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夏天,几乎每个周日的下午,人们都会看见一辆白色途观轿车停在2路公交站牌前,猴子的胳膊越过副驾驶座椅,打开车门,飞翔拎起紫色连衣裙一角,抬腿跨了进去。 在等待飞翔上车的短暂间歇,猴子拿出一面小镜子,把本已很精致的妆容又捯饬了一番。跨进车子后,随着车子启动,飞翔也拿出一面小镜子,把自己的妆容捯饬了一番,她们的样子,好像要赴一场隆重的宴会。车子在街道上左拐右转,终于驶上了郊区的那条省道。 谁也没有想到她俩会走得那么近。虽在同一个单位,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或者说,她们是走在两个极端的人,就像一面镜子的正反面,红与黑,白天和黑夜。 猴子是支部副书记,来公司的目的是接老书记的班,老书记年龄快到线了。飞翔来得晚一些,是安全科的科员,负责接听电话。安全科有两个岗位被大家戏称为中转站,一个是内勤,另一个就是这个。领导的关系户进了公司,没有合适位置,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一周两周或一个月,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就奔赴了新岗位。还有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现有岗位,临时待岗的员工,也会在这里短期停留,有路子的很快找到了新岗位,没路子的,最后都去了生产一线。 飞翔中等个儿,微胖的体态与她的年龄很合拍,脸庞饱满白净,眼睛又黑又大,与人说话的时候显得很安静,能让人感到滴水入潭般的清澈。不管谁看,她都算得上漂亮,还透露出几丝雍容的气质。猴子,听绰号就知道,她个儿小,身板薄,走起路来步幅很紧,任何时候都能带着一股风。她的皮肤不是很白,板着脸,好像笑容被风刮走了。她的眼睛很小,几乎是一条缝,她很刻意地把眼线画得很浓,可想看她的眼仁儿还是不容易。她跟人说话不是讲大道理,就是纠正和批评。 飞翔来的那天,一大早,楼道里就回荡着悠扬的钢琴曲——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安全科的门大开着,音乐从里面飘出来,垃圾也从里面涌出来,废纸、旧杂志、鞋垫、破鞋,还有一只灰色的臭袜子,一咕噜一咕噜翻了出来,像是在呕吐。 科室是个大杂烩,兼有稽查、维修、处置、档案管理等职能,业务庞杂,人流量大,碰上违规处理,经常有客户大吵大闹。科里从来就没有固定的女员工。久之,面貌可想而知。 飞翔穿一身红工装,头上扎一条紫色碎花的纱巾,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在垃圾后面忙活着。高跟鞋有力地在白瓷砖地板上敲击着,像是给曲子打节拍。地板刚拖过,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上面,有细小的水珠闪烁。大家聚在门口,向里张望。 大胖说:“哎哎,谁呀,田螺姑娘吧!” “啥田螺姑娘,新同事,别让人一个干呀!”科长说。 一早晨就成了大扫除时间。 地板拖白、东西重新规整、玻璃也擦过后,科室一下敞亮了。电热壶滋滋响着,蒸气丝丝缕缕在白亮的阳光下飘起来。 飞翔坐在了接电话的那个位置,对面是秀才——一个刚失去了岗位,临时待在那里的倒霉蛋。 “我叫飞翔!” 秀才刚想说自己的名字,她笑着说大名如雷贯耳,秀才谁不知道?秀才苦笑。 忙忙活活半早晨,一停下来,大家都有些放松,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 “当当当”靠在墙上的门被敲响了。“搞个卫生大半个楼都吵翻了,赶快工作,闲聊啥呢?” “猴子!”秀才下意识地轻喊了一声,忙把脸对着电脑,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面向门口。 “飞翔吧,看过你的档案,尽快熟悉,进入工作!” 高跟鞋声音逐渐远去。 “支部副书记,想升书记,表现呢!” “猴子?谁给起的,还真像个猴子,又瘦又小的。”她小声说。 她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一会儿,拿出唇膏在嘴上涂了涂。 她很爱臭美。这一点,倒和猴子有一比,不过结果迥异,她是越捯饬越漂亮,猴子嘛,唉…… 2 猴子接书记班的走向,一目了然,飞翔的去向烟雾缭绕。她是从外面来的,没有关系是进不了这个单位的,某领导的人无疑,有一日肯定要走。自她坐在那个位置上,大胖就开始算日子,还有几天会走,小年轻们居然拿她离开的日子赌烟,哪天真走了,猜错的要给猜对的香烟。 飞翔来后,大胖来科里的次数明显变多了,他惦记着科里那个困难补助的指标。根据惯例,每年年终公司都会慰问困难职工,科室有一个指标。这个指标一直都是老周占着。老周的老婆几年前中风偏瘫了,科室把他调到了门卫。老周把大门看得很好,把老婆照顾得也很好,始终把她带在身边,住在门房的套间里。那里还有一台电炉,他们在那里做饭,事实上,门卫成了一个临时的家。 困难补助有2000块,还有米、面、油等慰问品,折合起来快顶半个月工资了。大胖本来没有资格惦记这件事,他和妻子都有工作。年前妻子把瘫痪的母亲接来了,家里有这样一个老人要照顾,大胖就有资格了。科室和公司的领导都知道,大胖的两个小舅子很出息,照顾不了老人是因为远在外地,但给老人的生活费是不低的。大胖四处游说,没人搭茬。现在,他盯上了飞翔,潜力股啊,她后面肯定站着某领导,改日她到了一个重要岗位,办这点事不跟玩一样? 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一个月。日子悄无声息地滑过,大家的猜测一天天落空,飞翔居然就那么安安稳稳地扎了下来。 任何时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浅浅的淡妆总是很适宜,衣着简单合体搭配很协调。她很豁达,从不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与人计较,她的抽屉里总有小零食,无论是谁,想吃了只管拿,抽屉总是开着的。她偶然也发脾气,一般人发脾气都是一把刀,总要伤害点什么。她发脾气像一匹丝绸,看似很有力地甩出来,最终却只是柔和地掠过去。有怨责,可更多的是嗔怪。 在这样一个纯爷们组成的干柴烈火般的科室里,她像一条小溪,流淌在大家的心头。那些小年轻有的喊她姐,有的喊她姨,她都应着。他们陷在靠墙的那张单人沙发里,唠叨着家里或班上的事情,她都很有耐心,一边忙着自己的活,一边听他们的倾诉,偶然插一两句,都能击中要害,让叙述者有所醒悟,变得舒畅。 一到上班时间,她就把大家当班要用的工器具准备好,让他们很顺当地取到并拿走。下班时,大家把工器具带回来随便一撂,她一一归置妥当。 大家觉得飞翔和猴子处在两个极端,有长相、地位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为人处世。飞翔那么容易、那么快地融入了大家中间,成了高参、心理疏导员和黏合剂,成了大家须臾不离的好朋友;猴子到公司的日子比飞翔早半年,却始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阔大办公室的门始终敞开着,却没有几个人进去,即便是因工作需要必须进去,也都踮着脚尖,生怕惹她不高兴了瞪眼睛或又开始讲大道理。 人就这样,喜欢一个人,就不自觉地往她身上贴好的标签。不喜欢,就挖空心思地找她的缺点。飞翔很快成了大家心目中一座美好的纪念碑,猴子被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飞翔居然坐上了猴子的汽车,而且是在周日,而且是多次。本来一个单位的员工,谁跟谁交往都很正常。但发生在她们两个身上,大家就觉得不正常,大家怕猴子把飞翔给带坏了,他们太想维护心中的这块纪念碑了。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跟她搅在一起了?” “好好劝一劝,跟她能学出什么好!” 那天,科室的门“霍”地被推开了,大胖冲了进来。五大三粗地站在屋子里,空间一下狭小了。 “秀才,你得跟她好好谈一谈!” 他坐到桌子边,粗壮的胳膊伸到秀才面前。手腕上那块表很厚很大,里面很复杂,大圈小圈,还能看见齿轮,一条颗粒粗大的佛珠与手表并列着。 “闻闻,樟木的。”刚戴上那会儿,他经常把手举在别人面前。 为申请困难补助这事儿,大胖找过猴子。这件事,别的领导也不同意,但表达得很含蓄,大都说,时间尚早,到时候再说吧。到猴子这里,猴子脸上冷冰冰,口气更是冷冰冰,“你的条件不够!”这句话,让大胖咬牙切齿。 大胖是因为困难补助的事跟飞翔套近乎的,但从来没提过,火候还不到嘛。他们聊了一些家常,很自然地就说起了瘫痪的岳母,说照顾她多不容易。让他吃惊的是飞翔对照顾病人,尤其瘫痪的病人这一套很熟悉,翻身、接大小便、换尿不湿、病人易怒等等,她都能说到点子上,还有很多小窍门。有些方法,他回去一试,居然很好用。大胖一下对她刮目相看。她不但漂亮、热情,还懂那么多东西。这个女人有点深。 3 秀才和飞翔对桌而坐,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自然不错。即便大胖不找他,他也打算跟她谈一谈。事实上,飞翔的好,一部分是大家看到和感受到的,还有一部分,是秀才描述出来的。秀才之所以叫秀才,是因为他的文笔好,已经把文章发到省报了,他还是市作协的理事。你想想,他描述一个人该会多精彩。 秀才和飞翔的关系,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开始的几天,大部分都在说儿子,她说中午匆忙,只给儿子下了碗面条,晚上一定要早点回去,买点牛肉给补一补。秀才的儿子去年已经考入大学了,之前的几年,他和妻子在两地,是他带的孩子,这一方面他有发言权,他们很快就说得很投缘。后来,他们又谈论起双方的父母,她说周六去了农村,在父母的菜园里摘辣椒和茄子;他说他母亲去世了,父亲一个人在老家,每年冬天来他这里过冬。 他们不知不觉地熟稔了起来。他那时候心里似有一只盛满水的水桶,满腹的不满和牢骚争着往外溢。她成了他的倾诉对象。 他说总经理把他从分公司挖过来的时候,形影不离,走哪儿都带着他,他照相写报道。总经理的形象频繁地出现在集团公司的网站和司刊上,笑得合不拢嘴。忽然一天,总经理的态度急转直下,说照片应该照正面却照侧面了,说稿子里面出现了几个错别字,脸上写满了不悦和质问,他们的“蜜月期”结束了。他实在受不了总经理的唠叨,又找不到解决的途径,就要求下基层。他随口一提,总经理随口就答应了,结果他不知道去哪里,总经理也不知道怎么安排他,就先把他放在了这里。 在机关,流言是一把无形的刀,杀伤力不次于核武器。后来,有人暗中对秀才说,是猴子在领导跟前说了他的坏话。当时她是办公室副主任,和秀才因为稿件的事争执过。这件事,到了嘴边,他终于没说出来,毕竟没有什么证据嘛。 “我的前途就这么毁了,你说,下到基层,大家都知道总经理不喜欢我,谁还敢用我?” 他向她倾诉的时候,是周一下午三点多,其他人下一线了,屋子里很静,已经偏斜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他脸上,拧成疙瘩的一双浓眉闪着微光,嘴皮在微微抖动,眼里虽没有泪,但已经很潮湿。 她坐在暗影里,不停地梳理着她满头的长发。她的头发拉得很直,很漂亮,每个周一都显得有些弯曲,她就不停地梳。秀才跟她开过玩笑,让她周日少睡点觉,看把头发蹭的。大胖碰上了,会说周日和老公嗨的时候能不能注意点啊,看把头发蹭的。她就瞪他一眼,吐出一个字:“滚!”大胖就笑呵呵地滚了。 有笑声从暗影里传出来,她站起来,拎起水壶给他添上水。 “多大点事儿,下基层就下基层,我就觉得基层好,简单快乐。人家不喜欢你,赖在那里,恐怕心情比现在更糟。” 她坐下来,谈起了他的小说,她对里面的故事和人物居然记得那么清晰。他有些感动,文学是他的羽毛,如果不是这些羽毛,他苍白无比,也丑陋无比。她抚摸着他的羽毛,在那个失意的日子里……那时起,她就成了他心目中美好的化身。 她劝慰他,更是用她淡然、豁达而又精致的生活方式影响着他。她鼓励他多写点东西。 “不要小看那点才华,那是上天的恩赐!” “多写一些,有时候文字比生命更长久!” 她偶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喜欢写作的人都富于幻想,他经常想,她的老公一定是官员、富翁等一类家庭很优越的人物,否则,谁能配得上这么好的女人?他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有这么一个明事理、知冷热的妻子,一定会写出不朽的作品。 中年人一般忌讳谈论家庭,凡事有命,冷暖自知。秀才还是有意无意地会问到她的丈夫。她说晚上辅导孩子到几点的时候,他会问,孩子的父亲不管吗?(秀才的儿子是他一手管的)她说管得不多。她说儿子又长高了的时候,他会顺口问,你老公一定是高个子吧(秀才个子偏低),她说刚刚一米八。说起单位工资低的时候,他会问,你老公收入很可观吧(秀才的收入微薄),她说一般般。 这些话问得轻巧,回答得也轻巧,说过跟没说过一样,秀才还是感到心惊,因为他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和飞翔的老公做着对比。 支部换届选举如期举行,猴子忙碌了起来。参加选举的若干人,员工代表20人。飞翔和老周有幸成为员工代表。猴子费了很大的劲儿,一一甄别,力争把和自己关系好的代表放进去,选举的时候还是出了岔子。支部书记的候选人有两名,一个是猴子,另一个是行政经理。大家都知道目的就是要把猴子提拔到书记的位置上,经理只是陪衬。计票结果一出来,出乎意料,行政经理的总票数跑到猴子前面去了,一副喧宾夺主样子。车迟国斗法,柜子里本应该变出一个道士,结果走出了一个和尚。上下一片哗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休会长达一个多小时。后来行政经理现场请辞,说感谢大家的好意,自己工作太忙实在分身无术。经理请辞,猴子递补上去,成为支部书记。尽管道路曲折,但前途还是光明的。对于这个结果,猴子自然不开心,计票结果出来的时候,她冷到了冰点,她身旁的工作人员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阵阵寒气,有人发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她一个不落地走完了所有程序。她的坚韧和冷静让人们对她有了一些全新的看法——这个女人忍耐力超乎寻常。后来,有内部消息传出,说问题出在员工代表身上,20名代表,只有1人投了赞成票。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