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总书记多次实地考察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发展情况,从2019年9月18日到2020年6月8日,不到一年时间,四次视察黄河。今年10月20日,习总书记来到山东东营黄河入海口码头,实地考察了三角洲国家自然保护区生态多样化修复情况,对于下一步黄河口国家自然公园的建设给予了美好的展望。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记录着炎黄子孙的苦难,承载着华夏儿女的期望。保护母亲河,是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责任,特别是在中华民族谋求伟大复兴的今天。为此,我刊纪实版在2021年第8期刊发了张中海的报告文学《长河夕烟》,作品真实讲述了黄河入海口湿地曾经的悲惨和今日的繁盛。从1972年黄河第一次断流,到1999年的28年中,黄河有22年连续断流,1997年,黄河有300天没有入海,断流至河南开封700公里……如何保持黄河的健康生命,如何把黄河及山川湖海当成人类自然共同体对待,而不是无穷无尽地压榨,敬畏自然、树立大保护意识是唯一出路,同样也是作者的创作初衷。
张中海, 山东临朐人,文学创作一级。诗歌、散文、小说散见《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著有《泥土的诗》《现代田园诗》《田园的忧郁》《混迹与自白》《天上狼烟》等作品。 长河夕烟(节选) 张中海 2020年6月8日,中国最高领导人前往宁夏吴忠黄河段视察黄河流域生态保护——这是习近平总书记一年之内第四次视察黄河。 2019年9月18日,总书记在郑州主持由沿黄九省区及中央有关部委主要负责人参加的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会上,总书记提出:“保护黄河是事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永续发展的千秋大计”;“强调生态环境保护红线,不是不要发展”;“生态保护”在“发展”之前;“重在保护,要在治理”。要在包括黄河治理在内的整个国民经济发展思路理念上有所突破和转变。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把包括母亲河在内的万水千山当作一个有生命的个体——人类的共同体对待,黄河才有希望,才不致半途而废,黄河东流归海的传统才能更发扬光大。 ——题记 唐刘禹锡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诗句。他说的苔,指的是附在背阴石阶上的苔,不是我们眼下这一条大河源头沙地上的——乍一看,什么也没有,但蹲下再以手抚摸,马上就感到一种潮洇、毛绒的感觉,附在沙地上,密不透风地铺满一地,成为“地衣”。 青海水土保持专家张艳得先生让我们以手指试试它的厚度,他介绍说,就这三两厘米,它得长200万年至300万年! 先生告诉我们,苔藓是高等植物中最低等的一种,不存在真正的根,也没有茎叶,不结种子,疑似的“根”只能吸收水分而不吸收营养,所以就长得矮小。但它能封住水分,不让缺乏植被的土壤水分散失太快,也不致扬沙。 说到不吸收养分,他举例说,即便你给它浇上牛奶,它也不吸收。 相反的则是乔木、灌木,由于本身组织结构能力,树能把水分、养分一直输送到枝梢最高处。 而源头沙地,不生长树和草的地方就全靠苔藓来保水土。所以对黄河源头人来说,它就是宝物。不允牛羊践踏,也不允人以任何理由掀动。如有类似必须的道路或其他工程,那也是先揭开苔藓所形成的地衣,施工完毕后再把它“种植”回去。而它一旦遭牛羊或人类破坏,那就是永久性破坏——风吹沙扬,再也恢复不了了。 新时期新成立的晋陕蒙接壤区水土保持监督局,即专司此事。 如果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埃及尼罗河那样容易使人成为一个隐士,则普天下也没有一条河能像我们的母亲河那样,使她的子孙更容易成为一个农民。千万年来,黄河给她子孙据以立足的水土,也养成了他们见地就耕的习惯。从秦“实边”,到汉“屯垦”;从明“烧荒”,到清“伙盘地”,人迹所至,山河荒芜!以致今天的我们再听到“开发”一词,就先已心惊肉跳了。 继2003年非典肆虐,2020春节笔者给黄河稿做最后润色的时候,神州大地,冠状病毒横行正烈。两次病源,都指向人类所食用的果子狸、蝙蝠等野生动物,或许是让果子狸它们背锅?不是。是人类对自身傲慢、贪婪无度的反省。类似野生动物如狼虫虎豹居住的高山密林,在古人眼里,那都是神居住的地方,人类不宜插足。可曾几何时,欲望恶性膨胀的人类再也无所忌惮,“神”从此再无宁日。 “为什么我们早已知道结果,为什么我们还在挥霍……”这是笔者采风黄河陕西段时河边听到的信天游,或是秦腔? 过度开发致水土流失,水土流失致局地气候变化,气候变化又致多风少雨、河流干涸,那最早升起在大河两岸炎黄历史上第一缕炊烟,难道就这样断在我们手里? 家住毛乌素沙地边缘的农妇殷玉珍治沙知名度远在牛玉琴、石光银、张应龙之下,谈到她为什么舍命治沙,她说,她嫁到沙漠边缘这个小屋后,整整40天没见一个人影。一天,她远远看到一个人从屋前走过,就撵上前想搭个话,可撵过去时,人已经走远。她就立马回家拿了一个脸盆,把这个人的脚印扣住,每天都过去看看…… 赵牧阳的《黄河谣》与新时期的“龙王庙” 黄河的水干了,妈妈哭了。 黄河的水干了,我心碎了。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 修他娘那铁桥是做啥呢? 早知道尕妹妹心变了, 谈他娘那恋爱是做啥呢? 做啥呢? 做啥呢…… 哎哟喂,我回不去的家, 爸爸妈妈老了。 黄河干了, 流浪的人呵,回来了。 黄河的水干了,妈妈哭了。 黄河的水干了,妈妈没了。 赵牧阳在兰州唱响“黄河的水干了”时,黄河在兰州没有干,也不会干。干了的是下游。 黄河第一次干是1972年4月23日。那一天,黄河最下一个水文站——利津站的水文人员不会忘记,周而复始,他们像钟表的分针秒针一样准时出现在河上时,黄河却没有准时。在离大海还有100公里的利津站,她再也无力向前迈出一步,手中测流仪上的水轮静静地停止了转动……这次黄河断流19天,断流长度278公里。 自1972年黄河下游首次断流至1999年的28年中,黄河有22年连续断流,累计1079天。 1992年70天断流,山东滨州、东营4000公顷农田无法播种,500万公顷夏苗干枯死亡。 1996年胜利油田已无水可注,几百口油井关闭,经济损失半年即达3亿。 1997年,利津水文站13次断流,历时226天,断流延至河南开封以下陈桥,达704公里,这一年黄河有300天没流入大海。 1997年10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正欲下班的利津河务局局长崔光被县长叫上了车,沿黄河大堤径直向上游驶去。人们管40多岁的曹县长叫“水县长”,他上车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黄河上是怎么搞的?管黄河管得河滩里都起了灼土,让俺们盼水盼得眼里冒火。咱县30万人,5万公顷耕地全靠这黄河水,眼看着快熟的庄稼打了蔫儿,小麦种不上,我这当县长的,不找你管黄河的找谁去?”崔光无言以对。断流使河务局成了“龙王庙”,他是该悲催还是该骄傲?如果说他一个小县局长也算是个小小“龙王”的话,面对烧香上供的农人,他也只能跪地求饶。市长跑省局,省局跑黄委,齐鲁大旱,天津告急,黄河断流,铺天盖地的舆情舆论,弄得管黄河的人如坐针毡。 他们驱车一直向黄河上游驶去,县长的意思是看有没有下来的水头,崔光心里当然清楚,看也白看。一路上河床干涸龟裂,许多地方被两岸行人踩出了一条条明光光的小路。他粗略计算了一下,利津县境内断流已近200天,到了宫家引黄闸,利津县境最上游的一座引黄闸,他被闸下马达声所吸引,独自跑了下去。险工根石下有一汪半亩大小的水面,四部小柴油机齐声轰鸣,四条长长的尼龙管道伸向埝上黄河滩地。可能抽水的笼头已经吸水困难,一位农民正在水下挖掘,另外有两辆牛车正在装水,远处还有人挑着桶赶着车往这里走。一种异样的感觉把崔光击得猛地一沉:偌大河道内只剩这残水一湾,难道孕育了华夏文明五千年、上万年的这条大河真的垂垂老矣?他端起随身携带的相机,在苍茫的暮色中拍下了这难忘一幕…… 断流不仅让禾苗种不到田里,让油井减产,它还使沿海村镇十几万人无淡水饮用,只得用汽车从远处运水。1972年,初识断流之苦的三角洲人以为断流只是偶尔为之,熬过这一年就好了,却没想到断流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以后几乎年年断,并且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以致后来调任青海省副省长的原东营市市长石军无计可施。“在断流最紧张的日子里,一看到黄河中上游来的人,一看到管河管水的上级领导来,我就恨不得给他们下跪,180多万的父老乡亲,你总不能眼睁睁让他们干死吧!”石军说。 黄河最下游的山东本来就是缺水地区,按人均占有水资源计,在全国排倒数第五位。工农业生产、生活主要靠黄河水,特别是胜利油田,鼎盛时的胜利油田年产原油3000万吨,每开采一吨原油,需要向地下注入淡水3—6吨。因无足够的淡水回填,胜利油田压产、限产,每年少采原油100万吨。而比工农业生产还重要的是沿黄城乡人民的生活,三角洲的滨州、东营地区处黄河尾闾,地下水含盐量高,不能饮用,2500个村庄130万人和数百万头牲畜饮水,喝的也是黄河水。因为缺水,无棣县石桥村一半村民迁往外地。德州市区原来主要采用地下水,由于地下水含氟量高,市民氟斑牙发病率高达80%。庆云县北部有个十八苦村,地下水是含氟量很高的苦咸水,群众吃水要跑到十几里以外去拉水。由于当地水质太差,这个村10年都没能为国家提供出一名合格的新兵。之后修建了德州平原水库、庆云严务水库,当地群众喝上了黄河水,情况才变得好了一些。 “十八苦”,你看这村名起的!不是今天起的。 “悬河干河都是死河象征, 这是民族的灵魂问题!” 也是1997年三角洲县长拽着黄河上的人跑上游找水的年份,5月4日,河南范县李桥乡河边,十几条成色颇新的机船淤在沙土中,船上住一守船老者。这里原是一个航运站,5年前,也就是利津水文站测水仪第一次停摆那一年,一直运载防洪物料的船队泊在了这里,5年,他们天天等大水再来,大水却再也没来。5年过去,船已被沙土埋了半截…… 黄河如此长时间断流干涸,不仅给下游带来无穷灾难,更重要的是给防洪留下了隐患。 据1950年至1973年实测资料统计,通过花园口水文站进入黄河下游的泥沙,每年平均11.15亿吨,通过利津水文站入海的泥沙,平均每年9.33亿吨,其余淤积在河道内。这是丰水年份数字。如果枯水呢?年复一年的干河,只能把上游来沙大都淤积在河道而不能被洪水送入深海。1992年利津水文站测报资料表示,淤积使河道年平均升高0.32米。京广铁路线附近,河床平均高出新乡市地面23米,黑岗口河床高出开封地面11米。 事实正在应验青岛海洋大学教授侯国本的预言。1988年6月,在黄河三角洲经济开发与河口治理研讨会上,面对黄河治理40年安澜众人一腔的赞歌,教授振聋发聩: “水量逐年减少,沙粒逐年加粗,河槽逐年淤平,大堤逐年增高,河口流路逐年延长,泄洪能力逐年衰减,断流日期逐年加多……” “……黄河断流每年预测将超过100天以上,黄河将成为间歇河甚至死河!” “悬河、干河都是死河象征,这是民族的灵魂问题!” 是的,就是那个侯国本,那个提出“挖沙降河”的教授;那个对黄河主管部门规划46座大坝还嫌少,还要不断增加,非要把黄河截截斩断而耿耿于怀的港口专家,那总让黄河主管头疼的刺头,甚至总理也不放过。1988年4月全国人代会期间,遇上官至总理的老同学,他拽住他衣角不放:“他们要把黄河治死,我找谁去?我怎么找?” 黄河断流不仅使当地工农业生产、人民生活遭受重大损失,还使黄河口生态遭到毁灭性打击:原本狐兔出没的大片的野生柳林没了踪影,残存的柽柳根如一根根枯骨,散落在伴着白色盐花的碱地上,低矮的卤蓬丛中,偶尔传来几声凄婉的鸟鸣,那是一种叫“鸭脸子”的小鸟,是盐碱地上唯一能生存的鸟类。 断流愈演愈烈的同时,入海泥沙也逐年减少,由20世纪50年代13亿吨递减到20世纪末的3亿吨。 还有我们早已熟悉的小野豆,一度是黄河口人的救命粮。20世纪五六十年代黄河口遍地都是,80年代尚有9万多亩,至20世纪末已不足万亩。 黄河口濒危的物种何止小野豆,原来茂密的芦苇、高大的柽柳都被以碱蓬为代表的盐生植被代替。入海水量的减少,使河口近海水域的盐度增加,2003年的检测结果表明,黄河口表层海水的最高盐度已达34.2%,与1959年同期相比增加了约25%。盐度的增加,促使适宜低盐度环境发育和生长的海洋生物生存范围明显缩减,鱼卵种类减少,密度降低,同时也导致底栖动物的栖息密度、海洋初级生产力水平下降,浮游植物的生物量只相当于1982年的50%,使以此为食的大型鱼类和鸟类的种类与数量也发生了变化。20世纪末与20世纪70年代相比,黄河三角洲湿地萎缩将近一半,鱼类减少40%,鸟类减少30%。专家断言,断流所带来的生态灾难,如对土地沙化、湿地萎缩、海岸线侵蚀等,将比洪水所带来的灾难更甚更巨! 连续断流以及黄河本身早就存在的一系列积重难返的难题,牵动了所有关心黄河、关心中华民族文化的炎黄子孙的心。1998年元月,163位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联名签署呼吁书——“行动起来,拯救黄河!” 呼吁书道: ……令人震惊的是,今日黄河正面临着另一种威胁——断流。自1972年以来,几乎年年断流。且一年比一年严重。黄河由滔天之水变成了涓涓细流,断面只留下龟裂的河床…… ……只要每一位炎黄子孙行动起来,那么,赤地变青山之时,便是黄河流碧水之日,伟大的母亲河——黄河,一定要重焕昔日光彩;那么,今天的炎黄子孙,将无愧于时代,将无愧于后人! …选读完… (全文见《中国作家》纪实版2021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