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春天,我因疫情防控滞留在故乡。苦雨。幸好故乡还有朋友。他们带我看山、看树、看湖、看花……我用手机以记之,谓之“故乡手记”。 ——题记 春 雨 春夜,有一片湿淋淋的水声。这水声像是我住在深山的一条溪流旁,那溪流没日没夜地流淌着。溪流从两岸青山中淙淙而出。但我看不见它的源头,也看不到它的归宿。留给我的只是水声。巨大的、无休无止的水的流淌声。 但这分明是下雨。夜晚黑漆漆的,闪电如巨大的枝杈戳破了夜空。紧接着,就有一阵密似一阵的巨响。雨,在电闪雷鸣中撒欢似的倾盆而下。我说它撒欢,它偏偏又是沉闷的,郁郁寡欢。一声又一声,有时雷声骤然炸响,像是对谁不满意似的,经常做出磅礴的一击。这一击,就从天空返响大地,又从大地返响天空,万物都在雷声中惊醒。黑暗中,没有人看到人们面孔上的表情。 雨这样一直下着,雷声和雨声在这样的春夜显得有些粗鲁。春天的一双大手到底掌握了大地上的什么?雷霆一般的呼唤、呐喊,让春芽从地下猛然惊醒、松软、萌动。春芽们贪婪地吮吸着这来自上苍的甘霖与雨露。 等第二天放晴,我出了一次门,我看到河边一排柳树的枝头,抿起了浓浓的绿意,似乎向我点头致意,又仿佛春天的爱和愤怒。 一棵树 再也没有见到那棵树了。 但那棵树却固执地长在我童年的土地上——每个人的童年都有土地。在那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我们打过滚、搭过窝、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丢掉童年的土地是我长大后的事。连同那样的一棵树。 那棵树生在老屋背后一处断崖之下。暗褐色的躯干,绿葱葱的树叶。春天,它径自开着白边嵌着淡紫色的花朵,花一串串、一绺绺地挂在羽状的叶子里,像是树的眼睛,一只只的诡谲、怪异。秋天,它又结出黄澄澄的果子。本家的一位小叔叔叮嘱我,那黄黄的果子有毒,鸟也不敢吃。果然——果熟的季节,果子洒落树脚一圈,都自然地腐烂了。而在果子壮硕时,我们只能用它做子弹,用木头的弹弓将它射向高远的天空。 那棵树叫“苦楝树”。奇怪的是,在我的老家方圆几里就那么一棵。它离群索居,孤寂嶙峋。无依无靠地屹立着。现在看到如此孤独的树,我想我的心会为之一紧。但那时没有。我甚至不知道那棵树什么时候消失了的。 苦楝树开花时说是有一股子清香。我也不记得。我不记得那棵树的消亡是否与它的名字有关。 太阳雨 细雨淅沥的时节,有一次我误打误撞地走进了深山。抬头一望,群山之巅灰色的天空滚涌着黑色的云翳,山峦上是被雨雾湿透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如黛如墨……刹那间,我眼前一片灰蒙蒙,心里变得阴沉。我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忽然,头顶上裂出一道亮光。抬头,我看到天的尽头,天穹与群山似乎正在接吻,也就在那一瞬间,万千霞光从云霭中透射了出来。阳光恰逢雨露,天穹豁然,次第开朗、辽阔。色彩斑斓的灵光里,刀光火影一般,仿佛充斥着一股血与血、力与力的搏杀、撕咬……我看得如痴如醉,发觉有一朵云,像一匹黑马奔腾着,最后唰唰地倒卧在那如血的残阳里。 幸好,这时候阳光忽然明媚。雨丝透过云层泄下,千万缕银丝漫空飘洒。阳光和雨丝就这样相互交织、蒸腾。阳光照亮了雨丝,晶莹剔透;雨丝伴随着阳光,光怪陆离。雨里有太阳的颜色,太阳里又有雨的光亮。好像无数根银针……淅淅沥沥的太阳雨里,一些植物发出“嘎巴嘎巴”清脆的拔节声。泥土清香里,蘑菇撑开了春天的小伞。我也由恐惧变成了喜悦。 悬 崖 突然就出现了一处悬崖。 似是高昂秃秃的头颅,粗犷的胳膊,坦荡的胸怀……悬崖,竟像一位气概不凡的男子汉,有着男子汉伟岸的身躯和一颗倔强、憨厚的心灵。 溪流在它身上静静地流过,带来的一丝冰凉似乎让它咯吱了一下,就不知道笑着跑到哪里去了;春风在它身上掠过,送来一丝凉爽,可它给了风儿温柔一掌,风儿涩涩的,耷拉着脑袋也奔向了远方…… 但,别看它有冷冰冰的额角、冷冰冰的胸膛,它笨拙的手脚捧起的却是一棵棵青草——稚嫩、倔强,那么自信的青草。在悬崖上,在足可依赖的泥土里,那些青草们耸立着,竖起了孤零零的身子,有些吃力,却又有些自豪地伸出了一星青绿……让人诧异这寂静冷漠的悬崖,怎么挤出这一大片生命的柔来。 稀稀落落的青草,可以说是悬崖青春的胡须;青草上的露珠与雨珠,也似是它温柔的泪滴;那一棵青草,仿佛一株生命的常青藤,又像谁含在嘴里吹奏的一支青春的竹笛……悬崖上,我看见了一棵正在怒放的山茶花。那一树红艳艳的山茶花,宛如林语堂先生所写:“看见崖上一枝红花,艳丽夺目,向路人迎笑。” 花 开 站在油菜花开的田埂上,我发现油菜花零星、星点。有的含苞,有的结蕾。它茂密盛开的日子似乎还没有来到。而先前开放的黄花,让昨夜的风雨打击了一下,已经委身成泥。有的凋谢,像是翅膀沾了泥水的黄蝴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有的干脆如黄鹤杳杳。 这几天我见到很多的花。大丽花、一串红、梅花、樱花、杜鹃花、山茶花、木瓜……这些花都竖着红色的耳朵,喧闹得很。在我彭家外婆的坟山前,我见到了一株高大的紫玉兰。紫而带茄红色的紫玉兰不像是开,而是有些潦草、毫无章法地挂满了树枝。一树繁茂,热烈而浓艳。就像清明我为外婆坟头插的纸标。后来,我见到了一株白玉兰,白白、肥硕的白玉兰在风中含笑。在心里,我把这两株玉兰花私下比较了一番,结果是:一个浓烈,一个高洁。 大丽花、一串红,还有木瓜……这些花我都是在人家庭院里见到的,它们在春天有理由开得红红火火,表现出主人的雅致和热情。而就在刚才进山的路上,我坐在车子里看到最多的却是山桃花。或在山坡,或在树林,山桃花一株一株地开放。隐匿得很。有好几次,我都是车子转弯时猛然发现的。我心里一激灵。就觉得她像乡村我打猪草的小妹妹,耳畔依稀听见一阵咿子呀子哟的黄梅腔。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