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生于一九八九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方向硕士毕业生,小说及书评发表于《香港文学》《特区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小说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青春文学》年度青年作家选本。曾获北京大学第八届王默人小说创作奖二等奖、中国(金东)·首届艾青微诗歌奖等。 石榴安宁 文/张林 一、刺膜 有种小蛇,大概灰尘那么大,吐着更微小的芯子,她以前对它们十分熟悉,它们藏身在文字的缝隙中、对峙的空气里,咬人时那微妙的痛感她也可以背诵。但结婚后她忘却了它们,婚姻穿过她的处女膜后给她罩上一层新的膜,膜爬上她的皮肤耳朵眼睛,她不看不听不痛不痒。 所以那种久违的刺痛感再一次被捕捉时,那些小蛇其实已在暗处咬了她很久,筋疲力尽,快要累死了。它们在她朋友的一句话中突围,终于捕获了她的注意。彼时朋友的老公带儿子出去上课,朋友才偷得一个完整闲暇的下午和她在咖啡馆叙旧。她们很久未见了,忙的总是朋友,朋友笑说:“以前都是你忙着学习忙着工作,拖你出来都不肯,现在却倒过来了。” 手冲咖啡的酸在舌尖像被工厂镀了层镍的老家杏子,和这句话一起在舌根勾出那种被小蛇咬的感觉,但始终隔着膜,成了一种新鲜的难受。“倒过来了。”她想。是什么倒过来了?朋友是少女时代就相熟的伙伴,像是烧水时的最低水线,她强迫自己凡事都比她努力,比她好一些,只有超过她才觉得安全。可是这安全线却突然和她说,倒过来了,安全线比她忙碌,比她被需要。尤其当朋友要回家做饭,她再没有理由待在外面的时候,她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 她推开自家家门,一道昏沉的光线从客厅西面房间的门缝里射了出来。她一向害怕黄昏,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开灯。但此刻她没有,她望着那道光,呆愣住了。暗沉沉的客厅里,黯淡的光柱斜斜地打在暗棕色木制地板上,光柱里浮灰涌动缠绕,她想起外婆的话,说黄昏时阳极转阴,人往家走,鬼往外奔,是混乱而脆弱的时刻。她对鬼神半信不信,但却真实地觉得在这明暗交错的暧昧时分,自身的感觉被放大,再放大,直到突破临界点触碰到她钝化生锈的神经系统。她找到了问题所在,她恐惧那间屋子——她丈夫的书房。暗中生长的小蛇猛地变大,变粗,扼住咽喉,努力建构的安全堡垒在不留神间溃碎寸断。 她缓了很久才醒过神儿来,换鞋开灯,一口气把家里可调节光通量的吸顶灯开到最明亮。洗菜,开燃气灶,“嘭”的一声蓝色的火焰环成一个圆圈,锅放在上面,冒出热气。倒油,放葱蒜末,等到它们刺啦刺啦地变成好看的黄色,就倒下洗好掰开的圆白菜,再把腊肠切片下锅,剩米饭放进微波炉,回身下盐、酱油、老干妈辣酱,热闹闹地出锅时,米饭也热好了。一个人,一碗饭,一盘菜,丈夫出差了,要周一才回。 吃饭的时候心慌感淡了很多,边吃边用手机看综艺,重复无数次的生活,让她觉得安全。丈夫打来视频通话,就聊几句。看他那边的背景是在旅馆,标间,双人床,他说同事出去买啤酒,他自己在房里。聊天内容不过是些琐事,更像一个形式:作为夫妻,应该通个话,至于说些什么倒无关紧要。 她没提起自己的恐慌。饭后她把碗筷放进洗碗机,设置好扫地机器人,窝进沙发打开电视。她不喜欢看电视剧,觉得浪费时间,虽然她有很多时间。她从来只看纪录片频道,此时正播放一只巨大海龟在沙滩上产卵,画面缓慢。她的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开,不自觉地盯着正嗡嗡响着的扫地机,那是她丈夫买的,说是要将她从家务里解放。 它匀速行进,碰见障碍物会自动转换方向。机器靠探测系统躲开这房间里无处不在的危险,避免撞毁的可能。 机器在沙发腿儿前转头,朝那个房间的方向移动。她从沙发上移下腿脚,胸腔发闷,她准备出去散步。 她在门前停住脚步。扫地机完成了工作停了下来。她觉得扫地机在提醒她什么。她想躲避的,是潜意识雷达已经探测到的危险。她重新走进屋里,在那间书房门口停下,门缝泄漏出黑暗。 心脏不谐的跳动在静夜里很突兀,她每靠近一步,就越紧张一分。那分明是个普通的屋子,此刻于她却像是呼啸山庄。她跑回卧室,关上了门。 二、神的嘲讽 卧室窗台上有一个花盆。她注意到绿叶中有几个小小的花苞,粉白,有一个枝子上出现了果实的雏形,小小的,在柔和的灯光下像婴儿出生时探出的头。 这株植物是一个神谕,不是修辞学意义上的,而是真正的神谕。她凝视着潮湿的叶片,好像回到几个月前雨天的寺庙。 二次做试管婴儿的前几日,她和丈夫驱车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庙。庙不大,在城外郊县南面道路尽头的小山丘上。那座山是一处溪水的发源,小溪沿着南麓流到山下汇入了河。水汽笼着山,远看只是模模糊糊的暗影。过了县城的小山收费站,山才清晰起来。 她现在才想起,当时看到山的瞬间,丈夫是有些紧张的。那种情绪波动非常隐秘,或许丈夫本人都未必察觉。他紧张的时候吞咽口水的频率会增加,指尖在停车等候的时段会快节奏地轻敲方向盘,这是十几年来她积累的关于他的知识。 她现在猜,丈夫紧张是因为那条河。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去那个寺庙,许的愿没能实现,就是因为那条河。那是她首次做试管婴儿之前,也是她和丈夫前来。这座庙有个特殊的讲究,从北坡上山进庙,从南坡下山。南面山下一条河,当地人叫它“丢丢河子”。河水大概双车道那么宽,浅时过脚踝,深时没膝盖。河对岸青石上坐着一群闲人,大概是附近村庄里的光棍儿。他们通常字都不识几个,却都是讲故事的好手,从一点点风吹草动里捕捉风起云涌,给万物附会缘由。 河的故事就是他们告诉夫妻俩的,就像告诉每一个渡河而来的夫妻那样。他们每天都守在那里开赌局,赌下一对夫妇能否被神眷顾。押注一般不大,几根冰棍儿,一支“中华”烟,一瓶啤酒之类。他们需要的是乐趣,陌生面孔的人们狼狈过河,女人挽起裤腿涨红了脸,这些让他们格外兴奋。赌中与否的标准便是过河的人是否丢了贴身的东西。 在“丢丢河子”,丢东西是好事儿,说明神愿意帮你实现愿望,从你身上拿走了报酬。要是没丢,那是神拒绝了你,便无功不受禄。如果什么都没丢,却愿望实现,那你不要忙着开心,你应该恐惧,因为神一定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那常常是更宝贵的,比如:爱情、健康、快乐,甚至生命。 有经验的人常常会松松地系些什么在裤腿上,或者夹在脚趾间,方便神来“取走”。他俩头一趟去时,什么也没丢,后来愿望果然也没成真。 几个月前,第二趟去,有了经验。她在裤腿里放了金戒指,丈夫在脚趾间夹了一百块钱。但钱和金戒指经过急流后都还在,甚至两人在河里还特意地甩了脚腿,那物什却像涂了胶水一般牢牢地留存下来。但也不是什么都没丢,经光棍儿们提醒,丈夫尴尬地发现裤裆位置的纽扣不见了。至于她,她倒没丢,却在卷起的裤腿里拾出了几个颗粒状物体。 她在渡河前才把裤腿挽起,不可能是在山上时粘上的,这分明就是河水的馈赠。它们被岸边的闲人们哄抢去辗转看过,有人说是碎砂,但它们分明不是石头质地,更像是木质。 “是种子,你回去把它种上。”人群外走来一个男人,对她说。她抬头看他,他明显不该属于这群人,看不出年龄,但也许很年轻,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衬衫,肤色也白,整个人像一团朦胧的雾,眼睛隐在眼镜后面,有一种认真得不合时宜的神情。“把它种上。”他轻声说。她的心颤抖了一瞬,好像那带着气声的口音触碰了隐形的时间沙漏,让她在几秒钟里置身于她的少女时代,也许当时某个少年口中说过相似的话,眼睛里闪过类似的神情。而她却不记得自己种下过任何种子,有形或无形。 她把那几颗东西揣回家,真的将它们埋进了花盆里,丈夫对此嗤之以鼻。几天后,花盆里竟生出了小苗。再大些时,她叫来单位里有养花经验的大姐,大姐端详了一番说:“这是石榴。幼苗再大一点就得移栽了。” “怎么可能?石榴我又不是没吃过,籽总认得出。” “嗨,平常吃的时候,包着果肉和膜,像个小红钻石似的,谁能注意里面的籽儿什么样。你家墙上的壁砖你天天见,但单独拿一块放在外面,也不见得认得出来,一个道理。” 她像被什么噎住。她有些自我怀疑,熟悉的东西以陌生面目出现,“辨认”就变得不可信。还有什么是盘踞她身侧而她无法认出的?“石榴”这个意外的结论更让她心思复杂,她一直最讨厌带石榴的年画,这些年愈甚,石榴于她而言是再明确不过的敌意象征。可为了那样的目的去庙里祈求,却带回来一株石榴,这在当时让她萌生过一点希冀,把它视为或将如愿以偿的征兆。但很快她就得到了结果,医生的话让她和丈夫彻底绝望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回头再看到这株植物,她想这可能是来自神的嘲讽。人的嘲讽让人恼火愤怒,但神的嘲讽只能接受。这株活生生的,来路不明的石榴就这样在她的窗台上生长下去。甚至在某一次给它浇水时,她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微弱的,有些陌生的爱意来。 三、曹植 或许是那株植物突然结实带来的新奇,或许是情绪的小蛇咬得她心神不宁,也或者单纯因为丈夫回复的消息让她愠怒,总之是有一股推力让她第二天一醒来就推开那个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那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一半摆着杂物做储物间,一半算是丈夫的书房,近几年来也成了卧房。房间落了些灰尘,丈夫最近常出差或夜宿单位,她拿东西也只需要走到门廊,从不向内里更深入。从不深入,婚后她总是这样,尤其是关于自身的感受。她努力把自己投身在生活的忙碌中,投身于丈夫的想法、领导的想法,和琐碎的每一寸细节。可现在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孤独,好像世界就剩下这个房间,这房间就剩下她自己,她终于能思索一个早就存在的问题:这房间为什么让她难受。 她坐在丈夫的单人床上,被子没有叠,堆在一边,床体上还隐约可见人睡过的凹陷。分床睡从很早前就开始了,丈夫升迁后兼任两三份工作,常半夜回家,回来也还要加班,怕影响她睡眠。她眠浅,容易惊醒。她也没觉得不妥,毕竟十几年的婚姻,睡在一起也没什么激情可言。 她不厌倦性,甚至还有些渴望。每个月那几天从阴道里流出的血液依然汹涌殷红,昭告着这具身体正值盛年。她昨晚向他说起那株植物竟结出果实的事情,并积极地暗示他,等他回来要不要“再试试”。当然她指的不是试管,在几个月前流产的时候这条路就被宣布堵死了。她绝望但天真地想,或许神能越过人体的障碍,赐予他俩一个孩子,以最原始的仪式,男女在床上合而为一,精子与卵子相遇。 这条带有暧昧暗示的信息没有得到理想中的回复,只在发出去两个小时后才换来一个简单的“好”字。 若丈夫没兴趣,她也便配合地表现得无所谓,索求性在她看来是可耻的。她是从关于其他事情的谈话里洞察到丈夫厌倦于性爱的本质原因的。一次朋友间的家庭聚会,她觉得丈夫话太少,回家的路上便和他提起。丈夫说,他不是话少,是不说没意义的话,每句话说出去都要有用,否则他宁可不说,没用又徒留话柄。 她早知道丈夫是个讲究实用的人,但她觉得这句话话里有话。身体交流也是交流,他不想做爱,大概也是因为“没用”,生不出孩子在他看来就是没用。她从此再不向丈夫索爱,她爱护她的尊严胜于欲望。她有那么一两次想过,能不能有别人,尤其是有次和朋友聊天,朋友说有时候不孕可能男女双方都没问题,就是两个人生理上不对付,换个男人就好了。换个男人,她被自己吓住了,不许自己再想下去,危险,她从不允许自己踏入危险之地。她只能一次次寂寞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胯下。 丈夫发来微信,询问她是否吃饭,又汇报了明天到家的时间,好像在找补昨夜的敷衍。她认真地回了,却依然心慌气短。这房间有种怪异的气氛,仿佛魔鬼莅临过,她感觉有什么要涌出自己体内。 是哪里不对呢,她俯身躺下来,对峙着眼前的静物。要说风格,倒也确实不协。猫咪形状的小书柜和带有猫爪图案的粉色小书桌,配了一把严肃的黑色老板椅;粉白相间的碎花墙纸延展到门口,倚着墙堆着包装花花绿绿的米面粮油;单人床纤细可爱,有雕着浅黄色蝴蝶和淡粉色花朵的围栏,床上却铺了简洁的深蓝色床单被罩,床脚堆着男人换下来的脏袜子。 物品与物品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让这个房间无法被定义。但她很快明白,这种感觉是一种敌意,所有看似不协的静物结成了盟军,她是唯一的敌人。敌意从何而来?她想或许是意图,每一件摆放在人类生活空间里的物品背后都隐藏着人的意图。这意图默不作声,但态度明确。 这房子是他们结婚第三年搬进来的,如今已居住了十余年。丈夫一心想要女儿,这间屋子按照儿童房装修,是预留给未来女儿的卧房。但他们没有女儿,连儿子都没有。最重要的是,这房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它们都饱胀着丈夫的事业野心、丈夫关于女儿的愿望,那么她在哪里?她觉得自己被所有的物品排挤,比被当作“敌人”更可怕的,是被当作“外人”。她在她日夜居住的地方找不到自己。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慌乱地掀起床板,厚厚的灰尘呛得她后退几步。在灰尘的高山底部,压着一个陈旧的、苍白的纸箱子。她也不管脏不脏,宝贝一样地把它抱出来。她舒了一口气,好像抱着一把宝剑,真正属于她的武器,周遭的敌意被削弱了,不再不停歇地朝她发动进攻。她瘫坐在地上打开那箱子。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她少女时期的“遗物”,没舍得扔,父母去世后从老家运过来。她起初看那些东西,觉得像是“别人”的,应该属于一位“女儿”,可是当她的手触碰那些遥远的物品,好像一层膜被冲洗出一个豁口,那些小蛇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跳舞,带来一种奇怪的舒适和忧伤。几本诗词小书,让她记起少女时代她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她有种从未和人言说的特异功能,她能在字缝里看到人,那些影影绰绰的古人影子,她好像能和他们通灵,在一词一句里共享欢喜悲哀。可是考大学时她没有选择文学系。她犹豫过,但她追寻绝对安全,把自己变成一架精确的天平,认认真真地权衡,把一切都简化成砝码,最后她选择了各种角度看起来都最完美的经济学。她突然觉得经济学就像自己的丈夫,都是在天平上胜出的那一个。 箱子里竟有一颗种子。像芸豆那么大,是多年前曾经流行过的带字种子,叫魔豆,据说种出来会在豆瓣上显示种子上写的文字。这一颗上写着“安宁”,安宁,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祝福语,和安全不同,但哪里不同,她也不愿意去想。至于这种子,她不记得是谁送给她的了。也或许她记得,但遗忘总是让生活更方便些。 在箱子的最底部,她翻出了一个硬皮本,花朵的封皮,是那时候比较昂贵的样式。里面摘抄着很多诗句。她记起那时候自己喜欢曹植。在她心里他是一个雪白的少年,她读他的“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读他写洛神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曾从这些字的缝隙间看到过十分美好的画面。她也曾反复地用这些词语来比喻一个人,一个男孩,离她不远不近。那些从古代而来的词语像是有魔力,何况比喻本身就是危险的东西,让被喻之人拥有神性,变得轻盈,变得漂浮,以至于在她的天平上,永远无法占有被选择的位置。 在摘抄本的某一页,她意外地看到“石榴”二字,细看,是她抄写过的曹植的《弃妇诗》,第一句话就是“石榴植前庭”。她不记得这首诗,此时看见,觉得这个名字像一个不祥的征兆,一个草灰蛇线的谶语。 四、饺子 丈夫回来了,直接去了父母家,婆婆喊她下班过去包饺子。她讨厌饺子,但从没说过。她讨厌所有带馅儿的东西。 婆婆对她很好,吃喝都惦记着,就是嘴碎。她也早学会了过耳不过脑的本领。比起婆婆的絮叨,她更害怕公公。那个当过小头头的老男人话少,要是他和你闲聊,你就得想想是不是有弦外之音。 公公一般不参与家务,但有一次例外,某次老公的小姑和表妹来吃饭,当时表妹怀着孕,还有两三个月就要生了。包饺子的时候,他凑过来,郑重其事地拿过饺子皮,颤着枯干的手,塞了满满当当的馅儿进去,朝着表妹说:“这女人,生孩子之前是面皮,有了孩子就是饺子,就不一样了,好看,好吃,有滋味。” 公公说这句话时背对着她,看着表妹,婆婆从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嘟囔道:“你会不会包饺子?馅儿多得皮儿都快破了,等会儿下锅全得散开,你歇着去吧。” 公公没理她,继续低头又包了三四个,一个比一个馅儿大,直到馅儿从捏的褶儿里跑出来,掉到地上,他才心满意足地洗了手,进屋喝茶去了。 那时节她和丈夫结婚七年,正商量着要不要做试管,公婆不太乐意,说“人工”的不好,还是“自然”的好,让她把工作辞了,回公公的老家休养一阵儿,据说那儿有个老中医,手里有偏方,很灵。 再过两年,公婆就催她做试管了。后来就什么也不催了,近一年来也再没推荐偏方或者灵验的送子观音庙了。她因为休养和做试管丢了工作,公公又想办法给她推荐去了更好更轻松的地方,她没啥能抱怨的,她爸妈都没了,就当公婆是亲爸妈。 她进门的时候丈夫已经在了,对待她还和以往一样,客客气气的温和。她边包饺子边想着公公那时的话,婆婆拌的馅儿油大,她涌出一种源自厌恶的恶心。她不得不想些七七八八让自己抽离出来,然后她隐秘地笑了,有种复仇的快意,因为她想起上一次去庙里求子的时候,丈夫跪在身侧磕头,自己也在磕头,念叨着念了无数遍的祈语。可是她心里猛地涌出一句话,不辩音色但清晰的:“不要来,孩子,不要来。”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又赶快把念出茧子的求子祈语加速反复,可是这个念头在心里种下来,此刻又开出花。她想着公公说着“有了孩子就是饺子”那副皱纹都撑变形的嘴脸,那声音在心里震耳欲聋:“不要来,孩子,不要来!”她被那无声的喊叫吓了一跳,随即陷入了困惑:她到底想不想要一个属于自己和丈夫的孩子?她求了那么多年,想尽办法,难道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愿望?那这是谁的愿望,为什么披上了自己心声的外衣? 她去煮饺子,客厅里丈夫和婆婆还在继续包。她察觉到今天丈夫和公婆都很高兴,但这快乐很隐秘,没有人大笑,话也都不多,但他们的动作幅度和平日比有细微的增大,力度也是,像是在压抑着兴奋。她容易被气氛感染,但此刻总觉得这快乐没自己的份儿。 饺子煮好第一锅,婆婆盛出两饭盒,递给丈夫,让他给他表妹送去。表妹去年又生了二胎,丈夫的小姑在那里伺候。给孩子和产妇吃,需要清淡,便单独包了一锅,还炖了鲫鱼汤。她爱吃鱼,婆婆从鱼汤里盛了一碗,另加了点盐,端给她吃。 饭后丈夫回去加班,她散步回家。城市小,她家、公婆家、表妹家都离得很近,她到家后,想起同事出差带回来的特产山东煎饼,小姑好这口,便拿上两包,步行去表妹家,就当消食了。 进门时一家人还在吃饭,桌子上摆着一盒饺子,没看到鱼汤。她随口问怎么不喝鲫鱼汤啊,小姑说二宝对鱼有些过敏,她这才想起有回表妹吃鱼小外甥起了红疙瘩的事情。她没露声色。临走时,借口借一点干辣椒去了厨房,没看到另一个饭盒。 明明应该是两盒饺子。 她心思杂乱,下楼时电梯又出了故障。烦闷的心绪在阴暗的楼梯间踢踏作响,从十楼缓慢地向下,她打量每一家的大门,门上的对联,门口的鞋架,甚至垃圾袋,都泄露着这个家庭的状态甚至秘密。她想着也许每一家都有一个女主人,她们都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家?是否都有了子女?她们快乐或者痛苦吗? 在七楼左边的门口,她看到垃圾袋里放着一个山东煎饼的袋子,和她送给小姑的一样。她记得丈夫曾拿走两袋说给同事,但没听说他同事有住这个小区的。 然而,山东煎饼,这种土特产哪怕是同一个牌子的,也不是什么限定款,出现在陌生人家门口的垃圾袋里,并不值得心惊胆战。 她还在那个垃圾袋里看到一个吃完了的石榴。 …… 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