不知道,疯子尤金在埋宝物的时候做了好多陷阱,弄不好你会掉到陷阱里。 花鼠的话吓了那木卡一跳,他是猎人,知道陷阱的可怕。不过猎人们都会在陷阱旁做记号,让其他猎人看到,不至于误伤别人。但是疯子尤金不一定设置标记,既然你去找宝,掉到陷阱也是活该。 他问花鼠,疯子尤金在这片森林里埋了多少宝,您知道吗? 花鼠用指甲把塞进牙缝里的蛇肉抠出来,放在嘴里嚼。他说,知道,但我不会说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两个最多三个藏宝的地方。我不会把所有藏宝的地点都告诉你,老天爷会惩罚我的,你懂吗? 那木卡点点头,说我不需要所有财宝,找到一个就够了。 花鼠说,上帝保佑像你这样不贪财的人。 狗宝问,你吃饱了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藏宝的地方? 花鼠瞪了狗宝一眼,说你急什么?我看到你后背上藏着一个鱼怪的灵魂,你自己不知道吗? 狗宝一哆嗦,用手摸自己后背,说没有啊,什么是鱼怪? 花鼠说,鱼怪是河里的妖怪,它可能被王八咬死了,也可能被狗鱼咬死了。如果它发现一个溺水身亡的人,就借它的躯体托生为人。你刚才渡过河吗? 狗宝脸色煞白,说是的,我和门德刚从这条河游过来。 门德说,他差点儿被淹死。 花鼠说,我不会说错,否则我怎么能看到你后背有鱼怪的灵魂呢? 狗宝说,门德,快把鱼怪的灵魂从我后背打跑。 门德用巴掌噼里啪啦拍狗宝后背,说没看到灵魂。 花鼠说,你们怎么会看到灵魂?我告诉你们,灵魂拍是拍不掉的,用巫术才能把它们除掉。 狗宝说,花鼠大爷,请您给我用巫术吧。 花鼠说,你着急啦?没关系的,有我在,鱼怪的灵魂不能把你怎么样。 狗宝说,你别吃蛇肉了,快把鱼怪的灵魂撵走,我都哆嗦了。 花鼠说,你害怕啦?还早呢,天黑之后鱼怪才显灵。 狗宝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古力古力,古力古拉 花鼠看狗宝一眼,笑了,理了理灰色的胡子说,你胆子这么小啊。 狗宝一边哭一边用手揉眼睛,眼神流露出埋怨,他希望花鼠快点作法,让他摆脱厄运。 花鼠说,暮色降临之后,灵怪会来骚扰你。怎么分辨是不是鱼怪的灵魂呢?它无形的身体站在你的肩膀上,用力往下踩。你先是觉得肩膀发麻,后背发紧。然后你的双脚不由自主往地里陷,听懂了吧?鱼怪的灵魂把你踩到地里,最后你只露出一个脑袋,虽然眼睛还能骨碌转,嘴已经说不出话了,像一个足球一样。 狗宝哽咽,双眼被手背揉得通红。 但是,花鼠站起来,用手抖了抖灯芯绒大袍的前襟,说,我有办法,很简单,你过来。 狗宝走到他跟前。 花鼠说,伸出你的左手。 狗宝伸出左手。 花鼠说,你用左手拇指的指甲按住左手中指的指根,其余四个手指包住拇指,这相当于掐住了鱼怪的咽喉。嘴里念:古力古力,古力古拉。一共念三遍,记住了吗? 狗宝点头。 花鼠说,你做一遍给我看。 狗宝用左手拇指按在左手中指指根,攥紧四指。大声喊:古力古力,古力古拉。古力古力,古力古拉。古力古力,古力古拉。他脸通红,脖子青筋凸起。 花鼠说,OK,就这样,没有哪个精怪敢骚扰你,而且刚才你已经掐死了一个鱼怪,还剩下两个,但它们轻易不敢到你的身边来。 狗宝跪地给花鼠磕了一个头,说花鼠大爷,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现在是小孩儿,以后长大了挣钱,孝敬你老人家。 哈哈哈,花鼠笑了,说你的动作,你的言语,一看就是一个中国人。好啊,中国人重情重义。但你要记住,是左手而不是右手,用左手拇指掐住中指指根,不要掐食指、无名指和小指的指根,掐错了的话,你会神经错乱。 狗宝笑了,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他问,食指、无名指和小指指根代表什么神灵? 花鼠摸摸狗宝的头,说各种神灵,它们没妨碍你,所以你不要妨碍它们,记住是中指。 狗宝说,记住了,中指。他心里忍不住想掐一下食指、无名指和小指的指根,看能掐死哪些神灵。 花鼠手指那木卡的双肩背包说,这里面放了一个小铲子,一个指南针,一捆绳子,对吧? 门德说,太了不起了,您隔着帆布兜子就猜出里面的东西,您是怎么猜出来的? 花鼠说,是看,不是猜。对一个通灵者来说,这算不上什么。普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但是通灵者能看到背后的一切。比如这棵云杉,他手指那棵粗壮的云杉树说,从古到今,有多少人从这棵云杉树边走过,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手里拿着什么样的东西,通灵者只要看到这棵树,就看到了这些人的身影,他们藏在树的背后。通灵者看到从这里走过的老虎的身影,有公虎,也有母虎和虎崽。走过的还有野猪、狼和狐狸。树是一个照相机,把见到的一切都拍照储存在年轮里。 门德用手摸云杉树。 花鼠说,摸是摸不出来的,当然你也看不到古代的人。但我能看到他们,就在那里。你看,鹿群走过去。你看,一群土拨鼠跑过来,不,是松鼠,我差点看成土拨鼠。不过这是60多年前的事情了。时间拉回来,10年前,有一只猞猁死在这棵树下,他被猎人用一颗比利时FN49步枪子弹射中,血流到了树下的泥土里。蚂蚁碰到这些血,爪子从身体上脱落下来。 狗宝和门德互相对视,睁大眼睛,这棵沉默的大树边上竟然发生过这些事。 狗宝说,有人在树边上撒过尿吗? 花鼠说,我分辨不出浸入泥土的尿是人尿、熊尿还是狐狸尿,我看到这些尿冒着泡渗到地里,发出刺鼻的气味。 狗宝跑过去,趴在地上用鼻子闻,说我只闻到泥土的气味。 花鼠说你的鼻子啥都不是。 亚什金将军的哥萨克马队从森林驰过 门德茫然望着大森林,这里一棵挨一棵长着云杉、冷杉、落叶松和山杨树,还有花楸树和槭树。高大的乔木下长着低矮的灰柳和卫茅。林中回荡着布谷鸟、丘鹬以及灰伯劳的鸣叫。地面上红花八角茴和剪秋罗安静地开花。这里能藏着动物和人的身影吗?门德问花鼠,他们去了哪儿? 花鼠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门德说,老虎、野猪和猎人。 花鼠说,就在前面,离这里不到两公里,他们在比金河边上休息。 门德问,他们还回来吗? 花鼠用食指挡住自己的嘴,说嘘,有人来了,亚什金将军的哥萨克马队走过来了。 门德、狗宝和那木卡探身看。 花鼠说,后退,小心他们的马踢到你们。亚什金将军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他身边骑黑马的是他的副官萨沙。萨沙肩上扛一把毛瑟枪。 花鼠蹲下来,小声说,快趴下,他们三人趴在地上。 花鼠眯起眼,手指着南方说,你们看到了吗?马队的烟尘像风沙一样,他们跑过来了,枪支撞击马刀,叮当响。你们没听到哥萨克骑兵的呐喊吗?他们杀人如麻,快隐蔽好。花鼠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臂里,趴在地上不动。他们三人学着花鼠的样子,头贴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花鼠说,谢天谢地,他们总算过去了。他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泥土和草叶,指着北方说,他们所到之处,留下焦土、硝烟和哭泣声。好在我们没被发现,躲避了一场杀戮。 狗宝觉得周围一直静悄悄的,没有烟尘和马队,灰伯劳和丘鹬的叫声始终没有停息。但他又不能不信花鼠所描述的场景,他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花鼠转回身,生气地反问,难道我在骗你们吗?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块土说,你难道看不见吗?这是马蹄印。 狗宝、门德、那木卡凑上前,低头看地上的马蹄印,没看到。但他们不敢反驳花鼠。 花鼠说,我说马队刚刚过去,这个刚刚说的是107年之前,那时候亚什金将军和南西伯利亚的土著人开战,安吉拉河被血水染红。河水里既有哥萨克人的血,也有土著人的血,融合在一起,流向了北冰洋。我为什么要向你们说这个呢?花鼠用手捧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何必让这些不开窍的人知道人间的秘密呢?你们跟我来。 花鼠带他们走,走到一个半人高的石头边上。他伸手摸了摸石头边上的冷杉树,又摸了摸石头另一侧的狗枣子藤,说,你们选一个人蹲在这块石头后面,让他随便伸出一根,或者两根、三根、四根手指,必须是右手的手指。你们在边上看他伸出几根手指。我到前面,因为有石头挡着,我看不见他伸几根手指。你们说开始,我就把我看到的告诉你们。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眼睛可以穿透这块石头,看到所有真相。 狗宝高兴地坐在石头后面,摆弄自己的右手。花鼠走到石头前约有十几米的地方站下。 那木卡说,狗宝举手指,开始。 狗宝举起食指。 花鼠说,一根手指, 狗宝举三根手指。 花鼠说,三根手指。 狗宝竖起大拇指。 花鼠说,一根手指,好啦,你们看到了吧,我说的对吗? 门德说,全猜对了。 花鼠说,不是猜对了,是看见了。 门德说,可是你是怎样看见的?你的眼睛能穿透石头吗? 花鼠点点头。 狗宝从石头后面走出来,说你是仙人吗? 花鼠用手摸自己的胡子,说,仙人?这样说不恰当,我算不上仙人。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狗宝说,你隔着箱子能看出箱子里有多少钱吗? 花鼠点点头,说我能看到房子里有几个人,箱子里有没有酒,墙上是不是挂着猎枪,床底下有没有猎刀。 狗宝说,你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什么不变魔术呢?你到我们查干木伦村去变魔术吧,那里游客多,肯定赚好多钱。 花鼠用手指狗宝说,小心你的言辞,这怎么能算是魔术呢?这是上帝赐予我的力量,跟魔术完全是两回事。 门德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狗宝说,你可以到电视台变魔术,那就闻名世界了。 花鼠说,我说过不是变魔术,你注意后背鱼怪的灵魂。 狗宝急忙回头看,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花鼠对那木卡说,你把我吃剩的蛇肉拿过来,我带走。 那木卡把蛇肉放在一张白纸上,递给他。 花鼠说,亲爱的朋友们,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了你们,我相信你们今天见证了奇迹,但不要流露惊奇的眼神。奇迹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生活到处都有奇迹,只不过你们没有发现而已。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 花鼠挥挥手,转身走了。 狗宝追上前,说花鼠大爷,你去哪里? 花鼠说,东方,世上唯有东方是神圣的地方。 狗宝说,你还没给我作法呢,今晚鱼怪把我踩到地里怎么办? 花鼠转身,把食指放在嘴上。伸出左手,用拇指抵住中指指根,挤挤眼睛,走了。 狗宝望着他的背影心绪不宁。 狂风袭来 那木卡背起双肩背囊,拎着牛皮口袋往树林里走。门德和狗宝跟在他后面。 那木卡回头问,你们俩跟着我做什么? 门德说,我们没地方去。 那木卡说,你们应该回家呀,他用手指额尔古纳河方向。 门德说,回家没意思。 那木卡说,回家没意思也不能待在森林里,过一会儿天黑了,你们住哪里?吃什么?野兽来了怎么办?趁天还亮,快渡河回家吧。 狗宝说,我不渡河。我后背还有两个鱼怪的灵魂,如果下河游泳,它们会把我按到水里淹死。反正我不渡河。 那木卡说,你不渡河也不能跟着我呀。你们应该自己旅行。 门德说,我们去哪里旅行? 那木卡说,我怎么知道你们去哪里旅行?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指着南边,拉茨卡村在那边,你们去村庄吧。 门德说,我想跟着你,有意思。 那木卡说,你真是一个小孩儿,虽然你俩比我只小一两岁,完全是儿童心理。我在劳动,你们懂吗?我帮别人运蛇,但是蛇死了。剩下的选择有两个,要么抓一条大蛇送到野生动物研究站,要么去挖宝,用财宝赔偿伊凡的蛇。这是劳动,怎么能说有意思呢? 门德说,我跟你走,看看河边有没有亚什金将军的哥萨克马队。 那木卡说,你怎么能相信这个呢?那是107年以前的事情。他们如果还坐在河边休息,早都变成骨头了。 那木卡的话音没落,森林里传来呼啸声,眼看着一股黑雾从树林里卷过来,发出奇异的声响。风声的低音部分如同几百个人用石头蹭帆布,高音部分来自树梢,那是尖锐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哨音。 门德双手抱紧,说,哥萨克马队来了。 那木卡一手牵一个人,顺风跑到一个土坑里隐蔽。这个土坑原来是个房子,地下挖两米多深,地上垒一米多高。放上木头盖上草就是房子,这种房子叫地窨子。此刻房顶的木头和草都没了,已废弃不用。 他们刚爬进这个地窨子的坑里,狂风从身后扑过来。森林里响起咔嚓的树枝断裂声,树枝、杂草,以及其他东西在地面翻卷飞滚。 门德稍稍睁大眼睛,看地面上一片黄沙。这股狂风竟然把沙尘刮进森林里。风的声音越来越大,可称作怒吼。慢慢地,风声弱下来。没到几分钟,更强劲的风刮过来。这一次的风里不知带着什么东西,从高空噼里啪啦砸下来,像有人从云端向他们投掷石块。门德这时完全相信了花鼠说的话,森林里驻扎着哥萨克骑兵、野兽、匪徒和各种精怪,几百年以来他们一直在这里。他耳边传来枭鹰的鸣叫,极其凄厉。门德想,这就是精怪的呼喊。他大声问狗宝,你左手拇指是不是按到其他手指了? 狗宝点点头。 门德说,完了,你把精怪招来了。花鼠说你只能按中指指根,不能按其他指根。 狗宝说,我按了无名指指根。 门德说,你刚才掐住了森林怪物的脖子,他生气了。 狗宝说,那怎么办? 门德捧起狗宝的左手,轻轻抚摸他的无名指指根,说森林大老爷,不要生气了,狂风过去后,我们买酒洒在地上,敬奉你老人家,快息怒吧。 狗宝听门德这样说,不禁流下了眼泪。他没想到,不知不觉,他的左手成了制造灾难的策源地。 门德对他说,你千万别用拇指按这些手指了,哪个手指也不能按,你听见了吗? 狗宝点点头,眼泪成串洒在手臂上。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因为门德的祷告起了作用,风声停息了。四周静得让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悄悄爬出地窨子,看到地面上到处是拳头大的松果。门德想象有人从云端投掷的石头,实际是被风从树上刮下来的松果。 他们三人的眼窝、眉毛、头发上敷上一层细腻的黄尘,这是来自沙漠的礼物。这里是森林,远处是布满森林的高山,这些细细的沙尘是从哪里吹过来的呢?大自然真是奇妙。 他们说话,察觉嘴里有沙尘,嚼起来嘎吱响,突然间,金色的光束从森林间隙射过来,落在地上,如一片片金箔。这是太阳的光线。 他们往前走,不到100米,走到了森林西侧的峡谷边上。这是一个巨大的V字形峡谷,里面长满尖顶的云杉和圆顶的冷杉,把峡谷遮蔽得严严实实。峡谷出口悬挂一轮金色的落日,仿佛是峡谷用双手托起的宝珠。他们脸上有金红的夕照,如同青铜雕像。 一只黑鹰飞入峡谷,在峡谷里盘旋滑翔,翅膀打开的长度让人难以想象,如同一个黑色的帐篷。鹰头白色,肚子也是白的。 峡谷右面长着矮小灌木的山坡上,一群马鹿蹦蹦跳跳地穿行。这情景如同一幅羊毛挂毯里的图画。大自然用壮丽敲击他们的心脏,使他们忘记刚才的狂风。 落日往西边的天际下沉,周围的云层越来越红,仿佛在燃烧。在红云后面是零散的灰云,它们靠近红云那一面镶着金边。 狗宝的表情呆住了。 门德问,你怎么啦? 狗宝说,我肩膀有点酸,好像有人坐在上面。 门德笑了,说鱼怪坐在上面。 狗宝说,我觉得也是。 门德抓过他的左手,说,快施法术,你千万不要按错手指。刚才你按错了手指才刮起了狂风,我不想再见到那样的狂风了。 狗宝紧紧攥着左手,对着峡谷高喊:古力古力,古力古拉!古力古力,古力古拉!古力古力,古力古拉! 那木卡问他,你觉得好点儿吗? 狗宝说,我觉得头晕,身上软绵绵的,有点儿站不稳。 门德用手摸狗宝脑门,说你的头发烫。 门德刚说完,狗宝仰面向后倒去。那木卡急忙从后面抱住他,把他放在地上,摸他的头,说他发烧了。 门德问,这是鱼怪搞的吗? 那木卡说,森林里怪事多得很。 那木卡把背包放下,让门德替他背着,牛皮袋子也交给门德。他背起狗宝往森林里走。 门德问,我们去哪里? 那木卡说,离拉茨卡村不远有一间空房子,原来是养蜂人住,我们去那里。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