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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2年第9期|巴音博罗:剥白菜帮或敲山核桃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巴音博罗 点击:

我早年曾写过一首短诗《白菜心》。这首诗表面上是写爱情,其实写的是佛学,是关于事物剖析的过程以及人生的一种哲思。许多人记得它。有一年在一次诗会上,一位诗友还完整地背诵了它。我也一度认为,这是我的一首得意之作。然而,在二十年后,现在重读,忽然又觉得兴致索然了。

羞花还是闭月,当我轻轻地揽过/这田畴上壮健的处女,让我轻轻/轻轻地掀开,那千层万层翠绿的裙裾//哦,我爱,我渴望看你赤裸裸的心/而不是洁白的手臂在遮掩,如果/这羞涩是春天隐秘的一半,花朵或天鹅/就是另一半,就是敞开的语言,湖水覆舟的深处/惊愕吗?也许是接受,是美为欣赏者拉开的距离/是错象,我该独享,罪欲说:我该悄悄地酝酿/越过肉体的屏障//而心——那产生美的源泉,要一层层剥掉/一层层!语言在断折,她体内轻轻畅流的战栗/会渗出。在洁白的断臂上,爱是残酷的/恋人离死亡那么近,千层万层翠绿的裙裾呀/当我剥掉最后一片,一片翅翼,晚风凄迷/她是无意的,菜根说:这是一棵空心菜。

这就让我想起写作这回事,无论是写小说还是写诗歌,尤其是写诗,其实是一个由实向虚的过程。你努力营造的氛围,你精心设置的环节,你喷涌而出的诗句,你描绘至细的人与物,在最后时刻往往指向的是消逝、是消解、是无意义。这就如同对人生的认识,德国表现主义绘画大师基弗就是这样认识的,他说人生是无意义的,绘画也是。我们开初并不理解,但当你深入进去时,你会深深体会到他以及诸多大师所说的无意义之上的那种意义,这就是世界的荒诞之处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大概是由《诗刊》的唐晓渡老师介绍,我与诗人欧阳江河有了一次会面。我们约定了一个见面地点:北京地铁的苹果园站。他在电话里问我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我说我是高个子,他说他是矮个子。我们在约定的时间如期而至。当晚,他还细心地安排去一家东北菜馆小酌,席间我们谈了什么我早忘记了,只记得谈兴很浓,因此饭后意犹未尽地去了他的寓所一直聊到深夜。我那时是很喜欢他的诗歌的,也就是说,当一个诗人从诗歌这个文本后面走到前场时,他的诗句才会真正丰富生动起来。由此我想到写作的隐秘,想到海子、李叔同、盲人阿炳和穷困潦倒的曹雪芹……也想到王家新、西川以及保罗·策兰,我承认我也很久不读诗了,换句话说,我只是读少数几个人的诗歌,比如圣-琼·佩斯以及艾略特。这种情形正如画家基弗与策兰之间的关系,这是一条创作上的隐秘之路,我眼下正读的是贝克特、卡尔维诺以及卡夫卡的作品,以及雕塑家贾科梅蒂与画家科索夫、奥尔巴赫的作品。我觉得这些就已足够了。他们给了我精神滋养和号角般的引导,剩下的是我独自前行。在语言的高山上,我要边走边记,关于时代,关于病痛,关于世事和人性。当我说出这些时,他们已像一阵风一般转瞬即逝了。

我儿时住在北方的大山里,每到秋季我们会去山里捡山货。梨子啊,栗子啊,还有山核桃。栗子尖锐的针,会把我的手指扎烂,而山核桃皮则会把整个手掌染成土褐色。我们把核桃放在土筐里阴干,待干透后,过一段日子就可以解解馋了。

敲打那结构奇妙又无比坚硬的山核桃壳,要极富耐心和技巧。如果力道稍大,核桃就会粉碎,那香喷喷的核桃仁儿也会掉落一地。反之,如果力气小,又敲不开那木质化的硬壳。这也让我想起写诗的过程,有点像那炼金术士般的虔诚和老铁匠般的敲打。语言在一把无形的锤子下慢慢成型,通往那心灵的隐秘小路时隐时现,但茂密的丛林中有光呈现,有梦幻般的召唤遥遥传出,而写作者面色严峻,他需屏住呼吸,坚忍前行,他的心跳就是诗句涌现的节奏。

有一个阶段,我开始质疑诗歌写作这项工作的意义。在这样一个年代,写诗到底意味着什么?真的还有人读诗吗?抑或诗歌真能抚慰人的心灵吗?回答是否定的,对于现在的许多人来讲,诗是个毫无用处的东西。他们在生活中从不与诗发生关系,但他们仍然活得好好的,吃喝拉撒睡、谈恋爱、结婚、养孩子、炒股、聚会和生老病死……他们跟诗自始至终的确毫无瓜葛。也就是说,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读诗不看画展不听音乐会,可他们仍然活得好好的,他们成为这世界的主要底色。

为此我很泄气,可是那又怎样?我觉得诗和诗人已经极度边缘化,艺术也是。有时看看周边的诗坛,仿佛夏夜听见塘蛙的齐鸣,咕嘎咕嘎,早已看不见个儿了。

然而有一夜,我一个人在大堤上闲走,抬眼望见星空,星群璀璨,我忽然很感动,也有所悟。是啊,如果一个时代没有诗人没有艺术家,就相当于夜空中没有星星一样,人们也许可以点灯吃饭闭灯睡觉,但是缺少美丽星空的夜晚该是多么枯燥乏味啊!

有一段时间,我沉迷于卡内蒂的文字不能自拔,我觉得卡内蒂的语言似乎取代了诗而成为一种硬质的核的存在,如《耳证人》中的那种人性深处的荒谬与发人深思的躬身自省,尽显漫画般的反讽与诗意的机敏。而《获救之舌》与《耳中火炬》,亦是如此。有人说卡内蒂是二十世纪唯一一个在政治哲学与文学原创两大领域均获重大成就的人,我亦如此认为。

卡内蒂有一句广为传诵的话:“每个人都要拥有自己的火焰,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火是不完整的。”而我欣赏的则是“总是在下一个思想开始之前,他滑入睡眠,他是不是为了梦见它”。你看,他巧妙地用了一个“滑”字,这是我每次进入睡眠的基本姿势。当然有时我也会跌入睡眠之谷,并被风的羽衣包裹。

再比如“他把自己掷得如此之远,直到下一世纪才被人们接住”。多么奇妙,他轻易就说出了我的状态。

还有“分号的梦”“词作为哨兵”以及“解释虚无,并把它放在这里,说它、离去”。语言在卡内蒂这里已不是普通的语言了,它变成了一个新的神奇的世界,宽阔起伏,仿若高山和海洋。当我读到“在他身上一部分变老,而另一部分尚未诞生”时,我已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了。

那么什么样的诗歌能让我无限接近于人的魂灵呢?我还是喜欢策兰,唯一的策兰和永远新鲜的策兰,锋利的策兰和让我战栗的策兰!我曾写过一大组关于策兰的诗。策兰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只凌空一挥,就将我斩为两段了。我魂飞魄散,尸骸无存。

我读策兰的诗时两眼是瞎的,两耳是聋的,我的血液是静止不流淌的。我时常眩晕过去,像一个死人,但只是短短一刹那。然后我清醒过来,犹如重新降生。我像婴孩一样鲜艳如初,我像死过又重新投胎的人来到人间,见到了梦里见过的一切。

而在去往黑夜的路上,火焰转过身来。

木炭挺起腰骨,星星闪烁于脸庞……

现在我又一次想起,我画了十余年的油画之后,有一次在北京的798艺术区,我约见了后来做了策展人的诗人朱朱。我给他看了我的油画,但他却责问我为什么放弃了诗歌而从事绘事。我感觉我就像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似的,一时竟张口结舌无法回答。我沉闷良久,自己也觉得奇怪和不满,可后来我想通了,我认为我只是换了一个表达方式而已。我的油画和诗歌,这是我黄金马车的两轮,我如今正驾驭着这辆马车颠颠簸簸向广袤的穹空飞驰,云卷云舒,大地渐行渐远,我已成为半神半兽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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