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远处的峡谷里慢慢升腾起一片淡灰色的薄雾,清晰的山体像照虚了的相片,瞬间迷蒙起来。要是寒冬时节,薄雾会很快凝聚起来笼罩住山头,要不了多久大雪就会降临。雷由夫太清楚高原上的气候变化了,眼下虽说已是初夏,不会出现可怕的风雪,但他经历过暴风雪,那种在风雪中的困顿无助使他心有余悸,他想着还是早点离开。他本来就提心吊胆,如果再变天,那他又得打消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勇气。 深蓝色的大巴车这个时候从灰色的淡雾里忽然钻出来,雷由夫以为是蓝精灵,来解救他的,不由自主地把手举了起来。“蓝精灵”如愿停在了雷由夫身边,他没多想,迅速跳到大巴车上。司机很热情,像看到自己亲人似的,脸上荡起愉悦的笑容,问他要去哪里。 雷由夫没在意司机的笑容,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司机的话音还没落下去,他就坚定地说,去喀什。他早就下了决心。司机明显有些迟疑,还是荡着笑意对雷由夫说,你确定?既然鼓足勇气要离开这里,就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好像一犹豫,后面就会有暴风雪追击过来。雷由夫认真地点点头。司机侧身往车厢后面看了看,大多数乘客都在昏睡之中,没人注意他们。司机把目光收回,再次投到雷由夫的脸上时,没有了笑容,很认真地说了句,搭我这车,只能明天到喀什了。没有了笑意的司机好像一片临时飘过来的乌云,雷由夫明显感觉到眼前一暗,生怕司机赶他下车,把他丢在荒无人烟的山路边,天已过午,又刮起了风,这个季节不会下雪,谁知道会不会下雨呢。雷由夫暗暗攥起拳头,抬起眼迎视司机的目光,再次坚定地说,我知道,明天才能到喀什。其实,他一点也弄不清到喀什有多远的路程,需要多长时间。六岁那年秋天,雷由夫跟着父母去过一次喀什,是给母亲治病,他年龄太小也记不住去趟喀什到底有多远,他只记住了母亲从喀什回来后一直躺在炕上,一直到他十三岁那年,母亲从炕上被村人抬走,送到一个远离村庄的山坡上,永远躺在那个深坑里,当时他知道那是母亲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他与弟弟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把母亲哭回来。但是他毫无印象的喀什,却莫名其妙地在那几年里摇晃在他心里,既没扎下根,也没有如天上的云,飘荡几下就没有了。 大巴车里很温暖,一股热流雾气一般迅速将雷由夫包裹住,使他瞬间有了踏实感。在荒野待久的人,进入相对稳定的空间,除了心里踏实下来,神情还是有些恍惚,他看着车里大多还在昏睡的乘客,也有被他和司机简短的对话吵醒的,茫然地望过来,看到雷由夫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冷漠地合上眼睛,进入新一轮的昏沉之中。雷由夫扶着司机旁边的座位站立了一会儿,不是车内浑浊的气息让他发怔,是刚才与司机的那番对话,使他想起死去的母亲,五年了,只要脑子里闪过母亲,他的眼里会立即涌出一股酸泪。他抹了把眼泪,按照司机的吩咐自己找就近的空位子坐下。 山路绕来绕去,车跟着绕来绕去,那些耷拉着脑袋或者仰靠在座椅上的乘客身子也紧随着车子摇来晃去,却摇不出太大的幅度,被统一了动作似的。雷由夫努力使自己坐稳,他才不要让身子摇来晃去呢,那是山的促狭,他不想惯着——其实是觉着自己被摇来甩去,撞在左右的座椅上是件很难堪的事。除了还在沉睡中的,车上也有些已醒过来的乘客,木然地望向窗外,还有人趴在半开的车窗上,朝外伸出去双手,好像他的手受不了车内的污秽气息似的,车旋起的尘土并没有悉数落在后面,却旋进了车窗里。雷由夫看到那双手灰扑扑的,被风吹成波浪状。前面的司机忽然喊了声什么,更多的人在那声喊叫声中惊醒,一脸迷茫。那双在车窗外兜风的手缩了进来,窗玻璃被合上。雷由夫这才反应过来,司机是不让把手伸出去,免得出现意外。大巴车爬坡的声音很大,跟谁寻仇似的,怒气冲冲。一个一个醒过来的乘客,像被睡眠消耗了过多的精气神,悄没声息地望着车窗外面。外面除了光秃秃的石山,还是石山。不长草没有树的秃山有啥好看,一点都不养眼。再就是远处常年不融化的雪山,对雷由夫来说也没啥看头,白得像一张纸,最多像一顶白色的帽子,隔断了对一片山能萌发的所有想象。雪山常年竖在那里,死了似的,雷由夫出门放羊时抬头不看都不行,就算看,又能看出什么呢。冷清,枯燥,死寂。雷由夫早厌烦了高原上的这一切,他看不见更辽远的地方——虽然雪山本身就非常辽远了。 一旦上了车,算是甩掉了所有牵绊,勇敢地迈出了一大步,有了定力似的,雷由夫恍惚间却有种不真实感:这下算是离开这个伤感的地方了? 雷由夫厌烦高原,尤其是大半年的积雪,白得晃照人眼睛疼,头也疼,漫长的冰天雪地,哪儿也去不成,只能猫在家里熬日子,过一个冬天跟死一回差不多。年轻人受不了高原的苍白和冰冷,有点能耐的都下山去寻出路了。母亲去世后,雷由夫像无依无靠的野草,没人疼没人爱,除过冬天风雪封山不能出门,其他季节,他得每天去放羊,那群羊拴住了他的腿,他也不忍心丢下还在上学的弟弟,但他羡慕那些去喀什的同龄人,他们似乎没有这些牵挂,无忧无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还守在家里放羊的,全村已找不出第二个。 不,从这一刻起,一个也找不到了,他也离开村子要去喀什了,成为那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的自由人。或许是车内的燥热让雷由夫的心跳加快,他心里有些慌,轻呼一口气,把头靠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闭上眼睛想睡一觉。他昨晚几乎一夜没合眼,除了激动,更多的还是恐惧——他对外面世界的一无所知,自己的行为也过于大胆。 起来!谁让你坐这儿的?一声恐怖的惊呼,使刚镇定下来的雷由夫吓得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望着坐在窗口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还算年轻,模样也好看,愤怒却使她的表情有些狰狞。她往车窗那边又贴了贴,拉开了与雷由夫的距离,眼睛斜盯着雷由夫,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说你呢,这个座也是我的,买了票的,双份! 出了门,原来是这样的!女人给雷由夫的这个下马威挺严重,他一直揣着的忐忑感还没有消退就呼地膨胀开,像寒冬里猛然喝了一大杯冰水,惊得他整个身子都紧缩起来,愣怔着不敢看女人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巴车正在翻越苏巴什达坂,海拔五千米以上,车在盘山路上缠绕,像个醉汉左摇右晃。雷由夫抓住旁边的座椅靠背,身子随着车的摇晃左摇右晃,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被摔倒。他没有感到呼吸不畅,在高原出生长大的他,肺活量天生就适应这么高的海拔,可他的心这会儿却跳得更厉害,是心虚的那种,他却故作镇定地吞咽口唾沫。他也是掏了车票钱的,按司机说的票价,刚上车就给了钱,生怕人家不愿拉他。可雷由夫不敢跟女人争辩,她是不是真的买了两张票,不敢质问,他前后看看,司机专心地开车,也不帮他说句公道话,他被眼前这个女人的盛气碾压着,只能讪讪地离开。后边还有空座位,雷由夫往后走了几步,有个靠窗的位子,坐过道的人正一前一后晃着头昏睡,他不敢把人扒拉醒坐进去,又往后走了两步,却没有空座了,就是有,他也不敢坐了。他慢慢回到车子前部,干脆身子一矮,坐在过道的地板上,紧紧抓住旁边座位的钢架,不使自己磕碰到,也算舒缓了一下紧张的情绪,长出口气,斜了一眼旁边的司机,司机像没发生任何事似的,专注地盯着前方,认真地开车。 雷由夫坐在过道上居然睡着了,他太累了,一夜没怎么睡,起早又走了半天山路,才走到能搭车的公路,早就困乏不堪。 风停了,灰色的薄雾不见了踪影,展现在眼前的,又是一个蓝蓝的天空,高原梦幻一般的蓝,当然,还有即将落山的红日,把停车场照得着火了似的。 雷由夫被司机摇醒,一脸懵懂地望着这个陌生人,一时想不起身在何方,扭头看到身后站满了人,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坐在车的通道上,赶紧站起来往司机跟前靠了靠,让开通道。这会儿,一车人像蔫了的植物遇到水,一下挺立起来,精神抖擞地涌下车。紧靠一旁的雷由夫,神色局促地看着他们。有人偏头漫不经心地看一眼雷由夫,微微地绽出点笑意,雷由夫心里舒缓了一些。呵斥过雷由夫的那个女人经过时脚步放慢,雷由夫顿时又紧张了,女人看着局促不安的雷由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咬住咬唇,什么也没说转身下了车。车里很快空了,只剩下司机和雷由夫。见雷由夫没有下车的意思,司机朝门口扬了扬头。雷由夫迟疑着下了车,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他等司机跳下车,跟紧了他。司机扭过头说,抓紧时间去登记好住宿,找个地方吃饭吧,都累一天了。 住宿?住什么宿?到喀什了? 什么喀什?这是石头城,住一晚,明天去喀什。 这么说,是离喀什越来越远了。雷由夫上过小学,基本地理知识还是懂点的,他家在石头城北边,约一百公里处的巴什克可,距更北边的喀什还有两百多公里。这下往南走了一百多公里,距喀什就有三百多公里了。 司机收起了笑容,像突然跌入寒冬,冷冰冰地先发制人,以刚上车就给雷由夫讲明情况为由,不给他争辩的机会。雷由夫压根没想过要争辩个谁是谁非,他胆子小,又是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哪敢与陌生人争论,他连司机都不敢正眼看,生怕再惹出事端。刚上车时那个女人赶他起来的阴影又袭上心头,他望着西边越来越暗的火烧云,小声嘀咕道,他没法去住店,更别想饭吃,他的钱全给司机买车票了。 是这样啊。春天突然又回到司机的脸上,看来摆脱了预想的纠缠,司机心里没了压力,迅速恢复了善意。他拍拍雷由夫的肩膀说,那这样吧,允许你留在车上过夜,只是吃饭——这是旅游团,游客的吃住都是订好的,我看待会儿能不能给你带出来一些吃的。 解决了住处,吃不吃的,不大要紧。雷由夫已经感激不尽,他又不是没饿过肚子,这是出门在外,还能好过家里! 一想到家里,雷由夫像忽然被谁撞了一下,心里带着丝丝缕缕的余韵。回到车上,眼看着越来越接近的夜色,那些丝丝缕缕像被团成了团,落下来,结结实实砸在他心上。他心里一痛,鼻头猛然酸了,还是想家了。他揣了多大的决心,义无反顾地离开,他想只要离开高原,去了喀什,就会和那些离开家的年轻人一样,要不了多久就会以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样子返回家,他不会胆怯,他要大声说话,说跟人的交往,说喀什的样貌,说他的见识。可是,可是坐了大半天的车,却离喀什越来越远,还想起了家。想家,他主要是想弟弟,弟弟回到家吃不上热饭,更看不到哥哥,肯定会哭的。 雷由夫自己先哭上了,越哭心里越难过,空空荡荡像旷野,没有一棵树,只有零星几根草,在莫名的野风中摇晃。这种感觉有点像遭遇过暴风雪,在极度的恐惧中他四顾茫然,看不到前方的路,不知道每走一步接下来会一脚踏在什么地方,纵使平日无比熟悉的道路也让他毫无底气。而现在,他要去的是喀什,结果来到的却是南辕北辙的石头城。雷由夫越哭越伤心,差点大放悲声,他咬着衣袖,把哭声倾吐给衣服,经过层层过滤,传不出多远,给他借宿车上带不来明显的危机,他心里突然间踏实下来,慢慢地不哭了。哭什么呢,想到踏上大巴车时的义无反顾,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不是厌烦高原吗,他对喀什不是充满向往吗,那就没必要流眼泪。雷由夫抹掉眼泪,稳住自己的情绪。车门是关着的,他不能随意推开门下去,车外面很安静,黄昏暗淡的光线已经完全撤走,是路灯漾起柔和的光芒,懒散地透过车窗玻璃落进来,破碎得似贴纸般粘在车座的不同部位,让车厢里没那么黑暗。孤寂却蛇一样蜿蜒而行,雷由夫怕自己会跌进这种渗入肌肤的冰冷之中,为给自己壮胆,他在狭小空荡的车厢里走来走去,听脚底下空洞、密集的脚步声,心里竟然越来越踏实。终于,他不再走了,想选个合适的座位坐下,不,躺下。他身上没有一分多余的钱,并不意味着他就一无所有,至少,今晚这个车厢是他的,车厢里的座椅都是他的,不用掏钱,是坐是躺,全随他自己。走过下午那个女人赶他起来的座位时,他朝里面靠窗的座位吐了口唾沫,顿了顿,朝靠过道的位子也吐了口,想了想,不该吐这个座位,用袖子抹了抹。最后,干脆一屁股坐下,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没法赶走他,他想怎么坐就怎么坐。想到女人无来由的愤怒,他的心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不就是个座位吗,又不是啥宝座。解气似的,他索性躺下把这两个座位都占了,迷迷糊糊中还想着,女人这个时候没法把他赶走。 准确点说,雷由夫是被香醒的。一股油香味把他从睡梦中追了回来,他先看到的是黄灿灿的油香,像夏天蹲在冰山顶上冒着热气的太阳。雷由夫喜欢极了,何况这还是送到眼前,可触可食的真家伙。他的目光终于从油香里拔出来,往上移,看到一张鲜艳的脸蛋,雷由夫惊慌失措,意识到身之所在,忽地坐起来,紧跟着跳起来,要离开座位。这个厉害女人,他可不敢惹。 女人一把拉住他,奇怪地没有喊叫,还将油香递过来说,昨天是我不好,用这份早餐向你道歉,能不能赏个脸?还有,这个座位今天是你的了,咱们算是扯平了吧! 雷由夫哪敢接女人的油香,除了被女人从座位上驱赶,他没有听到女人跟他多说过一句话,更不敢相信她给他买早餐,而且态度婉和地主动让他坐这个座位。他低下头,不敢看眼前的女人。女人把油香往跟前又送了送,带着无奈的腔调说,我都说了昨天是我不好,我又不吃你,你害怕啥?路还长呢,你不能一直不吃饭吧。雷由夫没吭声,不习惯这种没来由的热情。他抽了抽鼻子,油香味溢开,丝丝缕缕的香味涌满他的呼吸道,稍一用劲,便荡漾得无边无际。他太饿了!女人见雷由夫呆怔的样子,有些急躁,抓过他的手,把油香硬塞到他手里。你这个小孩脾气还挺大,我不是坏人,就是昨天情绪不好……女人顿了顿说,你到底还要怎样才能原谅我?雷由夫一脸惊恐,不知道为啥女人要这么说,他要原谅她什么呢?他在她买的两个座位上睡了一晚,昨天她的那一顿训斥,他觉得可以相互抵消了。 司机过来劝了几句,雷由夫才听话地又坐下,在女人的注视下,默默地吃着诱人的油香。真是太香了,雷由夫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油香,以他的习惯,几口就能吃完,可眼下有这个女人在旁边盯着,他吃得小心翼翼。 接下来的行程,不像雷由夫想的那样,直接去喀什,他们是来高原看风景的,肯定不能错过石头城。其实石头城没啥吸引人的风景,新城里只有一条街道,还是坡道,海拔高空气稀薄,不适合游人行走,大巴车几分钟走了个来回,便去废弃的石头城参观。 石头城名副其实,全是石头堆砌起来的,只是时间过久,垮塌得没有了城郭的样貌,满目凋败、疮痍,高原上的风沙猎猎,总能不动声色将很多东西侵蚀,日复一日就成了眼前的颓废模样。大多数人连车都没下,只趴在车窗往外看了几眼。一眼可以望尽的地方,说它是风景,那是因为有距离,是距离成就了风景。下车的人在一片失望的抱怨声中,都返回车上。雷由夫本来想下去看一眼的,上了这辆旅游的车,他说服自己也当个旅游的人,跟车上的人一样,反正离喀什还很远,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他其实来过石头城两次,却没到这个石头城逛过,他想以一个旅游人的身份去看看,可身边的那个女人要下去看,他就不愿去了。他不愿跟她一块儿。他趴在车窗看了看,的确没啥看头。 外地人的高原反应还是很强烈的,他们昨晚住在旅行社的房间有增氧气,感觉不到什么,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缺氧。看完石头城上车后,好多人头昏脑涨,干脆昏睡,有些人经受不住山路的摇晃,加上高原反应,呕吐不止。司机早在车上备了呕吐袋,吐过后却没人收拾脏物,这个时候雷由夫派上了用场,他先是帮身旁的女人收拾,后来又帮前后的人拿走呕吐袋,最后把一车的呕吐物都收拾干净,反正他没有高原反应,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活动活动,也不至于与那个女人坐在一起尴尬。 日头升到高空,翻过苏巴什达坂不久,到了慕士塔格峰下,停车的地方已是海拔五千多米,人行走都困难,却有个仙人洞要参观。游客中晕的晕、吐的吐,早没了游玩的兴致,但行程不能少,照例得停靠。雷由夫以为没人下车,就可以马上走了,没想到,身边的这个女人却要去仙人洞。她喘气都困难,却坚持要下车。车上没人响应,司机有些不耐烦,一车人都没兴致了,想早点离开这个海拔高处,不能为了一个人的好奇心让一车人在这里等着,这不公平。女人听不进司机的劝,越阻止,她越要去,情绪很大,声音很尖,说大家出来不是为坐车的,就这么坐一路车还跑这么高海拔的地方受这个罪?她扫一眼车厢,除了司机,并没有人帮腔,也没有人站起来说要跟她一块儿下去看看。司机嘟囔着这一路就她事儿多。她嘴唇抖动着,满眼含泪,忽然间看定了雷由夫。雷由夫心中烦躁,他希望大巴车尽快离开,能尽早到达喀什,离喀什越来越近了,他的心也一直在胸腔飘浮着。雷由夫迎着女人的注视说,仙人洞里真的啥也没有。女人的眼神黯淡了,摇了摇头,一脸的不信任。雷由夫站起身,有些愤怒地说,我敢说,这个车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仙人洞了,我是本地人,几年前我曾去过。 女人翕动鼻子,抿了抿唇,眼睛里又慢慢洇出水雾,水雾越聚越多,变成颗粒状滚落下来,她努力控制着哭腔,颤着变得苍白的唇说,她就是奔着这个仙人洞来的,她不是大家想的那样要去仙人洞寻找仙人,她也相信仙人洞里不会有仙人,可她必须去,她要寻一个活人。 雷由夫也是听信了好多传说,相信仙人洞里有仙人,有求必应,能给他带来幸运,他冒着风险带着弟弟,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满怀希望地去了传说中的仙人洞。洞里并无仙人的踪迹,倒更多是寻觅仙迹的凡人丢弃的各种塑料包装垃圾,醒目地佐证着仙人已去空留念。失望倒在其次,对雷由夫来说,那次半夜赶回家后父亲对他的那顿狠揍,让他终生难忘。当时父亲愤怒至极,举起的手来来回回没有丝毫倦怠,都忘记把他打残废就没人去放羊了,他在惨叫中提醒过父亲,谁知父亲已经到了不顾那群羊的地步,他说可以不要羊。这是啥话,没有羊靠啥维持生计?后来,雷由夫才渐渐明白过来,人比羊重要,人没有了,要羊干啥!何况他还是带着弟弟一起去的仙人洞,父亲生气的不仅仅是去仙人洞,而是……而是什么呢?雷由夫说不出来那种感觉,但他知道了仙人洞或者只是个传说,有哪个仙人会眼睁睁看着去寻踪的他们身上莫名落上拳头和鞭子呢? 面对固执的女人,尤其是她褪去强势、带着隐忍的神情,雷由夫的焦虑与愤怒忽然间消失了,当初自己也是这样执着的。一瞬间,雷由夫想陪着这个女人去仙人洞,让她亲眼见识一下,这个仙人洞并没有承载她的希望,也证实他没说瞎话。 在一车人的沉默和司机怨怼的目光中,雷由夫心慌意乱地下车,与女人往山谷里走去。山谷没有路,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后来为了开发旅游项目,用推土机仓促推出来一条便道,没有人维护,每年夏天被雪水冲得沟壑纵横,一点都不好走,不过倒是挺有原始的意味,风景不是都在险处吗?虽然路不险,但很难走。雷由夫先是扶着,后来是搀着女人,慢慢地往山谷深处的仙人洞走着。越往高处走,空气越稀薄,女人呼吸越困难,她却不停嘴,告诉雷由夫,她是来寻找她爱的人,那个男人一年前突然不见了,人间蒸发一般,她到处去寻找,各路打探,只要有一点点他的消息,她都不会放过,一年多来,她去过云南丽江的玉龙雪山,山东泰山,安徽九华山,山西五台山……最近她又得到消息,说他来过高原的这个仙人洞。她在车上多买一个座位,就是给他留的,万一找到了他,没有了位子,他就不能同她一起回去了。女人说完这话,歉疚地看了看雷由夫。 雷由夫没说话,他其实已经不怨女人了,她一早给他买了油香,还让他坐了空着的位置。只是,那个座位看来她是白花钱了。雷由夫心里酸酸地想着。 离仙人洞越来越近,可路越来越难走,这些年雪融化得越来越多,冲出的沟壑就越深,有时候看到路就在眼前,却要绕很远才能到对面。雷由夫不好劝阻女人,既然来都来了,那就了了她的心愿吧。他抬头看看天,还好,没有起风,也没有乌云,只有几片棉花云挂在冰峰顶上,与冰雪比赛谁更白似的,看得雷由夫心里空落落的,他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自己在干啥,要干啥。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雷由夫的心里一片迷茫。 已经远远地能看到那个洞口了,女人却停住不走了,她歪倒在旁边的大石头上,伤心地痛哭起来。看着女人因缺氧哭得随时会闭气的样子,雷由夫的心也跟着莫名地要碎了,但他无能为力,他不能给她买油香,他没钱了,就是有钱也无处可买,他无法安慰她。他移开目光望着周围的山谷、裸露的石头,这里连一棵野草都不生长,看不到一丝绿色;望向高处的冰峰,半山腰以上的皑皑冰雪,像看到了令人恐惧的冬天,漫长、寒冷。雷由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也随之一抖,他离开家一天一夜了,他弟弟不知咋样了?那群还等着他去放牧的羊是不是饿得叫声一片?还有那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父亲,不顾家,也不管他们兄弟俩有无吃喝,他只把酒当成亲人,其他的全没放在心上。前年接羔的季节,雷由夫得放牧其他的羊,把几只怀胎即将产羔的母羊留在圈里,反复叮咛父亲照看,谁知父亲喝醉了一觉不起,母羊产下羔子没人剪脐带,勒死了五只羊羔,损失太大了。雷由夫能怎么办?与父亲吵一架,也挽不回那几只羔子的命,他依靠不上任何人,却要把这个家撑着,这几年,他快被这个家熬干了。为了这个家,他抵住了外面的诱惑,却挡不住内心的挣扎,他鼓了多少次勇气,都没能迈出这个家的门槛,那群羊要放,弟弟要照料……这样没头没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头?这次,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迈出这一步的。他要逃离那个泥潭,不为弟弟,更不为父亲了,他要去喀什,过几天自己的日子,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才应该有的日子。 可能是哭过后心里畅快了些,女人从石头上缓缓起身,看了看一脸忧伤的雷由夫,抬头望着近在眼前的仙人洞,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给雷由夫说,走吧,回车上! 雷由夫顾不得收拾自己黯淡的情绪,一脸惊愕,他很难相信这个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可能是缺乏氧气她身体支撑不住了,胡言乱语吧。他上前扶住她,往前推着她,说,剩几步路就到了。女人转过身,坚定地说,回吧,已经来过,不上去了。洞里就像你说的,肯定什么都没有! 车往山下走,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边是高耸的石山,车速度快不起来,盘山公路左摇右晃,把一车人摇得昏昏欲睡,可海拔慢慢降低,氧气逐渐正常起来,呕吐的人少了。雷由夫没再帮呕吐的人收拾脏物,从仙人洞下来后,他一直坐在女人旁边发呆,他的脑子里一会儿空白一片,一会儿又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往事的甜蜜回忆,也有灰暗日子的恐惧,更多的是弟弟无助的眼神、父亲喝醉酒误了母羊产羔,他似乎看到了一堆被脐带勒死的羔羊,还有渐渐稀少的羊群。 车终于钻出了山谷,来到了平原地带,日近西山的太阳也被高原挡住了光芒,车窗外面闪过高大笔直的白杨树,预示着喀什已经不远了。高原成活不了高大的白杨树。经历了高原缺氧、艰辛颠簸旅程的游人中,有的已经兴奋地小声唱起了歌,有的专注地望着车窗外面,一脸神往地凝视绿色的树木、花草,像没见过绿色一般。 雷由夫身旁的那个女人,一直闭着眼靠在座椅背上,从仙人洞下来后就没睁开过,也不像是睡着的样子,偶尔还会挠下头发,或者抹下眼睛,也没见她再掉过泪。迷茫的雷由夫一直希望她能说点啥,或者问问他的行程,那么,他很想跟她说说自己的想法、做法。可她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心里很憋屈,一直想做出点啥,可又不知道要做啥。 车经过一个村庄或者镇子时,速度慢了下来,雷由夫忍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站起身走到前面对司机说,停车,我要下去! 司机把车往路边靠着说,给你五分钟,解完手赶紧点,别让一车人等候你。 雷由夫扶住车门把手,回头说道,不用等我,你们走吧。他的余光看到女人坐直了身子,手扶着前面座椅,吃惊地望着他。 喀什还没到,路还远着呢。司机说。 不去喀什了,我要回高原,回家! 你——别想着退你车票钱。 雷由夫已经跳下车,往车后边走了,他根本没听到司机后面的话。他也不想听到。此刻,他心里想的是,这次可不能搭错了车,一定要把方向认准。他又回头,望了望远走的大巴车深蓝色的影子,心里怪自己,要是跟那个女人告个别,就好了。 【温亚军,1967年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至今,现供职于北京某部队出版社。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她们》等7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20余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