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六十年代出生,辽宁锦州人。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小说,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冰雪荔枝》《乔师傅的手艺》,长篇小说《锦绣》等。作品多次被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青年文学创作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上海文学奖等。
笑 靥 - 李 铁 - 二雀没打算一回来就去看母亲。她开车在高速路上狂奔三个小时,路过四个服务区也没下道休息,路过第三个服务区时有了尿意也没下道。就这样奔下去,下高速,进市区,进了自己家小区的院子,绕着一栋又一栋长得一模一样的住宅楼找车位。七年前她买车时院子里的车位还随处可见,近两年车辆暴增,找车位已经变成一件艰难的事情。总算找到一个不是车位的车位——两棵树之间的一个狭窄区域,倒车,再朝前提,再倒车,如是者三次,总算把车停妥了。推门下车,一团热气和一大片夏天的阳光一下子抱住了她。 纯粹是夏天的阳光了。当她在两百多公里远的省城上车时,还觉得没到夏天,一转眼,春天的味道就没有了。阳光炽烈,空气里充斥着一种类似硫黄的干燥气味,有风,树毛纷纷下落,带有油脂的树毛特别烦人,黏车上黏糊糊的很难洗下来。转身的工夫,就有几片树毛落在机箱盖和风挡玻璃上,想挪车,又没有其他车位,只好将就。她抬手摘去风挡玻璃上的一片树毛,油脂被拉出一根长线,呈令人恶心的鼻涕状。就这时候,四鸢的电话打过来。四鸢说:“二雀,我告诉你一件事,咱妈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差得不得了。”二雀问:“不得了是啥程度?”四鸢说:“昨天我去看妈,没事闲聊,妈突然说,你都多大了,咋还不结婚,别挑了,遇上差不多的就行了。我问,我没结婚,小蕾是咋来的?赵孟又是谁?妈都答不上来。”二雀心头一紧,母亲近两年记忆力下降得厉害,说话颠三倒四,本是去东门口溜达一趟,嘴上却说是去了西门口,但仅此而已,年纪大了,记忆力下滑是正常的,没想到现在会下滑到这种程度。 四鸢又说:“还有更可笑的,妈问我昨天陪她溜达的小媳妇咋没来?昨天陪妈溜达的是大雁,她连大雁都不认识了。”二雀心头又一紧,脑袋里跳出了“老年痴呆症”几个字。母亲今年七十七岁,是老了可也不能算太老,八九十岁还思维清晰的老人大有人在。二雀两个月前见过母亲,她和母亲的谈话还很顺畅,仅仅两个月,咋就会这样呢?立马去看母亲的念头就是这个时候升起来的。和四鸢通完话,她开车门,树干挡着,车门只开了三分之一,她侧身挤进车,一键启动,松手刹,艰难地驶出车位。 母亲住在一栋花紫斑驳的老楼里,开放式的,没有小区也没有围墙,临街。街对面有一座教堂,圆形的屋顶上有一个十字架。二雀小时候进去玩过,那时教堂没人打理,里面满是灰尘,窗玻璃破碎成各种图案,完全是荒废的状态。二十年前教堂翻修过,翻修后有模有样了,二雀却再也没进去过。据说里面有牧师常住,每当礼拜天,会有很多人进去做礼拜,有风琴和唱诗班的歌声轻轻重重地传出来,和附近住宅楼里冒出的油烟、炒菜味混在一起袅袅娜娜地飘。教堂的后身有一家三甲医院,规模庞大,门诊楼里人来人往的密度超过了早市。 还是艰难地寻找车位,艰难地泊车。上楼,楼道狭窄,有破旧的自行车被绑缚在楼梯扶栏上,楼道的拐角处放着大缸小缸或者其他杂物,偶尔有人下楼梯,只能侧过身子,在身子与身子的摩擦中过去,彼此的汗水有交集的可能。母亲住四楼,她腿脚不错,上下楼没问题,每天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走步,不跟随任何队伍,就是一个人走。敲门,门很快开了,看见母亲一张苍老的脸。两个月,母亲的面容没啥变化,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好像从来没年轻过。她也知道,这其实是个错觉,她看过几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有全身的,有半身的,看得出照片上的女人腰身婀娜,面容明艳,明眸皓齿,绝对是个美女。照片中的母亲与现实中的母亲反差甚大,年轻时的母亲只能在照片中永恒地与她凝视。 进屋,母亲脸上满是惊喜。二雀问:“妈,知道我是谁吗?”母亲说:“废话,叫我妈的人我能不知道是谁?”二雀问:“我叫啥?”母亲说:“二雀呗。”二雀又问:“四鸢是谁?”母亲说:“别问我这些弱智的问题了。”二雀还是问:“小蕾是谁?”母亲说:“四鸢的闺女呗。”二雀又问:“赵孟是谁?”母亲说:“四鸢的对象呗。我是记性不好了,可也没糊涂成这样。”二雀一颗悬着的心渐渐落下,心里暗怪四鸢说事太夸张。 二雀进卫生间撒尿,憋得太久,一泡尿哗哗地撒了足够长的时间。母亲住的是两居室老式住房,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外加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大屋是卧室兼客厅,小屋闲着。这个房子是二雀上高中时父亲单位分下来的,当时父母住大屋,五个闺女住小屋,一铺炕对着一张双层铁床,炕上三个,床上两个,女孩特有的气味令屋子都肿胀了。 出卫生间,二雀轻松许多,她东瞧瞧西望望,说:“妈,前几天你去哪儿了?”母亲说:“没去哪儿,就是东湖溜溜呗。”二雀说:“没去海边吗?”母亲拍了拍脑袋,说:“对了,还去了趟海边。”二雀说:“是北戴河吧?”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是哪儿,反正不太远。”二雀说:“都谁去了?”母亲说:“有大雁,还有两个不认识,一个是北京来的,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不生孩子,要了两个孩子,她在前边走,两个孩子就跟屁股后边跑。”二雀落下的心又升到相当的高度,她愣愣地看母亲,一时不知该说啥好。 前些天,北京的五隼在北戴河订了一个公寓房,能住六七个人的那种,邀请母亲、大雁、四鸢带着孩子去玩。五隼也只带了孩子,没带丈夫。此时母亲的回答中,她已经不认得五隼和四鸢,也不认得她们的孩子,仅仅记住一个大雁。看来四鸢说得并不夸张,二雀不淡定了。如果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太长时间,母亲也会把她忘掉的。 二雀说:“妈,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母亲说:“奔八十的人了,出点问题我也能接受。”二雀说:“问题是你把自己的闺女都忘掉了。”母亲说:“我没忘你呀!”二雀说:“北京的闺女是谁?”母亲说:“是五隼呗!”二雀说:“那小蕾是谁?”母亲眼皮往上翻了翻,没回答出来。 母亲说:“我去做饭。”说罢朝厨房走,被二雀拉住了,二雀说:“不急着吃饭。”母亲说:“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转转,东湖、北湖我经常去。”二雀的心针扎样疼了一下,母亲接着说,“东湖开阔,绕着湖走,能走出两个小时。”二雀眼神有些发直,母亲还是接着说,“北湖还是那么小,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绕湖转一圈了,我要是去北湖,就绕湖走上五圈。”二雀的心又针扎样疼了起来,完全是被“北湖”两个字给扎的。北湖是她心里的一块疤,每当有人提起北湖,就像有锐器往疤上挑。母亲深知这块疤对二雀意味着啥,现在当二雀的面轻轻松松提起,说明她的记忆力出了不小的问题。 二雀为了“绕道走”,说了一个她觉得相当可笑的笑话。说的是四鸢和五隼小时候的事,“有一次,四鸢上厕所,是公厕,一个坑挨着一个坑的那种。四鸢便秘,好几天没拉了,蹲了半天,龇牙咧嘴地使劲,还是拉不出来。五隼闯进来,蹲下噼噼啪啪拉得好不畅快。四鸢叹道:‘真羡慕你,拉得真痛快!’五隼说:‘我拉肚子了,你瞧瞧,裤子还没来得及脱就拉了……’”讲到这,二雀努力地笑起来。她看母亲,母亲咧咧嘴,算是笑了。在二雀的记忆里,母亲好像从来没有笑过。 母亲笑起来的样子还是蛮好看的,表情肌荡漾,两个腮帮会浮出一对酒窝。不笑时,酒窝隐藏起来,几乎找不到痕迹。因为笑得太少,熟悉她的人都忘了她还有一对酒窝。她的五个女儿没有一个有酒窝的,二雀小时候对着镜子找酒窝,挖空心思地笑,两腮的肉还是平平的。 想母亲的好,二雀就不能不揭开那块疤。灯光转暗,那是个暗色调的午后,夏天,热得不行,在二雀看来,温度高到一定程度时,空气是看得见形状的——定定地看,空气会呈现出细细的水波纹。四鸢嫌家里热,一个人到离家不远的北湖来,满世界被太阳烤,就是树荫处也是热的,并不比家里凉爽。四鸢进了湖边的小树林,到最大的一棵老槐树底下坐下,四周幽静,远远近近地望,看不见一个人影,酷暑把人都隔在屋里了。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身上,有一种刺痒感。四鸢小时候皮肤黝黑,被同学们戏称“黑妹”,人又瘦小,在女孩子中间并不起眼,但在空旷的北湖她就显眼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溜达到这儿,被四鸢吸引,悄悄凑过来,偷窥一阵后,扑上去。二雀赶来找四鸢时,小混混已经压在四鸢身上,扒了四鸢的短裤。二雀喊一嗓子,自己也不知喊了啥,冲过来撕扯小混混。小混混并不算强壮,但对比二雀和四鸢,他的力气就是高不可攀。一番搏斗后,二雀和四鸢被他一手抓一个按在地上。二雀求饶,“你放过我妹妹吧!”小混混说:“我只能放过一个,留一个走一个,你选吧。”二雀咬了咬牙说:“放我妹走。”小混混松开四鸢,四鸢看一眼二雀,一溜烟跑了。小混混专心对付二雀,说:“你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比她水灵多了。”二雀说:“也放过我吧,我才十三岁。”小混混说:“你十三,我十六,正般配。” 四鸢带母亲赶来时,小混混已经溜掉了。二雀仰躺在老槐树下的草地上一动不动,任凭母亲说啥,她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叫四鸢先走,自己扯了二雀的内裤,戳进湖里蘸了水。她先是擦躺着的二雀,后又扯起二雀,让她蹲着,说是为了减小怀孕的几率。整个过程二雀像个木头人,任由母亲摆布。母亲擦的时候,她默默地看母亲,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母亲是最亲近的。 二雀带了母亲去教堂后身的医院看病,挂老年科的号。医院人挤人,挂老年科的患者却不多,很快进了诊室。医生是个中年女性,有一张慈祥的面相,问母亲啥毛病。母亲说:“就是记忆力减退。”二雀站母亲身后说:“有时糊涂有时明白,糊涂时连自己的闺女都忘了是谁。”医生说:“老年病,有这种症状的老人多了,不奇怪。”母亲说:“别的我没啥毛病,干啥啥行,吃啥啥香。”二雀说:“我就想弄明白她到底是啥病,能不能治好。”医生说:“去做个脑CT吧,看片聊。” 二雀带母亲去做脑CT。坐在那扇写有“内有辐射,请勿靠近”字样大铁门前的长凳子上排队时,二雀又接到了四鸢的电话。四鸢说:“姐,我给大雁打电话了,叫她照顾咱妈,可她说妈是大家的,妈又不是生她一个,她没义务一个人照顾。你瞧瞧她这叫啥话,分明是推卸责任,哪还有点老大的样子。”二雀说:“我正带妈看病,有了结果再找你商议。”二雀按掉电话,一旁的母亲问:“是谁打来的?”二雀说:“是四鸢,妈,知道四鸢吧?”母亲说:“看你说的,我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四鸢现在就听赵孟的,不管好话坏话,她都听,我就亲耳听过赵孟讲你的闲话,四鸢不但不阻拦,还顺着话茬儿帮腔……”二雀打断母亲的话说:“妈,你忘了那么多的事,别人的闲话咋就没忘?”母亲撇撇嘴,二雀说,“四鸢已经和赵孟离婚两年多了,咋还可能跟赵孟一起讲我的闲话?”母亲还是撇撇嘴。 母亲是个爱传闲话的人,“传”只限于她与五个闺女之间,外人的闲话她从来没有传过。母亲是个小学教师,在学校口碑极好,这口碑中就有“不传闲话”这样的好评。为人师表,学生中谁传了闲话,她会在课堂上公开批评,她教过的班级风气不错,学生们也都念念不忘她的好。可回到家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一个极端一下子跳到另一个极端。她总是当着这个闺女的面讲另一个或另几个闺女的不是,还会及时把某一个闺女讲另一个闺女的坏话传过来。两个闺女因此闹翻,大动干戈,她不劝阻,还会躲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每个闺女都知道母亲挑拨离间,也都知道母亲没有说谎,想劝劝母亲别这么做,可都会在刚一开口的瞬间,被母亲轻易化解。母亲说:“我最看不上××了,傻了吧唧的,专门和你作对,她咋不跟××作对呢?××骂了她她还跟人家套近乎呢!”想劝的人心理不平衡了,“是呀,我跟她近乎她还跟我作对,××骂了她她还套近乎,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怒火加妒火一起燃烧,转而和母亲一起开始声讨,开始讲××的坏话。 铁门徐徐打开一道缝儿,有人喊母亲的名字。二雀带母亲挤进缝隙,门又关上,母亲躺下,一颗头缓缓被输送进机器。做完CT,出来,还是坐在长凳子上等片子。二雀说:“妈,如果五个闺女让你选,你愿意到谁家养老?”母亲说:“到你家。”二雀说:“四鸢和五隼呢?”母亲问:“四鸢家我不去,五隼嘛,五隼是谁呀?”二雀说:“五隼就是邀请你们去北戴河的那个闺女。”母亲抬头仰望天棚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她和大雁最好是吧?”二雀说:“没错,她是和大雁最好。” …选读完… 全文见《中国作家》文学版2022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