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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2年第1期|龙岳:热血者(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龙岳 点击:

龙岳,男,1978年生,现居山西祁县,职业理发师。《星火》杂志发表小说《任务》,《贺州文学》发表小说《落叶随风》。

 

热血者

龙岳

苏唐离家出走的那天夜里,天空忽然下起茫茫大雨。

密集的雨水从黑暗中疯狂砸向另一片黑暗,微弱的灯光穿过窗户,隐约能看清楚豆大的雨滴倾泻的速度。

苏唐撑起一把油布伞孤独地站在门前台阶上,闭着眼睛倾听呼啸的风声和雨声,陪同他的还有脚下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皮箱。他感觉此刻噼里啪啦的雨声就像过年时街道上没完没了的鞭炮。

黑暗和雨水笼罩着他,一阵又一阵寒意袭来,他哆嗦着裹紧身上的呢大衣,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同时拎起脚下滴水的皮箱,一脚踏入台阶外面无边的雨夜。

院墙外接他的别克轿车亮着黄白的大灯,雨丝在如柱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活跃,像无数把金光闪闪的刀剑或者冒着火光的子弹从天而降。

苏唐再也不想回头,踩着雨水大步向汽车走过去,打开车门时,他看见副驾驶的位置上还坐着一个人。

这位是龙城工作组的王火同志,司机后来介绍说,以后他就是你的领导。

王火回头冲苏唐微微笑了笑,说,你家的房子真阔气。

苏唐垂下头,指甲在伞柄上划来划去,隔了片刻说,阔气又怎样?以后这里就不是我家了。

不对。王火盯着挡风玻璃外面的黑暗纠正他,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只不过暂时离开而已。另外,你又多了一个家,组织就是你的另一个家。

苏唐后来就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了,他想起白天和父亲苏一文的那场激烈辩论,不知为何,辩论渐渐演变成父亲对他单方面的斥责,骂他不孝,骂他混蛋,还骂他不知好歹。

他争辩说,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生活,为什么非要逼我做不喜欢的事?

苏一文听了火冒三丈,吼道,你是我儿子,老子让你怎样就怎样,刘家的亲事定也得定,不定也得定,家里的厂子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苏唐怒视着白发苍苍的苏一文,终于说出那句令他更加火冒三丈的话,我不当汉奸的女婿,也不做日本人的傀儡,你乐意娶你娶,你乐意当你当!

这句话直接导致了他们父子关系的破裂,他记得当时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绰起手边一根雕着龙头的拐杖狠狠砸在他额头上。他捂着额头,一线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来,很快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见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父亲在一片浓烈的红色中变得遥远而陌生。这时他终于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

苏家是祁城当地有名的富户,苏一文经营着一家酒厂,生产的二锅头醇厚绵香,远近驰名,几十年来为苏家赚了一份无比丰厚的家业。后来日本人来了,派人霸占了一部分股权。苏一文就拿着酒厂另一半的股权悄没声息地继续做他的厂长。用他不孝之子苏唐的话说,做了日本人的傀儡。

年前苏一文自作主张给在北平求学的苏唐应下一门亲事,亲家是祁城日中联合商会的会长刘之谦。为此苏唐请假回家和他吵了不下十次,但苏一文始终黑着脸不理睬,他认为自己娶了三房太太才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苏庭被大太太宠坏了,是个不懂事理的混蛋,几年前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到现在都渺无音讯,是死是活不知道。二儿子怎么也不能像大儿子一样让他由着性子胡闹,否则自己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家业就毁了。他决定不再供苏唐去北平上大学,就把他关在家里,哪也不许去,看他怎么样。然而,苏一文万没想到,对二儿子经济和自由上的制裁还是没起到任何效果,苏唐在这个茫茫雨夜用一坛陈年二锅头轻松灌醉了看护他的门房老胡,同他哥哥几年前一样,拎着行李一声不吭地走了。

苏一文后来和旁人说起他的两个反叛儿子时,总会忍不住地顿足捶胸,大骂不孝。

在晋中高家山游击队驻地的最初日子里,苏唐对山上的生活多少有些不适应。他是富家子弟出身,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只是在北平求学期间凭借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同学的引导才决心投身革命的。然而他知道自己绝非一时冲动,在见识了日本人对国人的凶残和丧心病狂后,他心里便种下仇恨的种子。他仍然记得当初被日本人屠杀的那些老师和同学倒在血泊中的情景,身边活生生的人就那么一个个地没了。

一九三七年冬天,沿着铁路线下来的日军没费一枪一弹就大摇大摆占领了他的家乡祁城,接着搞维持搞治安,抓壮丁修路修碉堡。好多他熟悉的亲朋好友都在那时候以通共的罪名被日军屠杀,有的挨了刺刀和枪子横尸郊野,有的连全尸都没保住,人头血渍呼啦地挂在城楼的竹竿上。

他父亲苏一文经营了几十年的酒厂也是那时候被日本人侵占的,同样没费一枪一弹,苏一文就乖乖交出了那一半的股权。他父亲一向视如生命的酒厂就这么成了日中合作、日中亲善的典范企业。

从那时起,苏唐就开始拷问自己,国家都要亡了,国没了,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你还活着干什么?

王火对苏唐生活上的照顾让情报培训班的同学们颇有怨言,他们认为王火作为工作组的领导太偏心,为什么不对大伙一视同仁?是不是看上苏唐家的万贯家财了?

当然,这都是大伙苦中作乐的玩笑话,但苏唐却认了真,都是出来干革命的,谁也不比谁特殊,凭什么好事都得让他赶上?他可不想被大家看扁了。于是拒绝王火对他伙食、劳动和住宿上的特殊照顾,有什么吃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说睡哪里就睡哪里,坚决不搞特殊化。他对王火说,放心吧组长,我吃得了苦,从日本人来的那天起,我就已经不是苏家二少爷而是革命战士了。

闲暇里,苏唐偶尔也会坐到山头的某块石头上眺望家的方向,远远望过去,除了山还是山,再不就是云和雾。他对坐在一旁的王火说,这雾太大了,好像把整个中国都笼罩了。

王火像他一样手搭凉棚向远方望了半天,说,雾再大也有散去的时候,你等着看吧,太阳一出来雾就没了。

苏唐问,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王火说,很快。

一九三九年春末夏初,苏唐被晋中游击支队派往省城龙城开展地下工作,他的公开身份是新民小学的国文教员,组织上费了很大劲才帮他办妥良民证、通行证、教员证等相关手续。所有证件都署着他的真实姓名而不是化名,这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的。

除了当教员,苏唐的另一个任务是接近一个叫马大山的日伪特务头子,并设法加入他的队伍获取情报。工作组目前掌握了马大山的一些情况,之前他曾是国民党军统龙城站的行动组组长,被日本特高课秘密逮捕后叛变,然后军统龙城站就被捣毁了。再然后,马大山就成了日本特务机关一号公馆的人。由于捣毁军统站立了大功,本身能力又出众,深受机关长松井一郎器重,很快马大山就组建了以自己为首的相对独立的情报部门——鹰公馆。虽然老板还是松井,可赋予他的权力比别的部门大得多。

苏唐最初接到这个任务时有些抵触,他觉得自己刚摆脱傀儡父亲的牢笼,这才几个月,就又把自己送到汉奸队伍里充当一名比傀儡还可耻的特务,这是不是太具讽刺意味了?要知道他内心是向往延安的,要不就送他去延安,要不就送他去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或者别的游击队伍里,当一名拿枪的战士,在枪林弹雨里风风火火走一回。

可王火对此不以为然,说,比起去延安和太行总部,这里更需要你,地下工作一样是战场,一样少不了枪林弹雨。

苏唐再想说什么,都被王火用一种坚定的眼神挡了回去。王火说,这是命令,而且你的身份正适合这份工作。

在苏唐记忆中,龙城的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宁化府老陈醋的特殊气味,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苏一文到省城办事,临回时父亲总忘不了到桥头街宁化府巷去打几桶醋带回家。因此,回家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苏家院墙内外的空气中,除了二锅头的味道还会飘荡和省城一样的老陈醋的酸味。

苏一文说,这醋、酒、人其实是一样的,都需要一个制曲、发酵和酿造的过程,都需要时间才能让它的味道由寡淡变醇厚。

那时候苏唐听不懂父亲这话,他不知道酒和醋怎么能和人相提并论呢?人又是怎么制曲、发酵和酿造的呢?然而,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些。他想,脾气专横的父亲苏一文有时候说话还真有点道理。

因此,他在新民小学教员宿舍的写字桌上,特意摆了一瓶二锅头和一瓶老陈醋,备课之余打开那两个瓶子,凑过鼻子去分别闻一闻,再呷上一小口品一品,体会一下他父亲那句话的意思。

接近马大山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只用了一瓶酒和一瓶醋,只不过酒是精装的礼盒酒,醋是精装的礼盒醋。他把两件礼盒往同事马长兴的写字桌上一放,说,听说你表叔在日本人那里做事,能不能给我引荐一下?

马长兴是马大山的本家侄子,本来是跟着马大山的,但这个人天生娘娘腔,性格又像个软柿子,别说人,连鸡都不敢杀,根本就不是做特工的料。后来马大山嫌他丢脸,就安排他去学校当了教员。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苏唐从同事口中听来的,属不属实不得而知。

马长兴当时正在桌旁吸烟,一个空烟盒被捏成一团丢在桌上,烟缸里满是烟灰和烟头,屋子里烟雾腾腾。马长兴吐了口烟,看一眼桌上的礼盒,然后转过头,透过层层烟雾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苏唐,说,你找我表叔干什么?他凶得很,见到不顺眼的人就拔枪,好人都让他吓死了。说着,把桌上的礼盒推还给苏唐。你想认识他我就帮你引荐引荐,同事之间不需要搞这个,可我要提醒你,见了他受了惊吓不能怨我啊。

苏唐哈哈笑着把礼盒又推过去,说,改天我做东请你喝酒。他突然觉得这个马长兴有点意思,从他嗜烟如命的样子,还有黑瘦的脸膛和深陷的眼窝判断,这小子是个烟鬼,搞不好还是个大烟鬼。

隔天,苏唐便在正兴饭店二楼的包厢里点了一桌好酒好菜要款待马大山,当然还有马长兴作陪。

马大山领着几名手下姗姗来迟,苏唐迎出来的时候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藏着枪。

马长兴为二人互相介绍,苏唐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马大山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苏唐,粗声粗气问他表侄,这就是你同事苏唐?怎么看着不像个教员,倒像个学生?

他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上来两个便把苏唐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手下表示一切正常后,马大山终于摘下礼帽胡噜着秃脑壳哈哈笑起来,边笑边往包厢走,说正兴饭店最近是不是又添新菜了?

酒桌上马大山让苏唐聊聊他开酒厂的父亲苏一文,苏唐却不愿多聊,只说眼下也在为日本人做事。马大山听了兴致颇高,称赞他父亲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兴致一高,酒量也跟着高起来,几乎是酒到杯干,却始终不见醉意。喝来喝去,脸色还是黑亮黑亮的。苏唐想这个家伙的酒量倒是和自己有一拼,要不是自己天生海量,还真对付不了他。

酒过三巡后马大山嚷嚷热,把褂子脱了,露出大汗淋漓的一身横肉,同时一把闪着金属光泽的撸子也啪一声拍在桌上。苏唐听王火讲过,一般日伪或国军的高级军官都喜欢佩戴这款比利时产的勃朗宁手枪,这款枪仿佛成了他们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苏唐的海量让马大山刮目相看,他哈哈大笑说,家里不愧是开酒厂的,这酒量我喜欢。来,干!

两个主角谁也没喝得趴下,倒是一旁陪酒的马长兴烂醉了。这家伙喝多了就放肆,开始口无遮拦,指着马大山骂汉奸又骂卖国贼,接着又手舞足蹈地唱京戏出洋相,学着戏台上的旦角咿咿呀呀的,搞得马大山拍了桌子,让手下把他弄走。

马大山骂了一通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他们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 包玩意儿?平时软得像个娘们儿,一喝多就壮起胆了,还以为能看他硬气一回,却又学起娘们儿唱戏,简直岂有此理。接着又夸了半天苏唐的酒量,突然话锋一转,你放着好好的公子少爷不当,跑到这省城当个穷教员,莫不是脑袋被门挤了?说这话时目露凶光,一只手按在桌上的撸子上,说说吧,你到底是哪方面的?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苏唐,他觉得那枪口不仅仅是枪口,更像是一个无底深渊。

我跟老爷子闹崩了,苏唐很伤感地讲起自己的家事,愤怒地说,家里待不下去了,非让我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成亲,还不如杀了我。

马大山持枪的手慢慢松弛下来,把枪又放回桌上,他认为苏唐此举一点都不明智,为何不见一见刘家姑娘再做决定呢?你莫不是在北平见多了新潮女学生,眼光高了看不上人家吧?

苏唐让他莫开玩笑,女学生新潮是新潮,可是个个思想激进,不好好上学成天游行示威闹罢课,他可招惹不起。女人的事暂时还顾不上考虑,他现在只想在教书之余捞点外快。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衣口袋说,不瞒马队长,我身上的钱付了今天的饭钱就所剩无几了,能不能撑到发薪水还不知道呢。

你的意思是?马大山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莫非苏老师想跟着我干呀?

苏唐立即面露喜色,听说帮马队长做事赏金丰厚,就是不知道肯不肯给兄弟一个效忠的机会?

马大山略一沉吟,不置可否道,如今龙城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兄弟给日本人做事也是事出无奈。说着,用手指比成枪的手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说,这可是玩命的活儿,我劝你还是想清楚。

那天酒足饭饱后,马大山领着一票人像旋风一样消失在柳巷夏天浓艳的夜色中。在回去的路上,他对身边一个叫黑蛇的手下叮嘱一句,再去好好查查这个苏唐,要是发现问题,直接送他一颗子弹。

喝了这顿酒,马长兴和苏唐的关系倒是近了许多,他会时常来苏唐宿舍找他闲谝,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牢骚话,有时还骂日本人和他表叔马大山那个狗汉奸,说真给他们马家祖上丢脸云云。

说这些话时,苏唐注意到他总是时不时从口袋里往出摸烟,一根接一根,吸烟像是不要命,脸上却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神色。一包烟下来,搞得苏唐宿舍里烟雾缭绕,像进了仙人洞。

苏唐无奈,一边用蒲扇挥着烟雾,一边随声附和,劝他说话小心点,那毕竟是你表叔。还说自己倒觉得马大山是条好汉,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能让日本人如此器重,本事能小得了吗?

除此之外,苏唐还注意到马长兴这个家伙平时和其他同事都少有往来,他不爱搭理同事们,同事们也不爱搭理他,彼此间只说些台面上的话,并不深交。还有人私下劝苏唐,让他最好离那个马长兴远点,这小子压根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前段时间,学校有个老师因为发泄了几句对日本人不满的话让他听见了,第二天马大山就带人把那老师抓走了,弄到鹰公馆的刑讯室折腾了个半死,现在还没放出来。

苏唐因此断定这个马长兴其实始终就没离开过马大山,九成九是他安排在学校的眼线。这家伙最近和自己走得近,九成九也是马大山授意的。兴许他那副软柿子样是做给旁人看的。苏唐想,地下工作真像王火说的,同样是一个你死我活的战场。

除了备课上课,时常和马长兴周旋外,这段时间苏唐还和组长王火在秘密交通站汇海书店接了一次头。苏唐望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籍,又望望头发花白的王火说,马大山粗中有细,不是一般人物,心眼比这架子上的书还多,没见面就把我查了个底掉。

王火点头说,查你是正常的,换成别人一样会查。

可他始终没有表示接不接纳我。

这种事急不来,你不是已经和马长兴走得很近了吗?

嘿,那家伙是个探子,苏唐摇摇头说,整天像盯贼一样盯着我。

那就让他盯好了,王火开玩笑道,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临分手时,王火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苏唐就重新坐下,盯着他等他说话,直到把他盯毛了,才叹口气说,最近军统站会派锄奸组来龙城暗杀马大山,来的一组人里面有你哥哥苏庭。

苏唐顿时眼睛瞪大了,什么,我哥哥?你是说苏庭吗?他是军统的人?

是。不过他现在不叫苏庭了,叫常天。我想应该是化名,而且他的级别还不算低,国军上校参谋,是这次锄奸组的组长。

苏唐呆呆盯着某个地方半天不说话。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脑子也有些乱,好几年渺无音讯的哥哥原来加入了国民党军统局,难怪不往家里来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恍然有种世事难料和无所适从的感觉。

本来这件事不应该告诉你,王火犹豫了一下说,犯纪律。不过组织上考虑到你和苏庭的特殊关系,还是决定让我告诉你,希望你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

我能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吗?苏唐说。

这个暂时恐怕不行,王火摊了摊手表示无奈,你知道现在虽然是国共合作,但老蒋什么心思谁不清楚?你们哥俩又是这样的关系,有些事你还是先不知道为好。

那我该怎么办?苏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要杀马大山,而我要加入马大山的队伍,你叫我怎么开展工作?

可我又能怎么办?王火也显得有些激动,你现在是军人,军人有军人的职责。

从汇海书店回学校的那段路苏唐走过不止一次,然而这一次他的脚步却无比沉重,感觉坠了块铅,他发现这条熟悉的路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漫长,又如此陌生呢?

傍晚的落照把龙城的半边天都染红了,像一个人被莫名其妙地捅了一刀,鲜血洇了一大片。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夕阳下与自己擦身而过,内心充满一种前所未有的凄凉和孤寂。他想,人生下来是不是就注定要承受一些痛苦,注定要承受一些不可能承受的压力?

派出去查苏唐底细的黑蛇很快回到鹰公馆向马大山汇报了情况,和之前查的没差到哪去,只是多了个疑问,苏唐离家出走后和来新民小学当教员之间有几个月的时间去向不明,他这几个月去哪了?干什么了?谁也不知道。

这让马大山有些郁闷,这可是个大问号啊。正好那天马长兴也来跟他汇报情况,照旧没发觉苏唐有什么特别,他就让马长兴找机会侧面跟苏唐提一提失踪几个月这件事,看他怎么说。尽管他知道,就算苏唐能解释得了这件事,他也不会真相信苏唐就没一点问题。多年的军统特工生涯和叛变投日的经历,使他打心眼里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包括他子侄辈,还有那一干为他卖命的手下。

马长兴汇报完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嗫嚅着还想说什么,马大山用鹰一样的眼睛瞪着他,随即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哗啦一声丢到桌上说,省着点用,早就让你戒了这口就是不听,迟早要毁到这上面。

马长兴抓起银元,气势立即高涨了许多,连说话的口气都强势起来,他用指尖掐着一块银元噗地吹一口气,放到耳边听响,一边往出走一边说,您要是不倒腾鸦片,您表侄也不至于染上这口啊。说着,没等马大山发火,人已经撩开办公室帘子走出去好远了。

马大山又一次咬牙切齿地骂了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除了常住位于坝陵桥北街十八号的鹰公馆之外,马大山还有几处鲜为人知的秘密据点。当然,可以说是他的秘密据点,也可以说是他近些年依靠手里权势霸占的买卖。其中有一处就是位于柳巷的燕春楼,龙城有名的烟花风月场。

那几年军统局还没改制,还叫复兴社的时候,燕春楼的老鸨春三娘就投其所好,给当时任复兴社行动组组长的马大山在二楼隐蔽处设了一个属于他私人的豪华雅间。原因是之前马大山三天两头就带领一票人来燕春楼抓共匪,还愣说春三娘有通共之嫌,连她也要抓。结果共匪一个没抓到,倒抓了些乌七杂八的赌徒、烟鬼和嫖客,搞得燕春楼没办法经营了。

春三娘是明白人,悄悄塞给马组长三根金条,满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承想碰上了个比鬼还难缠的主。这马组长收起金条,嘴里虽然还在嚷嚷着要抓人,眼睛却像老鹰扑食一样不停往她身后那些姑娘胸上屁股上瞅。春三娘这才搞懂他折腾了半天到底要什么,当下就让人收拾出一间雅间,安排了两个嫩得能掐出水的姑娘请马组长开苞。从那天起,马大山在燕春楼就有了属于他的固定雅间和固定分红。之后,每当燕春楼一有新姑娘挂牌接客,必得第一个请马大山马组长来尝尝鲜,验验货,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然而燕春楼虽然是马大山的福地,也可以说是他的祸地。当初,他就是在这座楼的这间属于他私人的温柔乡里,和一个姑娘一起光不溜秋地被日本特高课特务揪出被窝的。那是一个冷得要命的隆冬之夜,他去柳巷附近执行一项暗杀任务,结果人没找到却一眼望到了灯火通明的燕春楼,他想起那温暖如春的私人雅间,于是冻得僵硬如冰的身体立时酥了。他记得自己被荷枪的日本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时,浑身一丝不挂,却没有感到一点冷意,他当时想,燕春楼壁炉里的火怎么烧得这么旺啊?

老鸨春三娘原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口口念叨的马组长了,搞不好过不了多久他的狗头就会被日本人挂到首义门城楼的竹竿上示众。但时间还真没过去多久,她正准备大张旗鼓放几挂鞭炮庆祝一下,盘算着再找一个更有背景的靠山时,马大山却领着一票人,戴着礼帽叼着烟卷挎着盒子炮来看望她了。彼此都是自己人,老合作关系,见了面不必客气,当着大张着嘴一时合不拢的春三娘,新任日本特务机关鹰公馆的马队长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子的雅间还在不在了?

那个有点闷热的初夏之夜,马大山在怀里揣好手枪和手雷,换了一身和街上万千行人一样的便装,独自一人趁着浓浓夜色七拐八拐地钻进柳巷的某条胡同中。

他喜欢一个人单独行动,不光是单纯的艺高人胆大,而是真的嫌他的一干手下本领太低能,跟着他总给他拖后腿。尽管他曾经一个个亲自辅导过他们拳脚和枪法,奈何这帮王八蛋都是些混迹于烟馆酒肆赌场妓院的地痞无赖,身体大都被鸦片和女人掏空了,再怎么扶持也无济于事。看看他那个不争气的表侄就知道了,都是一路货色。

为此,除了必要的一些活动和抓捕行动外,他晚上很少带手下人一起出门。一是自己一个人行动方便自由,蹿高伏低没顾虑;二是考虑隐蔽和安全,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那些视他眼中钉肉中刺的国民党军统成员和中共地下党们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寻找对他下手的机会。他明白,自己必须把警惕放在第一位。

还是命要紧,他有时不无自怜地想,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包括他一手建立的鹰公馆和那些帮他敛财的买卖,还有他最爱的燕春楼。

马大山身形不算太魁伟,长相也不算太凶悍,微黑的肤色,油光发亮的脑壳,扔到人堆里也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唯有那一双发狠发怒时精光四射的眼睛与众不同,大而圆,凶而狠,如饿极扑食的飞鹰一般。这样的眼睛在昏暗的夜间行动时依然能发挥出它超常的灵敏。

从鹰公馆后门出来一直到柳巷的那条胡同,马大山一路上如敏捷的狸猫,同时鹰一样的眼睛对四周目力所及处不断观察。

踅进燕春楼后巷一个灯光照不到的墙角处他停下脚步,依然先是观察,鹰一样的眼睛迅速扫视着远远近近的灯火通明处,房顶墙头,犄角旮旯,然后又远远地绕着燕春楼四周转了几圈,确定没有任何可疑情况后,才轻轻一纵身翻上黑暗中的一处围墙。

自从叛变投日以来,他每次到燕春楼寻欢几乎用的都是类似的行动方式,高度的警惕使他避免了很多次来自各方势力的暗杀。尤其是最近他了解到,早先被特高课捣毁的军统龙城站还有些漏网的残余势力依旧在龙城周遭的郊县和其它地区活动,他们很可能已重新建立了组织,重新招募了成员,按他对军统家规的了解,新组织重建后的第一件事十有八九就是锄奸行动。

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还有就是来自中共地下党方面的威胁。前段时间他得到情报,在晋中山区一带驻扎的八路军游击队也开始活跃起来,受中共上层指示,游击队已经秘密向龙城输送了不少抗日力量。这股力量同样不可小觑,他们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等待被上级唤醒,等待有利时机去执行任务。这些任务里免不了会有一些刺杀日伪汉奸的计划或行动。而他,日本特务机关鹰公馆的马队长,特务头子,日本人的马前卒,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百分百是他们暗杀名单里的首要人物。

己在明,敌在暗,危机无处不在。过了今晚,他的鹰公馆必须该有所行动了,必须要变被动为主动,满城搜捕各方势力的可疑分子,在未完全消灭这些势力之前,他是不会有一天安生了。

每次翻墙越脊从燕春楼楼顶的那扇小天窗钻进楼内的时候,身为鹰公馆行动队长的马大山总有种偷鸡摸狗的怅然。他想,自己这一出,兴许是受了传说中会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燕子李三的影响,燕子李三不就是经常以这种方式找女人吗?

老鸨春三娘到二楼招呼客人时,看到那间属于马队长的雅间门口挂上了没有字的牌子,就知道她既爱且恨的马队长又光顾了。爱是因为马队长曾帮她解决了不少黑道和白道上的麻烦,打开门做皮肉生意,免不了会遇到各种各样难缠的主,然而只要马队长一出面,任他是谁,势力有多大,官做得有多高,也得让出三分薄面,甚至连日本人一听这地方是马队长罩着,都会收敛几分嚣张,出来进去喊着日中亲善的口号,说话办事客气起来。而恨是因为这该死的老马胃口越来越大,之前讲好的每月五十块银元的分红竟然嫌少了,要涨到一百块。原因是他突然觉得燕春楼可供他开苞的姑娘越来越少,让他没了兴趣。这个天杀的,每月要一百块,怎么不***呢?春三娘记得自己当时还大倒苦水,说什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来那么多黄花大姑娘,马队长您可要高抬贵手哦。

天杀的马队长听完她的苦水狞笑起来,说你就狡辩吧,兵荒马乱的才会有吃不起饭的人家把黄花大姑娘送到你这里来卖钱,大家都吃得饱饭,谁还舍得卖姑娘?

春三娘还待说什么,马队长就顺手拿起一块姑娘们的绣花手绢擦拭他的盒子炮,同时用一句话把她的话噎了回去。他说,大日本帝国的天下你居然敢说兵荒马乱,是不是这燕春楼开腻了,想换个地方享享清福?春三娘立时闭上了嘴。

门口挂上没字的牌子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他马队长最近心里空得慌,来找姑娘们填补一下空虚的意思。春三娘看着空牌子咬牙骂了一句天杀的,来玩就来玩吧,还狗长犄角——装个羊(洋)式,还填补空虚?文绉绉的,以为你是喝过洋墨水的大学教授吗?便扭着圆咕隆咚的屁股去敲雅间的门,敲门也有暗号,两下轻五下重,然后五下重两下轻。这是春三娘跟马大山建议的,取的是不三不四的意思,来燕春楼不就是干些不三不四的事吗?这个建议博得了马队长哈哈大笑的好评,夸她有才,是块干特工的好料,万一哪天燕春楼干不下去了,正好跟他去干特工。

然而,这天春三娘还真干了件跟特工沾边的事,一方面是马队长三番五次交待过,让她有空没空多注意一下来逛燕春楼的陌生人和外地人,发现有可疑形迹的就跟他报告一声。二是她为了讨好马队长,愿意把一些不着边际的小事编得像那么回事当做情报传递给他,以显得她对马队长忠心不二,顺便还可以邀功请赏或者每个月少付点红利。

为此,春三娘决定把那件事添油加醋地跟该死的老马说上一通,看看他什么反应。

为了接近马大山,苏唐寻思还是得继续从马长兴身上入手,这个家伙别看表面上蔫哩吧叽,其实心里鬼得很,跟他提了几次投靠的事,总是推三阻四,说上一大堆什么水到渠成之类的废话。小酒小肉的也请了他好几回,吃了喝了就是不办事,真够王八蛋的。为此,他还悄悄跟踪了这王八蛋几回,为的是多了解一些情况,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突破口。结果发现他除了偶尔去趟鹰公馆之外,旁余时间不是泡鸦片馆就是逛窑子,再就是跑到赌场里赌两把,堂堂一名新民小学的教员居然五毒俱全,真令人瞠目结舌,怪不得这王八蛋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死鱼样。

那天苏唐正坐在宿舍写字桌旁琢磨这个马长兴的时候,门房老孙头屁颠屁颠跑来喊他,说有人找,是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像是从外面上学回来的女大学生,是他祁城的老乡,还给捎来一封家信。

苏唐郁闷了一下,搞不清究竟怎么回事,想既然捎来家信,必定是自己在新民小学当教员的事被他父亲知道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龙城办事跑买卖的祁城人肯定不在少数,没准他出来进去的就被认识的人看见,回去告诉他父亲也未可知。

给他捎信的果然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一身普通的蓝褂黑长裙学生装,留着齐耳短发,亭亭玉立地站在学校大门外的柳荫里。苏唐猜她一定是在龙城哪个女校上学的祁城籍女学生,受苏家之托给他捎信来的。

苏唐客客气气做了自我介绍,女学生却没有马上交给他信件,而是冷冷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撇撇嘴说,你就是苏唐?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苏唐一愣,自己和她素未谋面,怎么一见面就出言不逊?这性格和她那副淑女形象格格不入。他不得不装作很老练的样子跟她交流。他笑笑说,当然没什么了不起,难道有人告诉过你我了不起吗?

类似这样的插科打诨在北平上学期间和同学们聊天时倒是经常即兴发挥,对方素雅的学生装扮让苏唐一下子想起那段时光。这才多久,自己已然从一名青涩的学生蜕变成革命者了。

女学生对他的幽默显得很反感,嘁,装腔作势,油腔滑调,一点都不幽默,你就是这样为人师表的吗?

苏唐被她一连串的诘难搞得莫名其妙,说了半天话他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呢,只好甘拜下风,规规矩矩向她鞠了一躬说,同学,我好像没得罪过你,怎么一上来就数落我一顿?你到底是哪一位,不会是专门跑来跟我过不去的吧?

这回倒惹得对方扑哧笑出来,随即又恢复刚刚的傲慢,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我是谁你早晚会知道的。说完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就转身走了。苏唐傻傻看着那优雅的背影渐渐远去,感觉她刚才做鬼脸的那个俏皮劲才符合她女校学生的形象。

信果然是父亲写给他的。蛮不讲理的苏一文在信里的语气却一反常态温和起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劝他回家,既然不愿意接受家里的安排,索性还是送他回北平上学,并希望爷俩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谈,从而改善紧张的父子关系。最后在信尾处,苏一文的语气突然变得感伤起来,大有看透人生世事的沧桑感。他认为自己已经老了,当年成家立业时的那份豪情壮志早已随着日渐老迈的身影消失殆尽,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两个儿子能够回到他身边,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也就了却了一桩心愿。

苏唐把信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几遍,眼泪便顺着脸颊淌下来,模糊的视线里闪动着父亲苏一文一头苍苍白发和微驼的背影。

第二天去汇海书店时,苏唐把这封家信揣进怀里,打算和王火商量一下怎么处理为好。如今不比从前,作为一名潜伏在敌占区的地下工作者,他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而是属于组织。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包括一封家信,都应当向组织汇报。

然而那天和王火见面时,陪同在王火身边的另一个人却让他大吃一惊,正是昨天给他送信时莫名其妙地奚落了他一顿的女学生,这让苏唐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火哈哈笑着帮他介绍,这位是北平地下党组织派来协助我们工作的刘雅茹同志,昨天你们已经见过面了,是你的祁城老乡。

刘雅茹大大方方同他握手,同时微笑着说了一句让苏唐更加大跌眼镜的话,你好,苏唐同志,我叫刘雅茹,我你不认识,但我父亲你应该听说过吧?他叫刘之谦。

苏唐听到刘之谦的名字愣住了,几个月前发生的家事依旧历历在目,家事的起因不能说全部和这个名字有关,但至少有一半是。而眼前同自己握手的女同志,竟然是刘之谦的女儿,好不尴尬,好不可思议!

刘之谦,祁城日中联合商会会长,当地有名的大汉奸,而他的女儿刘雅茹,他几次三番跟父亲严辞拒绝的定亲对象,竟是自己的同志。怪不得昨天一见面就把他好一顿撅,临走时还说早晚会知道她是谁的。

夜已经很深了,龙城昏霾的夜空像蒙了一层黑灰色的棉纱,看不见一星半点的星光,月亮也不知道藏到哪了,使劲找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如果站到城市某个高处放眼望去,整个城内仿佛只有几点微弱的光亮在晃动,其中位于柳巷的一个点亮得最耀眼,不用问,那正是灯火通明的燕春楼。

马大山从燕春楼后巷翻墙出来,心里就一直在打鼓,他在想春三娘的那些话究竟有多少水分?以他的经验判断,十成起码有七成是添油加醋的胡诌,然而即便如此也已经够了。

顺着街道的黑暗处走了一段,马大山便捋清春三娘那些话的脉络,无非是前几天接待了一个操纯正南方口音的商人,而这个商人的一个跟班的南方口音极不地道,掺着一些本地口音,而且春三娘说那跟班的她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想想有可能就是很久之前曾光顾过燕春楼的一个嫖客,只不过可能只来过一次半次,长相也没什么特点,给人的印象不深而已。

最主要的是,这个客人居然跟春三娘打听起马大山马队长来,声称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老朋友,还问她马队长是不是经常光顾燕春楼?一般什么时间来?想趁他来的时候突然出现,给他个惊喜。

马大山立刻从这件事上读到了危险的信号,作为复兴社时期的老牌特工,他分析问题不会忽视任何一个可疑点。他让春三娘仔细回忆客人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企图通过某些细节还原当时的情景,但春三娘能提供的线索也仅此而已,那些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话让他一个果断的手势就打断了。

终于,马大山脑海里闪出一个人的名字——常天。常天的情况马大山多少了解些,当年军统局还叫复兴社的时候,常天就被复兴社南京总部派往龙城站负责情报工作,当时的常天精明强干,业务出众,是南京特训班各科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骨干,深受戴笠喜爱,年纪轻轻就委以重任。他不仅枪法出众,更精于化妆易容术,在特训班毕业典礼的时候,他扮作学校的门卫老张头,竟出人意料地蒙混过在校所有师生的眼睛。

马大山记得自己的确与常天有过一面之缘,常天做龙城站情报组长的时候,他还在华北冀东地区带队搞暗杀,后来他由冀东调任龙城站,常天却因工作出色刚刚被总部任命调往湖南临澧特训班当教官。两人只是在常天办理调离手续的时候匆匆照了一面,彼此出于礼貌点头客气了一句。从某种意义上讲,马大山其实是接替了常天的工作,而常天无疑是再一次高升了。

当时,常天留给他的印象确如人们传言的那样,一副年轻有为、精明强干的样子,而常天在情报组任职期间的出色工作同样被同事们传为美谈。

凡此种种,都让当时和眼下的马大山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知道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人拥有一身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能力和超乎寻常的本领。

派出去搜集情报的黑蛇一行,一大早就向马大山汇报暗探到的情况,几乎和他夜里猜想的如出一辙,军统局锄奸组成员已于一周前陆续秘密抵达龙城,而为首的组长正是前复兴社情报组长常天。

一夜未眠的马大山闭着眼睛躺在办公室的藤椅上,能感觉到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黑蛇垂手肃立在藤椅一侧偷眼瞧他,马大山一反常态的表现令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平常自己向队长汇报时,他永远都是坐在办公桌里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样子,听到有价值的信息后才会抖起精神,鹰一样的眼里烁烁放光,就像饿极的老鹰发现了地面上的猎物,立时会飞扑而下。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像变了个人,这么重要的情报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过,黑蛇很快发现队长微黑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房间里静了片刻,马大山开口了。他依旧躺在那里,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话却是对黑蛇说的,你跟我几年了?

一年零八个月。队长你不舒服?

整个公馆里就数你表现不错,跟我时间也最长,一年零八个月,也算有些资格了。马大山的视线慢慢移到黑蛇脸上,黑蛇看到那眼里空洞无光。

队长你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大夫?黑蛇惴惴不安。

听说你也做起了鸦片生意,怎么样,赚了不少吧?马大山又开始盯着天花板。

这,嘿嘿,队长,我,黑蛇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这个,帮,帮朋友做了几单,没,没捞到几个。

不就是捞点外快吗?没什么大不了的。马大山突然笑了,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黑蛇坐下。他继续说,我老马可不是吃独食的人,有关系就多利用,多捞钱没坏处,干咱们这行就没有死脑筋的。

是,属下明白。黑蛇擦了擦汗。

不过,马大山从藤椅上站起来,声音变洪亮了,说,从今天起,我希望整个鹰公馆的人都暂时放下手头的私活,一门心思干本职工作,包括我在内。

黑蛇看见队长那鹰一样的眼睛又瞪大了,立刻笔直地站起来,大声道,属下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队长栽培。

马大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沉重的语调说,以后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疾风暴雨,都要打起精神来。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说了,马上集合队伍,楼下听令。

苏唐从汇海书店出来,脚步突然变得无比轻盈,鞋底踏在铺满阳光的路面上,有种凭空飞腾的感觉。这次接头,不仅解决了困扰他多日的难题,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兴奋,谁能想到一个大汉奸的女儿竟是中共地下党员。刘雅茹的经历居然和自己的经历颇为相似,同样是因对家庭对父辈行为的不满,同样是因对侵华日军的暴行恨入骨髓,而走上革命道路的。并且更重要的一条是,刘雅茹的父亲刘之谦,显然比自己的父亲苏一文在做傀儡的路上走得更远。一个主动,一个被迫,或者说刘之谦一开始也是被迫,但被迫后的所作所为比苏一文要可恨要无耻得多了。

据他了解,刘之谦不止一次向日本人提供过祁城当地抗日组织的线索,致使地方游击队遭受重创。而苏一文就不一样了,除了当傀儡帮日本人赚钱外,别无其他劣迹。这也是为什么刘之谦在日本人那里颇有威信和更为受宠的原因。

不过,也正是因为刘之谦这一点,为苏唐打入鹰公馆起到了很大作用。此次北平党组织派刘雅茹回来,一是争取策反她父亲刘之谦这个大汉奸,利用他的上层身份为我方做秘密工作;二是利用刘之谦和日军高层的关系帮助苏唐打入鹰公馆。还有尤为重要的一条是,组织上希望之前苏家和刘家的订亲之事早日成为事实,或者说成为伪装的事实,这样一来,两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往,为以后传递情报提供便利。

苏唐记得刘雅茹当着王火和他的面像个汉子一样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你们放心,只要刘之谦说句话,日本人肯定不会驳他面子。

苏唐喜欢刘雅茹外表文静而实际上却火热的性格,他问刘雅茹怎么直呼她父亲的大名,是不是有点不敬?

刘雅茹却说她在家一样这样叫他,谁让他投靠了日本人,除非他弃暗投明,否则这辈子也甭想我喊他爸爸。说完眼圈红了,含着泪咬牙道,这次我非把刘之谦争取过来不可。

苏唐看着她伤心气愤的样子不禁有些怜惜,想她所处的境地比他恶劣多了,身上背负的骂名和内心承受的委屈也一定是别人想象不到的,若不是日本人发动这场战争,若不是她父亲造成的恶劣影响,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内心会充满如此强悍的力量?

两人后来还谈起早一天的初次见面,刘雅茹脸有些红了,捂着嘴吃吃地说,当初我也是跟刘之谦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的,你别怪我对你那么厉害,之所以专门去找你,就是想看看这个跟我不谋而合的家伙是何方神圣,他是不是真的三头六臂。

苏唐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看起来还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吗?就同她一起呵呵笑起来。他差点脱口而出,说那时候是因为刘之谦汉奸的身份才一口回绝的,但突然考虑到刘雅茹的感受就咽回去了。戏剧性的是,如今他们很可能会因为组织的安排走到一起,去完成两人当初那场无疾而终的订亲。因此,苏唐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别样的感觉。

经过一个胡同口时,苏唐不小心和胡同里出来的一个挎竹篮戴草帽的罗锅老汉撞了个正着,把他满天的思绪都撞飞了。然而当他正准备躬身道歉时,却发现罗锅老汉帽檐下脏兮兮的脸上掠过一丝窃笑,这笑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罗锅老汉颤巍巍地与他擦身而过,同时苏唐手里也多了一个药丸大小的纸团。苏唐以地下工作者的敏感,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纸团,罗锅老汉也绝不是真的罗锅老汉,他传递纸团的速度可以说迅雷不及掩耳,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特工手法。回头看时,罗锅颤巍巍的背影已经踅进另一条胡同,等他快步追过去,早已不见人影。苏唐在角落里打开纸团,上面只有几个字:锣鼓巷四季小酒馆。庭。

苏唐立时愣了,他想起刚刚罗锅嘴角那丝窃笑,不是苏庭又能是谁呢?

之前,从王火口中得知苏庭的消息时,他还不敢相信,盼望这件事既是事实又不是事实,如今事实就摆在面前了,他却一下乱了阵脚。按照纪律,他应当第一时间通知组织,虽然是哥俩,可毕竟是两个阵营的人,又多年未见,中间没有任何联系,贸然去见面不知会出现什么情况。

苏唐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面,这件事他留了私心,再怎样那也是自己的哥哥。当初苏庭离家出走前唯一通知的人就是他这个弟弟。

苏唐清楚记得那天是冬至,天空纷纷扬扬飘着雪花,一家人围在桌旁等着吃饺子,却左等右等等不来苏庭。苏一文差人到处去找,却哪都找不到,后来才发现苏庭房间里少了一个行李箱,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少了几件应季的衣物。这显然是离家出走的标志。

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渐渐变凉,苏一文脸阴沉着,突然挥起拐杖把桌上所有的饺子都哗啦啦扫落在地。苏唐看着发怒的父亲,还有那一地的饺子和白花花的碎瓷片,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只知道苏庭要走,却根本问不出他要到哪里去。

在四季小酒馆见到卸去罗锅老汉装扮的苏庭后,苏唐才知道,这地方是军统锄奸组的一个落脚点,这里的掌柜、厨子、伙计都是他们的人。

苏庭在酒馆的小包间里摆了几样家乡菜和一坛家产的陈年二锅头。苏唐坐在对面看着这个几年不见却越来越英俊的哥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苏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频频给他夹菜,说尝尝你最喜欢的过油肉和喇嘛肉,是不是很久没吃了?

苏唐看着桌上的菜说,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我还记得你酒量很好,小小年纪喝酒就像喝水。二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可你以前滴酒不沾呀,现在怎么喝酒了?苏唐指了指那坛二锅头说。

人是会变的,就像这酒量,以前我沾酒就醉,现在也锻炼成海量了。

走了好几年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来信?你知道家里人有多着急啊。苏唐说。

不说这些吧,他们都还好吗?苏庭又干了一杯问。

你应该回去看看,家里人都惦记着你呢。

其实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非要走,苏庭也盯着那坛酒,他也知道我不会听他的话。

他?你到现在还不肯原谅爹吗?他可是念叨着你呢。

嘿,无所谓,苏庭笑了笑,我这个人天生就不受管束,也不能怪他处处跟我过不去。

你现在怎么样,成家了吗?苏唐记得他当初走就是为了和意中人私奔。

她死了。苏庭脸上掠过一丝悲凉,那年去上海的路上得了急病,死了。

在苏唐记忆里,对于这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哥哥当年的那段往事只能说略有印象,那时候苏唐还在中学读书,而苏庭却已经快大学毕业了。

苏庭有一天回到家告诉父亲苏一文,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要跟她结婚。但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他喜欢的这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这件事后来闹得满城风雨,女人的丈夫是个大烟鬼,几次三番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令苏家上下不胜其扰。苏一文给了大烟鬼一大笔钱封住他的嘴后,回头就给了苏庭一个大嘴巴,接着又挥舞着拐杖痛骂他一顿,说他给苏家丢尽了脸,简直是败坏门风,责令他跟那女的断绝关系,否则就不认他这个儿子。然而苏庭根本听不进去,一意孤行非娶那女人不可。父子俩因为这事闹得很僵,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最后苏一文使出惯用的手段,经济制裁和自由制裁,甚至让人用绳子把苏庭捆成粽子,锁到黑洞洞的地下室,关了三天三夜,以为这样一来苏庭就会回头是岸。可最终换来的,却是苏庭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而且一走就再没回来。

那天半坛酒下去,苏庭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对自己的事只潦草说了几句就再绝口不提了,反而一直劝苏唐喝酒,说走得再远也还是家里的酒最好喝最有味,让苏唐有空回去劝劝苏一文,千万别把几十年经营的酒厂拱手送给日本人,否则以后就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还夸苏唐离家出走做得对,不愧是他的弟弟,有骨气,就是不当汉奸的女婿,就是不接傀儡的班。

苏唐说,你人在外面家里的事却一件也瞒不过你,看来你还是恋家的,不如自己回去劝劝咱爹吧,也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

苏庭却有些气愤,瞪着通红的眼睛拍着桌子,把碗筷和碟子震得乱跳。他说,苏一文骂我败坏门风,可是他呢?他才是真正的败坏门风,给苏家祖上丢脸。你去劝他,好好劝劝,再这样下去,国民政府迟早会找他算账。

苏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让他别再喝了,再喝就醉了,醉话可没人乐意听。

队伍在鹰公馆大院集合后,马大山站在台阶上,迎着酷烈的太阳开始给队员们训话。阳光越过高高的结着铁丝网的院墙,铺在坚硬的地面上,底下的人排成几排,一个个背对着阳光肃立。许是马大山带队有方,或者是他的气势给人以压力,这帮队员不管平时怎样吊儿郎当,列队执行任务时,全部都站得笔挺,没一个敢在他面前出口大气。宽阔的院子里停着两辆篷布军车,是鹰公馆组建时一号公馆机关长松井一郎特别为他配备的,同时配备的还有岗楼内的两挺重机枪,四挺九二式冲锋枪和不限量使用的弹药。

后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队员们都注意到了队长今天不同以往的状态,训话时显得语无伦次,语气也沉重,仿佛在传达一件悲惨的丧事。他一再强调,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今后要加倍小心,可谁也搞不懂他究竟要说什么。后来,他背着手若有所思地在台阶上不停踱步,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清说什么。队员们都以为他是不是中暑了,发烧说胡话?

当大家好容易搞清楚他要表达的意思后,终于舒了口气,不就是全城搜捕国共两党的可疑人员吗?大家本来做的就是这些破事,以前不也经常搜捕么?都习惯了,没什么新鲜的。而且,目前龙城国共两党的隐蔽组织早就铲除干净了,连根草都不剩,那些漏网之鱼不是跑到边远山区打游击,就是躲到下面的县城村镇藏猫猫,就算有个把锄奸组来龙城搞事情,也不过是些小鱼小蟹,能掀起什么大浪?

但后来队长却越说越激动,显然这次军统锄奸组的实力非同往常,连一向以本领高强著称的他都失了方寸,他们猜测这个常天一定是个厉害角色。

训话完毕已临近晌午,马大山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亲自过目队员们送上来的文件,全部是他们近日搜集的情报和可疑人员名单。他一向重视这个环节,总是亲力亲为,最后他从一沓文件里抽出几张纸交给黑蛇,眯眼望着天空愈加炽烈的太阳,嘴里冷冷地蹦出几个字,抓活的。

一坛陈年二锅头快要见底的时候,苏唐终于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你一直在为军统做事?

苏庭点了一根烟,红红的眼睛透过飘散的烟雾迷离地望着弟弟,半晌才笑笑说,到底还是喝不过你,你是天生的好酒量,怪不得苏一文从小就夸你。

苏唐便不再追问了,他知道苏庭的性格,不想说的话跟谁也不会多一句嘴。然而临分手时,苏庭却说了几句令苏唐吃惊的话,算是侧面回答了他的问题,说四季小酒馆很快就要撤了,你可以随时向马大山透露这个地点,当成投名状,也算是做哥哥的帮你一把。说着又冲呆愣的弟弟挤挤眼,放心吧,谁也抓不到我,马大山那点本事我比你了解。

苏唐愣了片刻才瞪着他说,我就当你喝多了,说的都是醉话。

苏唐不知道该不该把和苏庭见面的事汇报给组织,总之他不论怎么拿亲情这二字来为自己做掩饰,都已经犯了不该犯的纪律。他脑子里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后决定去汇报,否则他晚上会失眠的。

一天之内接连两次出现在汇海书店,苏唐的行为让王火有些生气,他忍着怒火听苏唐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脸上的火气转变成了惊讶,他踱步沉思半天说,看来游击队内部有军统的眼线,咱们的情况一点都瞒不过他们,得尽快通知游击队挖出这个人来。想了想又说,你哥哥既然敢这么教你,一定是不担心这个眼线让咱们知道,我估计十有八九这个人已经不在游击队了。

不过,他顿了顿又说,你哥哥出的这个主意倒还不错,可以试试,你不送点硬通货给马大山,就算进了鹰公馆也没人会拿你当盘菜。

苏唐知道他说的硬通货,指的是苏庭说的投名状,脸上便不好看了,压着火气说,不用说了,我不会去干出卖自己哥哥的事。

王火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说,其实你不用感情上过不去,看来你还不知道你哥哥的本事,他既然那么说了,就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

苏唐低下头不语,王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汇海书店从现在开始就不安全了,以后咱们的接头地点改在肖墙路的老字号药店吧。

这天一早,苏唐迎着红彤彤的朝阳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鹰公馆戒备森严的铁门外,他叼着香烟用傲慢的口气告诉荷枪的岗哨说,去通知你们马队长,就说他的老朋友有重要情况向他汇报。

苏唐对自己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很讨厌,但他今后必须要学着表演地痞和流氓了,对他来讲,这其实也是工作。

半个小时后,马大山在鹰公馆一楼的接待室接见了苏唐,那无比热情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刚经历了一场喜事。他哈哈笑着拥抱了苏唐,说苏老弟啊,多日不见,很是想念你呀。

苏唐开门见山说,听说马队长对有价值的情报开价很高,是不是真的?

当然,马大山拍拍胸脯,只要情报真有价值,我就不会亏待朋友。

苏唐后来就望着他腰间的盒子炮说,马队长可以派人去四季小酒馆查查,我在那吃饭,发现掌柜和伙计鬼鬼祟祟的,腰里都鼓鼓囊囊,好像别着枪。

这天夜里,一辆篷布军车悄悄停到了四季小酒馆附近的巷子里,埋伏在那里的几个便衣向车里的马大山汇报了酒馆一天的情况。马大山透过车玻璃,望了一眼酒馆打烊后从门板缝隙里透出的几道光线,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动手吧,不留活口。

苏唐坐在马大山身旁默默地看着他发号施令,心里的那份忧虑仿佛比车窗外面弥漫的夜色还要深重。事实证明他确实多虑了。枪声停歇后的四季小酒馆门窗洞开,马大山的人兵分两路冲了进去,结果发现刚刚跟他们枪战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屋子被子弹打烂的桌椅板凳和酒坛碎片。马大山踏着桌腿和瓷片,让他手下人仔细搜索,终于在隐蔽的地下室里搜出一台缺零少件的简易电台,一筐烧毁的文件,还有些弹药和医用物资。

马大山阴沉的脸上突然扭曲了一下,继而放声大笑起来,然后苏唐听见他恶毒地嘟囔了一句,算他们跑得快。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到苏唐面前,这是你应得的报酬,别嫌少。

苏唐犹豫了一下没有接。无功不受禄,他说,没抓到人我怎么好意思拿钱呢?

马大山把信封硬塞到他手里,这不怨你,他叹口气说,是我的人太无能。

苏唐仍然把信封还给他,说,这次就算兄弟帮忙了,我还是希望马队长能给兄弟一个长期效劳的机会,我喜欢细水长流,那样才能赚得更多。

好说好说,马大山敷衍着,眼前却闪过一个大大的问号,他望着苏唐叼着烟吞云吐雾的样子突然笑了,你怎么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个教员了?

由鹰公馆发起的全城大搜捕行动在这个燥热的夏天如火如荼进行着,马大山甚至通过他主子松井一郎调动了日本宪兵队和省会警察署的力量协助这次行动,龙城内每天都有一队又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伪警察四处巡逻。

那天在新民小学门口,下班的苏唐看见黑蛇领着一票人把一个叫刘春生的教员包围了,还没等刘春生开口说话,黑蛇就抡起手里的警棍给他头上开了个口子,刘春生捂着汩汩冒血的额头瘫倒在地,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抬着扔进路边篷布军车的马槽里。

苏唐走过去给黑蛇点了根烟,问他怎么抓人抓到学校来了?那人平时看着挺老实的。

越看着老实的人越有问题,黑蛇朝天吐了个烟圈说,军统和共匪就擅长装老实人。

苏唐哈哈笑道,那这个人是军统还是共匪?

黑蛇陪着他干笑两声说,管他什么匪呢,反正队长让抓谁,老子就抓谁。

苏唐笑着频频点头,对对对,反正到时候一样领赏金。

看着篷布军车晃荡着绝尘而去,苏唐拦了辆人力车直奔肖墙路老字号药店,他担心这个刘春生是其他地下交通线的人。把事情汇报后,王火摇了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个人,兴许是军统那边的,要不就是阎锡山那边的。

也许哪边的都不是,就是个无辜的人。苏唐补充说。

有可能。王火点头道,最近他们动静搞这么大,捕风捉影的事肯定免不了,我估计审不出什么也就放了。

苏唐点点头又摇摇头,谁知道呢,他们想抓谁就抓谁,抓住就没有轻饶的道理。

对了,王火继续说,雅茹那边进展得挺顺利,没想到刘之谦和龙城陆军特务机关长谷荻那华雄关系匪浅,他通过谷荻联系上了一号公馆的松井一郎,马大山的顶头上司,我估计鹰公馆那边很快就会有人联系你。

苏唐低头想了想,苦笑道,马大山的主子是松井,松井的上司是谷荻,而刘之谦和谷荻关系匪浅,我这么个小人物都惊动了谷荻,看来我这个未来的丈人面子够大的。

王火笑笑,其实你已经不算小人物了,谷荻帮这个忙不是因为你这个人物是大是小,关键是看谁举荐的。刘之谦举荐的就不一样,而他是日中亲善的典范人物,举荐自己未来的女婿为大日本皇军效力,这个意义就更不一样了。

唉,看来我这个汉奸是坐实了,苏唐叹气说,没想到我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王火拍拍他的肩膀纠正道,错!今非昔比,你现在是英勇无畏的革命战士,你为革命工作,不是回到原点,而是向前迈了一大步。

十一

马长兴在马大山办公室里汇报探到苏唐失踪了几个月的那件事。这小子没什么情况,马长兴懒洋洋地坐着,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就是在晋中他大学同学家里借住了几个月。

还有呢?你探了半天就探到这个?马大山皱眉问,他同学姓甚名谁,家住晋中哪里?他同学什么背景?你有没有亲自去晋中落实一下?

嗨,马长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说表叔啊,你也太小题大作了,我看这个苏唐没什么问题,他愿意投靠咱们就让他投靠呗,一个小小教员,你怕他干啥?

你懂个屁!马大山满脸怒容,便懒得再搭理马长兴了,觉得这个表侄真是个不中用的废物,除了吃喝嫖赌抽还能干什么?

这天一早,马大山就接到主子松井的电话,以为松井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下达,结果说的却是苏唐的事。松井是个中国通,中国话说得标准流利,沟通起来毫无障碍,他认为马大山队伍里都是些只会打打杀杀的乌合之众,身边缺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辅佐。他说,不如把新民小学的教员苏唐调过来帮帮你,那可是在北平上过学的大学生,好好培养培养,将来说不定能堪大用,不知马队长意下如何?

对于马大山来讲,松井的话就是不容违抗的命令,他不清楚松井是怎么知道苏唐的,想其中必有缘由。这个苏唐,关系居然扯到了日本人那儿,不简单哪。他突然想起那天让马长兴探苏唐的事,便吩咐人把马长兴找来问情况,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屁事都没干成。

直到隔天,苏唐拿着松井一郎亲笔签名的手谕来马大山办公室报到,他才知道原来苏唐的背景如此之深。

苏老弟路子这么广,怎么不早说呢?能被松井机关长亲自任命,面子可不小啊。马大山语气酸酸的。

苏唐只好把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刘之谦搬了出来,嗨,我这不是托人回去跟老爷子认错了吗?老爷子便托我未来的老丈人刘之谦找的谷荻机关长,这才有机会来鹰公馆为马队长效劳,以后我就唯马队长马首是瞻了,您让我往东就绝不往西。

看来你这苏家二少爷还是过不了清苦日子,托关系都托到谷荻机关长那了。马大山说,既然跟老爷子认错了,还不赶紧回去找个好日子成亲?当刘之谦刘老爷子的女婿,前途无量啊,怎么就死脑筋非要来我这小庙里受这委屈?寄人篱下的滋味可不一定好受哦。

这就是我那未来老丈人的意思,苏唐无奈地表示,人家还得看看我是不是个窝囊废,他老人家再有关系再有本事那是他的,我要是不干点名堂出来,咋好意思娶人家姑娘呢?

这可是玩命的买卖,马大山又一次皱着眉头提醒他。

自从鹰公馆组建以来,他的手下全都是自己一手栽培一手任命的,一个个不是有案底就是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再不就是倾家荡产的赌徒和大烟鬼,用这些人他心里有底,可苏唐一介书生,放着家里好日子不过,非跑他这里来找不自在,这就令他想不通了。然而苏唐的话,却也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喜欢找刺激,这也是常有的事。

当然,最主要的一点,他相信谷荻和松井方面对投靠人员也免不了会做一番调查,这个苏唐若是真有问题,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他扯淡了。

这样寻思着,马大山便换作一副亲和的姿态说,哎呀,看来苏老弟是打算在我这鹰公馆干一番大事业了,将来也好在老丈人面前抖抖威风。不错不错,男人嘛,就是要顶天立地,不然连老丈人都瞧不起。

苏唐频频点头,马队长的能力我也有所耳闻,跟着马队长干,我也算三生有幸,今后还要靠马队长多多栽培。

马大山打着哈哈,心里却在寻思等忙过这段时间,非得找个得力人好好查查这个家伙不可。

在一个秋叶飘黄,秋风渐凉的日子里,苏庭化妆成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坝陵桥北街沿街乞讨。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化妆成各种面目的人物出现在这一带,比如拉车的车夫,修鞋的鞋匠,过路的客商,挑担子的货郎等等。也曾多次派狙击手埋伏在鹰公馆附近设置狙击点伺机暗杀马大山,但是均未得手。

有那么两次险些得手,但是就差一点点。一次是马大山乘坐篷布军车从鹰公馆铁门出来,苏庭当时正扮成拉活的车夫坐在街边,一眼就认出了那家伙,于是冲对面公寓楼的一扇窗口做了个手势,一颗子弹便瞬间击碎篷布军车副驾驶面前的玻璃,擦过马大山的额头打穿司机的脖子。这次算马大山命大,仅是额头上擦掉一块肉皮,这块肉皮换来的是作为狙击点的公寓楼葬身火海。因为事后,头上缠着纱布的马大山暗中派人把这所公寓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还有一次是夜里。苏庭得到情报,马大山会在晚上八点准时出席松井一郎在一号公馆主持的一个重要会议,他便扮作乞丐隐蔽在坝陵桥北街的一条黑乎乎的巷子里。然而时间早就过了八点,却始终不见鹰公馆大门有任何动静。他以为情报有误,正要取消行动时,才见鹰公馆大门缓缓开启,仍然是一辆篷布军车摇晃而出。这次是苏庭亲自动的手,他拄着竹竿颤颤巍巍地从黑暗的角落里现身,先用一颗子弹击碎车玻璃,接着将一颗美式手雷投进驾驶室。然而这次也没有成功,因为马大山根本就不在驾驶室。有了前次的教训,他长了个心眼,乘车出门坚决不坐在驾驶室里,而是和手下人一起挤在篷布马槽里的长凳上。

这次苏庭方面没损失什么,马大山损失了一辆篷布军车和驾驶室里的三名手下。

两次暗杀均未得手,却让马大山大受刺激,本就惴惴不安的,现在更加谨慎了,竟当起缩头乌龟,一天到晚钻在鹰公馆里很少出门。

十二

天气在一天天的等待中,由暑热变成秋凉。在不执行任务的时间里,卸去装扮的苏庭只喜欢一个人坐在出租房的阳台上就着几个小菜小酌,当然菜依然是家乡菜,酒依然是自家产的陈年二锅头。

透过阳台外面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的空隙,可看见对面一栋红白相间的法式小洋楼,而小洋楼雕花栏杆的阳台正对着他的阳台。

在那些炎热的日子里,几乎每天午后的阳光浓烈时分,对面阳台上就会出现一位穿着吊带裙,状态慵懒的女人在那里晾晒衣物,头发有时高高盘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有时刚刚洗过,就那样湿漉漉地随意披散在肩头,脸上的表情是一成不变的淡漠和安静。

苏庭很少见她出门,只偶尔见她挎着篮子到街东边的市场买菜,也是匆匆去匆匆回,不在街边逗留。

有那么一个下雨天,苏庭酌着酒,懒懒靠在椅背上,隔着雨丝望着对面,雨水把蒙尘的梧桐树洗得干净而青翠,也使那些枝叶的空隙更加明朗通透。一开始,苏庭以为这样的阴雨天楼里的女人不会到阳台上晾衣物,心里隐隐有些失落,但他依然不想挪地方,心里除了失落仿佛还有一丝期待。女人没有来晾衣物,却依然在午后出现在阳台上了,穿的还是一件吊带睡裙,用臂肘撑着身体趴在雕花栏杆上,表情淡漠地望着外面的雨丝发呆。有时一阵风吹过,掀起她垂落的发丝和睡裙的一角,苏庭会看到她蓦地激灵一下。他担心她穿这么少会不会着凉,更想悄悄走过去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裸露的肩上。

从那以后,苏庭就特别期待下雨天,他觉得对面女人望着雨丝发呆的样子,让他有种心疼的感觉。他想,看来碧桃这些年过得并不怎么好,尤其是当那个日本军官坐着黑色轿车醉醺醺回家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担心起碧桃的安全,更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和碧桃的那段往事。

对面的女人的确叫碧桃,她就是几年前要和苏庭私奔的那个有夫之妇。苏庭从来都是告诉别人她已经死了,然而她并没有死。那年苏庭为她离家出走,拎着简单的行李去约好的地点接她的时候,等了整整一天却没有等到。苏庭以为她被那个大烟鬼丈夫纠缠住了,跑到街边买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去找他算账。可等到从日本人开的烟馆里揪出那个大烟鬼时,那家伙只说了一句话,苏庭差点疯了。他说,我把她卖到日本窑子里了,谁让她给老子戴绿帽子呢。

后来苏庭总算辗转找到他说的那个日本妓院,碧桃却躲在房间里说什么也不见他,只让老鸨出来传话,让他别再来找她了,她不会跟他走的。苏庭知道她这是没脸见自己了,就疯了一样嘶吼着往碧桃房间里冲,结果被几个日本浪人堵在门口拳打脚踢了一顿,后来碧桃终于哭着从房间里冲出来阻止了殴打。她蹲下身扶起鼻青脸肿的苏庭,帮他拍干净身上的鞋印和尘土,又拿手帕擦干净他嘴角的血,然后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就走回房间,关门的同时对喘着粗气的苏庭说了一句,你走吧,就当我死了。

苏庭记得自己在日本妓院门口像棵树一样站到天黑,直到一弯半月升到当空,他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了一眼月亮。这时,有过路的人听见月光下的他长长叹息一声。

没有人知道苏庭是什么时候离开那的,他离开得悄无声息,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那天夜里他再次找到那个大烟鬼,在一个黑暗的墙角里,用匕首往大烟鬼的胸口捅了无数刀,直到他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瘫倒在地上才罢休。他睁大眼睛,喘着粗气瞪着黑暗中的尸体,看到溪流一样的血水在月光下泛出恐怖的银白色。

苏庭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那是一个雨天,他依旧靠在阳台椅子上隔着树叶缝隙和雨丝望着对面,却久久等不到他等的人出现。当瓶子里的酒下去大半时,他看见那辆黑色轿车在细雨中开进了洋楼院子。

日本军官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跌跌撞撞找不到门洞的方向,后来他终于踏上门洞下面的台阶,却一个趔趄栽到雨地里。这时,碧桃撑着雨伞慌张地从门洞里跑出来,俯下身体去扶他,却被他狠狠甩了一记耳光。隔着细雨声,苏庭仍能听见巴掌落在碧桃脸上的声响,他觉得那一巴掌也打在了自己脸上。

后来的事让苏庭突然决定非结果了那日本军官的狗命不可。

他一动不动望着对面,看着碧桃终于把醉醺醺的日本军官扶进门洞,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滋味,不用猜他也知道接下来楼里会发生什么事。他闭上眼睛,幻想着碧桃扶的那个人突然变成了他,他们相拥着踏着楼梯一步步走进楼上的卧室,碧桃帮他把身上湿漉漉的脏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然后她自己也一件件把睡裙和内衣褪掉,两个人赤身裸体地拥抱在一起,在宽大的床上开始疯狂地做爱。

这美好的幻想,却被对面阳台上发生的一幕彻底打碎了,他从恍惚中睁开眼睛,看见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碧桃被同样一丝不挂的畜生追到阳台上,畜生手里挥舞着一条皮带,一把薅住碧桃的头发,把她按在雕花栏杆上死命抽打。苏庭的耳朵里一下灌满畜生叫骂的日语和碧桃的锐叫声。

……

(节选自《黄河》2022年第1期)

我只想为他们写点什么

——《热血者》创作谈

文/龙岳

好几年前,我突然对写谍战小说产生了浓厚兴趣,这无疑是受了电视剧《潜伏》和麦家小说《风声》的影响。

然而,对于一个喜欢写作并且有过写作经验的人来讲,很多时候想写并不代表能写,就像钱钟书老先生在《围城》前记里说的那样——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

这件事折磨了我很久,买了很多与谍战有关的资料和小说翻看,期待着灵感闪现的那一刻,结果却适得其反,始终写不出一个字。有时候标题想好了,坐下来脑子里便一片空白,有时候构思了一些人物和情节,再坐下来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痛苦地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个写小说的料,沮丧的情绪日益加深,于是,写作一篇谍战小说的念头就渐渐凉了。

写的念头凉了,读的兴趣依然浓厚。遇到自己喜欢的谍战小说,依然忍不住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翻看,学人家的语言,学人家在人物和细节方面的刻画,学人家架构故事的方式。尽管学来学去也没什么心得,可还是乐此不疲。时间长了,渐渐变凉的念头又时不时像被风煽乎的火苗一样呼呼乱窜。

其实有时候想想,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扯,一个整天挥舞剪刀鼓捣头发的理发师,怎么会莫名其妙产生写小说这种不务正业的念头。用相声的话说,这都不挨着。或许兴趣爱好是最好的老师,在忙碌枯燥的工作间隙,利用碎片时间,把一个个独立的文字和词语组织起来,让它们变成一个个连贯的句子,从而慢慢编织成一篇有趣而完整的小说。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有人说,写小说就像砌砖盖房子,而对我来讲,写小说更像是在剪一款漂亮的发型,从设计到洗头,从分区梳理到分片剪裁,再到细节的修饰,最终会形成一个完整的作品。过程虽然折磨人,但结果出来后的那种欣喜和愉悦是难以言表的,关键看你能不能静下心来去走完这个过程。

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当我风风火火一门心思要怎么样的时候,幸运女神却从不来光顾,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当我垂头丧气即将舍弃这个念头的时候,幸运女神却驾着七彩祥云奔我而来。在那段平静如水的日子里,我再次拿起手机打开Word文档的时候,居然一口气写了两个和谍战有关的中篇小说。我想,这不仅仅是幸运女神开始光顾我了,更多的是自己平时的积累和努力的结果。任何事情只要坚持,总会或多或少得到一些收获。

接下来我想谈谈这篇小说。一开始我给自己的定位是写一篇好看的谍战故事。然而有那么多名家的珠玉在前,再怎么写都免不了落入俗套,而且我不认为自己这样一个业余作者具备突破的能力,我也并不擅长讲故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人物刻画和细节上面下功夫,其实这才是我写这篇小说希望的方向,但是,能不能做到就不得而知了。

好在之前做的那些功课帮了我,小说开了头就收不住,在没有什么构思的情况下,居然写得很顺,我把故事安排在了北方的一个省城,里面有日本人的特务机关,有汉奸傀儡的特务组织,有国民党的军统组织,当然一定还有中共地下党。可以想象一下,在那个战乱纷飞的年代,一座北方沦陷城市里发生了多少与家国,信仰,生死,情感相关的错综复杂的故事。

主人公是兄弟二人,形成两条主线,一条是弟弟苏唐做为中共地下党受组织委派到龙城进行潜伏任务。一条是哥哥苏庭做为军统成员受上峰密令来龙城进行锄奸和刺杀任务。不可否认,如此情节已经是俗套中的俗套,如果我按着苏唐这条主线一路写下去,小说很可能会在半路夭折,好在写着写着我发掘出了哥哥苏庭这个人物的独特个性,以及他和碧桃之间那种超越生死的恋情。这条主线让这篇落入俗套的谍战小说多少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闪光点。

整篇小说的人物比较起来,苏庭和碧桃的人设还算复杂一些,一个是为了爱人不顾一切,一个是为了爱人甘于认命。两个都是悲剧性人物,但是后来当他们从容赴死的那一刻,生命和爱情都得到了升华。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喜欢他们的原因。

小说讲了苏庭和苏唐的兄弟情,讲了苏庭和碧桃的男女恋情,另外,还有一条副线也和情感有关,那就是苏一文和两个儿子之间的父子关系。我忘不了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对待自己孩子的问题上那种复杂而无奈的情绪,以及他忍辱负重最终在弥留之际认同了孩子们的选择。我也忘不了他在病床上对儿子苏唐断断续续交待的那番话,他对家国和孩子们的爱以及对侵略者的仇恨和对抗其实一直都埋藏在心里。我想,做为革命战士的苏唐其实早就原谅了他的所谓傀儡父亲,包括已经逝去的苏庭,他的在天之灵也应该原谅了那个和他矛盾重重的苏一文,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的父子关系会慢慢和解。

我得承认,小说写得并不成功,缺点很多,可以把它当成一篇入门级的谍战作品,但是对于我个人而言却意义非凡,至少我通过努力写出了一篇相对完整的作品。做为一名业余作者,写作就是让自己缓解现实的压力,让我能够在紧张纷乱的工作、生活之余得到一丝精神上的安慰。

我永远记得自己的青春年代,那个怀揣文学梦的懵懂少年整天窝在单人床上不停翻看一本又一本小说和文学杂志,印象里,那时候总是会有温暖和煦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阳光肆无忌惮地铺洒在床头上,书柜上和少年的脸上,让他瘦削而疲倦的脸庞看起来多了几分奇幻般的色彩,就像他当时读的那些小说闪现出来的颜色。那个时候的他常常踌躇满志,有时又郁郁寡欢,有时还会反锁上屋门,在光线充足的书桌上铺开稿纸写上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

我还记得许多年之后,当初那个阳光下的懵懂少年已然变成青年并成家立业,他整日被紧张琐碎的工作和生活环绕,讨厌喧嚣却不得不依赖其中,厌倦浮躁却不得不随波逐流,尽管如此他依旧怀揣那个让他内心可以安静下来的文学梦想,在汹涌澎湃的社会大潮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快乐和满足。

有梦想和阳光陪伴的青春应该是无限美好的,我们应该庆幸自己生活在和平年代,使我们的梦想有机会得以实现。想想小说里的人物,他们的青春应该同我们一样充满梦想和阳光,然而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这一切,青春的颜色被血浸染,像火一样燃烧,鲜活的生命在危机四伏中瞬间流逝,但是却绽放出最美最耀眼的光彩。

哪个年代都有哪个年代的无奈和辛酸,都会有数不清的感人肺腑的故事发生,做为作者,我之所以选择写一篇抗战年代的故事,是因为在我的想象中,那时候的革命者内心都有一份执着而质朴的信仰,他们坚定、坚强并艰难地在战火中淬炼和成长,为了一个共同目标,置个人生死于不顾。我崇敬他们,为他们的故事所感动,我希望用文学的方式把他们的家国情怀和那种舍生忘死的英雄主义精神表现出来。

或许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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