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糖糖度过了三十八岁的生日。 她给自己在网上定制了粉色火烈鸟形状的蛋糕,又刷信用卡给自己买了一身上千块的Lululemon瑜伽服。其实,三十五岁生日后,什么“老阿姨”“大婶”“中年妇女”的恐怖标签便开始如影随形地在身后追她,但糖糖绝不会让它们成为自己人生的定语。就好比她一直坚持让周遭都叫自己“糖糖”——这个自幼的昵称,连她自己都渐渐忘了她那个刚硬的、男性化的三个字大名。每当有同龄女生向她哀叹抱怨年华易逝时,她总千篇一律、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早忘了年龄”,而且“当下就是自己最好的年龄”,噎得对方无言以对,口水直吞。三十八岁的糖糖喜欢自拍,更喜欢发朋友圈,只可惜颜值稍有欠缺,所以她要么就发三分之一个脸庞,要么就用手颇具技巧地捂住半张脸。其实,她在心里也惊雷一般自问——怎么会三十八了呢?明明,自己向来都管朋友叫“盆友”;只要上网打字,都把好吃打成“好呲”,她不仅是用网络谐音的个中高手,而且,自己手机里至少有五百个随叫随到的小表情,一个赛一个喜人,一个赛一个嗲得可以。重中之重的一点是,糖糖跑过“半马”,是个不折不扣的“runner”。每周末,她都会约“跑友”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一口气跑上十公里,然后秒速在朋友圈晒出自己的路线图,再配以一串小表情和谐音难破译的文字解说。糖糖有两身紧身高弹跑步服,分别是嫩粉色的一身和嫩绿色的一身,还佐以两双跑步鞋——嫩粉色的一双和嫩绿色的一双。 公司领导找糖糖谈话的这天晚上,她狠狠扎起马尾,蹬上嫩粉色的那双跑步鞋,一往无前地跑进了夜色里。一口气,又是十公里。只是这次,她头一遭,仿佛要通过不断交替前行的双腿和有力的摆臂,甩掉那个默默爬上她后背,叫作“中年”的行囊。 2 领导是这样开头的。 “以后你去杭州,负责‘云课堂’吧。” 虽说这句话以“吧”结尾,但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我一直都是做‘一对一名师’的啊,都做了十年了。”糖糖快哭出来了。 “这块业务我们调整后会暂时交给……” 糖糖没有在意领导提及的那个女生名字,只是在心头清晰闪过对方只有三十一岁的事实。 杭州的什么“云课堂”是公司尽人皆知、多年扶不上墙的冷门,且自己的整个人生与圈子——尤其是跑友们,都在北京啊。 “如果是这样,我辞职。” 领导难掩正中下怀的欣喜,极力掩饰上挑的嘴角说:“不再考虑考虑了?” 夜风在糖糖的耳际呼啸,如一个说着落井下石言辞犀利的家伙;她的长马尾向着她奋力前行的相反方向扯着她,又仿佛一个下定决心拖后腿的家伙。糖糖听着自己马力泵一般的心跳,每跳一下,都闪出一次自己捉襟见肘的存款数字,还有信用卡欠费的账单数额。她脑中细数着自己衣柜里每一次冲动过后买的包——糖糖买包的逻辑向来是真的假的混着买——买一个两万块的真货,再夹杂俩一千块的A货。然而现在,无论是真是假,她只想把它们都卖掉。 还有,车子。她刚刚才办的贷款,换掉了自己的旧车,买了一辆超高端品牌、超低配置的酒红色小车。 还有自己那不让人省心的妈。人眼瞅着七十岁了,还在孜孜不倦、励精图治地搞各类欺骗老年人的传销,吓得糖糖把家里的房产证等各类证件都藏在自己几乎都找不到的地方,谨防老太太脑袋一热去抵押或注册公司。搞不好,还要给老太太擦屁股还债。 还有,卵。对,卵子,冻卵。糖糖已经做了半年调研,对比了美国、日本和马来西亚,决定在不久的将来——她自己也不甚清晰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去马来西亚冻卵。冻卵可不是买冰棍儿,那可是要真金白银往里砸钱的。没个二三十万下不来。 还有,结婚。结婚一定要用钱的,不过好在——不该说“好在”吧,糖糖边跑边苦笑——好在对方还没离婚。那边婚都没离,这边和自己的婚期就遥遥无期。 钱,钱,钱。 要不是嘴里弥漫开的浓重血腥味,糖糖真想再跑上十公里,一直跑到天尽头,跑进月亮里。 她狼狈地弓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胸腔如要炸裂,热血都涌向耳朵。 明天,必须找工作。 3 然而,明天的明天又是明天,糖糖足足等了三个月的明天,才等来了一次面试机会。 这天,她隆重地穿上七厘米高的细跟鞋、垂坠感一流的阔腿裤和丝绸质地的无袖V领黑衬衫。要去面试的公司是个业内知名的互联网公司,而且创始人刚刚不幸过劳死,引起过舆论一番轩然大波。 在公共区域等了许久,也不见接应的人来。糖糖有些失去耐心并愠怒了起来。此时,快步走来一个小丫头,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波波头,画着极不符合职业身份的浓妆,贴着假睫毛,还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糖糖不禁撇嘴。 “这边来吧。” 小丫头竟然对自己发话了。估摸着是个跑腿儿的,糖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带着业内资深人士的笃定与威风,跟在小丫头身后。 不一会儿,小丫头将糖糖引入一间仅能容纳三个人的会议室。而后,她毫不迟疑地坐在了主座上。 “这样吧——”小丫头看了一眼自己新做的指甲,“你先说说自己过往的经历。” 糖糖气得直喘粗气,公司怎么让这样一个不职业的小丫头来面试自己,岂有此理! 糖糖憋着火,仅用一分钟敷衍了对方的问题。 小丫头涂着牛血色唇膏的嘴微微一笑,说,“经验挺丰富的啊。前一段,我帮着老周出自传的时候,他也说,我们得多招些复合型的人才,不用非得是互联网背景的。” 老周。 谁都知道,老周就是公司的CEO,大老板。 糖糖傻眼了。这小丫头原来来头不小。 “你这个职位呢,虽然是汇报给我的,但是按我们老规矩,还是要‘交叉面试’的。”小丫头说道,“待会儿,我让其他几个team的leader都和你见下,简单聊聊呗。” 糖糖点头称是,可心里已经凉了半截。自己的年龄,乍看起来都能给这小丫头当小姨了。 不一会儿,其他几个团队的负责人走马灯一样一个一个进来,虽然长相各异,但穿衣风格基本都是破洞牛仔裤——难道这公司是丐帮文化?面试在极不轻松愉快的氛围下进行,最终小丫头竟然说了句“我们对你挺满意,挺合适的”。 糖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看着自己一身高调精致的着装,似乎应该高高在上命令对面这几个都去“搬砖”才对。 走出公司,糖糖足足开了五十公里车才回到家。手握方向盘的她,流下了两行清泪。这是她记忆中人生第一次无声地哭。而且泪唯有两行,再无多余液体涌出。 公司太远了,单程五十公里是要死人的。她必须再拿出一笔预算,在办公室附近租房。 就这样,糖糖又有工作了。 4 糖糖坐在男友车里,两人一时无话。糖糖不住地打着呵欠,泪水瞬间充满眼眶。 男友以为又是自己做错了事,惹女人哭泣了,忙不迭地开始道歉:“对不起啊,这几天忙得没顾上——这不是来看你了嘛。” 车子停在糖糖的公司楼下,大楼里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汽车仪表盘旁的钟表显示已是晚上十点半。 糖糖想着工作间里那些依旧对着电脑屏幕飞速打字、制作着PPT的同事,当然,也包括穿破洞牛仔裤的“小丫头”领导。自从履新,糖糖顿觉自己是上了一艘贼船。每天雷打不动工作十二个小时,作为每天战战兢兢最早下班的一个,她拿包蹑手蹑脚起身时也每每已是九点半。而在她下班的时候,其余员工依旧都在“恋战”,全无退意。此外,这公司实行什么“大小周”——大周是双休,而小周周末只休一天,周日便开始上班,一直上至次周的周五。 男友今日破天荒不辞劳苦开车到她公司楼下慰问她,她却丝毫提不起半点兴致。 两年前是糖糖的本命年,她在前公司遇到男友。彼时,男人手腕上戴着本命年红绳。两人相视一笑,男人竟将自己的红绳摘下,送给了糖糖,并亲自为她戴上。所谓的办公室暧昧就是这样开始的。戴着男人的本命年红绳,糖糖顿觉有种“是他的人”的错觉。然而,男人有老婆。这点从倒霉的本命年开始便是事实,一直到三十八岁生日,依旧是雷打不动的事实。 “她最近又病恹恹的,说是得了巧囊(巧克力囊肿),唉。”男友抱怨,“快烦死我了。” 他口中的她,是他的发妻。他说必定、肯定、一定要和她离掉的,但只是时机始终没有找到。 用男友的话说,他老婆“毫无半点独立生存能力”——自从嫁给他,便一天没有工作过,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重度依赖老公。 “我们没有孩子。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养了一个巨婴,不能再有一个了。”这是当年暧昧阶段男友对糖糖坦言的。 似乎在男友口中,他老婆就是一个流着哈喇子的大傻子、白痴、智障,大事小情都没主意,事无巨细都赖着身边这个男人。男友对她而言,既是父也是兄。 “如果离开他,估计她可以原地把自己搞死的。”这也是当年暧昧阶段男友对糖糖坦言的。 糖糖当然不明白男友为什么要和一个无独立行为能力人生活在一起,更不明白“离婚”的节点为何遥遥无期。自然,过去吵也吵过,闹也闹过,但结局依旧是男友养着一个口水横流的巨婴。 如今的糖糖更是没有精力再顾及这许多了。方才在男友抱怨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用手机给自己点了外卖。想到外卖和自己稍后将同时到家,她不禁心潮澎湃,比见男友要激动多了。 “去你那儿?” “累了,巨累。你给我送到楼下,你就回吧。” 男友摸了摸她的头,搞乱了她的头发,她心中一阵不悦。 本命年的红绳她依旧戴在手上,这似乎是二人之间仅剩的、唯一的一点悬系了。 上了楼,回到自己租住的一居室开间,外卖果然后脚便到。那是一大包小龙虾口味的乐事薯片和一瓶冰镇的“零度”可乐。饮食男女,饮食于她,似乎早已大过男女。她迫不及待脱去衣服,换上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椅上,开始和钟爱的零食“颠鸾倒凤”的快活时光。 只有这睡前的半小时,她才能把面具摘下,把一颗心搁下,享受一会儿作为高智慧生命——人类的乐趣。其余一整天的时光,她都度日如年地盯着电脑屏幕右下方的钟表,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屁股下的转椅上一点点腐烂、败坏。 她的平级是九八年的,另一个小丫头。 而穿破洞牛仔裤的小丫头告诉她,她没有招实习生的权限。 她每天要做三份工作汇报。 部门里似乎每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小年轻都可以对她吆五喝六。 她感到被强奸,且自己每天主动解着扣子。 她感到被骑在头上拉屎,且自己默默用手纸擦拭。 可乐中的碳酸与薯片里的油脂在她胃里一拍即合,她连着打了三四个极为惬意的、绵长的嗝儿。 这一刻,她才是活着的。虽然腰部已经开始滋生“游泳圈”,但可乐与薯片是糖糖为自己找的唯一出路。哪怕肥胖起来,也不能丢了出路。 在当下微妙且片刻的满足感,以及对明日挥之不去的倦怠感中,糖糖睡着了。 5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 糖糖听着自己野兽般的嘶吼,而嘶吼的对象,是自己七十岁的老妈。 这是一个“大周”,糖糖回家了。可一进家门,她就看到一个四十来岁、文着眉毛和眼线的女人已经坐在自家沙发上,嗑着瓜子。这是糖糖老妈做传销发展的第一个下线,也是这两年她给自己认下的“干闺女”,二人早已母女相称。 糖糖厌恶这种感觉,有种不知道回的是不是自己家的感觉。虽然她也知道,这“干闺女”对老妈的确不错,几年下来,也证明她不是骗子。糖糖的警惕心早已卸下,可厌恶感始终高企。 糖糖的嘶吼,来源于卫生间一面墙的铁架子。话说,这整栋房子是糖糖三十五岁那年精心重装过的,每一处都匠心独运,尤其是主卧卫生间的设计,更是自己的得意之作。然而,老太太却和干闺女一合计,说是那卫生间风水不好,必须安装一面墙的铁架子。 糖糖看着那突兀、粗陋的铁架子,感觉自己若是再老一些,一定是要爆血管的。 一股狂怒攫住了她。她不顾一切地尖叫、大喊。 “如果你们这周不把这些破烂儿拆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干闺女自然是和事佬。“糖糖不生气啊,这是我们请大师算过的,不好不信的哦。” “不拆掉,就你俩过吧。我和你——”糖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老妈,“咱们母女就这样了。” “至于吗?”过了半晌,神经一向大条的老妈才默默吐出这么一句,而后转身回房了。 “啊!” 糖糖尖叫,蹲下。过了几分钟,她用手机屏幕照自己,发现眼睛已布满血丝,四肢在麻痹感中不住震颤。 她不是不内疚,她不是不心痛。妈妈已经七十岁了。她更不是不怕不孝所带来的报应。然而,忍下这口气,的确很难。似乎她生命中积攒的毒液已经爆表,而她必须冲着一个人喷洒。而这个人,只能是老妈。 她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换上嫩绿色的跑步服,狠狠扎起马尾,一个箭步跑出了公寓。 我还能跑步。除了跑步,我一切都不再在乎。 随她去。随他去。 糖糖想着自己生命里一切让自己脑仁儿疼的男他女她,而后嗒嗒嗒加快了步伐。 6 正在写工作周报的糖糖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一直知道你在,见面聊聊吧。” 是男友的老婆。 糖糖不禁皱眉。对方发来的见面定位距离自己快七十公里远了。 “我下班很晚,不介意的话,这家居酒屋见吧。” 最终,糖糖定了一家距离折中的居酒屋。 见面的这天,糖糖破天荒也穿上了破洞牛仔裤,还有印有机器猫和任意门的短款T恤衫。她把马尾扎得老高,又涂了带有彩色亮片的车厘子色指甲油。 在办公室等下班的煎熬中,糖糖想,若真给自己一个“全职男友”,自己其实是吃不消的。工作时间战线拉得这么长,若有一个人能偶尔给点肌肤之亲,并且聊两句天,就算理想。何必要一个什么诉求都能满足的“十全大补丸”呢。部分满足,难道就那么不可行吗? 走进居酒屋,糖糖看见一个女人独坐在那里,她便自然地坐在了对方对面。 女人有些三白眼,双眼无神,鼻子塌塌的,但嘴唇嘟嘟的,显得低幼。 两个女人相视尴尬一笑。 糖糖点了烧酒和毛豆,兀自吃喝起来。 她的年纪一定是比自己小的。这顿饭肯定是自己结账的。她来找自己,男人是不知情的。 糖糖任由脑回路里电流乱窜着。 “你手上的红绳,是我送他的。” “哦。” 大段的沉默,糖糖不停地嗑着毛豆。 “我来是想说,我支持你们。” 糖糖听罢一下把嚼碎的毛豆吸入了气管,她不断地咳起来,脸瘪得通红,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我支持你们。我也懂。红颜的、蓝颜的知己,都可以的。” 糖糖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这个男友口中似大傻子、白痴、智障的女人。 “我大专毕业,而后没有工作过一天,什么都是他照顾。离开他,我就是死路一条。” 女人幽幽地看着糖糖背后的墙说:“只要你俩不扯证,知己啊什么的,当去吧。” 糖糖突然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愤怒。自己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是穿破洞牛仔裤的小丫头施舍的;自己的男友现在也是嘟嘟嘴的小丫头施舍的;而就连自己的妈,也已经和文着浓重眼线的什么“干女儿”好成了一个头——她俩盘算着糖糖亲自装修的家的风水,而糖糖却蜗居在公司附近的一居室里。 “我没有要和任何人结婚。”糖糖将桌上的毛豆推远,“我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话毕,她豪气地拿出二百元纸币放在桌上,而后大步流星地离去。 这一晚,外卖和她又将同时到达。薯片与可乐将精准灌入她下腹的游泳圈,而她将拥有长达半小时的欢乐。 7 “我这边要帮老周出他那个书的续篇了哦。”穿破洞牛仔裤的小丫头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有一个五十六个词条的list,你逐一做一下research,今天COB(下班前)给我。” 糖糖接过那轻飘飘的一页纸,上面密密麻麻,行间距都是单倍的。 “是这样——”她嗫嚅着,“我今天还有两个PPT要交,您看能否给我调拨一个——实习生,给我打个下手,一起做一下这个list的research。您看……行吗?” 糖糖都讶异自己言谈间那份陌生的恭敬。可无论牛仔裤上有没有洞,领导就是领导。 “你现在处在试用期,实习生对你是不available(可用的)的哦。”小丫头的嗓音好不甜美,似乎在撒娇,但那里头的权威不容置疑。 曾几何时,在上一份工作中,糖糖赫然是中层。她曾自己一个人带一个十五个人的研发团队。若不是最终被架空和逼走,她又怎会游到如今的浅水中遭虾戏。 小丫头转身便欲走掉。 糖糖将马尾狠狠扎起,像是要跑十公里的架势。而后,她拍了拍小丫头的肩。 “领导,请问实习生——都不可以吗?” 小丫头看怪物一样看她:“噢哟——我刚才说得够清楚的吧?亲。” “别叫我亲。”糖糖怒目圆睁,露出三十八岁女人的沉稳与峥嵘。 “领导,我刚才说的这个工作量,还有你给我的这个list,您觉得今天COB能完得成吗?如果是你自己做,你能做完吗?” “那是你对COB的理解不对,”小丫头耐着性子道,“Close of Business——我们公司可以晚上六点半close(关门),也可以晚上十二点close——总之,你今天之内做完难道有问题吗?” “有问题。做不完。”糖糖继续说道,“而且交给你,你也一样做不完。” “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再有问题,你自己安排吧,是你自己的事情。” “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是你给我——找了一堆做不完的事,是你的事情。” 小丫头如看三头怪一样看着糖糖,空气中似乎飘着她的腹语——这老娘儿们反了。 “给我一个实习生,或者,给我招聘一个实习生的权限。” “说过的话,我不会再重复。” “那么就我重复——我要一个实习生,或者,给我招聘一个实习生的权限。” 小丫头看了眼自己的指甲:“我相信老周如果知道公司有这样的员工会非常失望的,to be clear(要清楚),我现在、此刻就非常失望。” “创始人过劳去世的事情全中国都知道了——正是因为你们太容易失望,让今天必须做完的事太多,才会有人,有更多的人猝死。” “你***咒谁呢!”小丫头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失态了。 “给我一个实习生,或者,给我招聘一个实习生的权限。” 小丫头向上翻了一个意为“难以置信”的白眼,而后扬长而去。 办公室开间静静的,原来四周看客已经很多,但被糖糖一盯,便都作鸟兽散了。九八年的那个平级,尤其用不无钦佩的目光望着她。 糖糖看了眼那个有五十六个词条的list,而后将它细细撕碎成五十六条。 如此顶撞顶头上司,就是等于当面把辞职信甩对方脸上。破洞牛仔裤不会大事化小的,糖糖要准备卷铺盖走人了。 8 夜色里,开着自己酒红色的小车,糖糖抚摸着副驾驶位上的大包薯片和听装可乐。她将单间出租屋转租了出去。她要回家了。 北京的街灯如潺潺流水淹没了她。她将两侧车窗和天窗都开到最大,而后一口可乐,一口薯片。她觉得自己像个独自买醉的大男人,有种爱谁谁的潇洒。尽管这潇洒的代价极大,时长极短。 回到家中,老妈和干女儿正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糖糖压抑着心中的抵触与不快。 “我回来了。” “哦,小妹回来了。”干闺女嘴倒是很甜。 糖糖第一件事便是来到自己的卫生间,而后,看见那一面墙的铁架子赫然稳稳地待在墙面上。 她冲进客厅。 “你们两个没文化的蠢蛋!为什么不拆?那是我的卫生间!是我一点一点装修的!” “哎哟——”老妈发话,“大师的话咱们可不敢不听。你看你这几年倒霉的——你是想厕所漂亮,还是自己转运呀?” “我要厕所漂亮!”糖糖面目狰狞地说道。 “哎哎——我们不讲这些破坏和气的话,”老妈的干闺女忙说,“对了,小妹,后天我和妈去外地看看产品、进点货,和你说一声。你也得清静自己在家住几天呀。” 当老妈的干闺女说出那个“外地”的地名后,糖糖的脑袋“嗡”的一声。 “那是现在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刚有十例本土新增,你们两个老女人疯了吗?” “没事啊,又不是不戴口罩。我们去进点‘黄金被’,我跟你说啊,这个被子可神奇了……” “不——准——去!” 糖糖快要气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七十岁了,属于易感人群。你要是得了传染病,是要死的,知不知道?如果你坚持要去,你就去,这个家我以后不会再回!咱们母女就这样了!” 说罢,糖糖突然觉得这话耳熟,原来自己每次的威胁都是这句,而且每次的威胁都等同放屁。 就在这时,老妈突然捶胸顿足:“哎呀,我没福!我没福!” 干闺女则将她搂在怀里,两人的样子好不温馨和谐。 这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 糖糖感受着自己的指尖不住地颤抖。她迅速回屋,换上嫩粉色的跑步服,而后箭步跑出了这个充斥大呼小叫的屋子。 还有没有比嫩绿与嫩粉更青春、更美好的颜色呢?如果有,糖糖想,自己一定再买一套。她需要这样的色彩。好比薯片和可乐,这些都是她靠一己之力可以办到的美好。而这样的凭一己之力可办成的事已寥寥可数。 9 “在哪儿呢?” 男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跑步。” “我去找你一趟,等着我。” “好。” 跑了十公里后,糖糖一身大汗。她坐进男友的车里,感到异常憋闷。 有那么好几分钟,两个人像演哑剧一样,默默无语。 糖糖大概知道了接下来的戏码,她很想辞演,回家——但那个精心装修的、有妈的地方已经不算是自己家了。而公司附近的小开间也已经住进了新房客。 “结束吧,咱们。”男友声音小得似蚊蝇。 其实不结束,他俩仿佛也没在进行什么。自从糖糖工作压力骤增,他俩已经不再做爱,见面聊天的时间也被压缩到少之又少。 “她找过我。”糖糖坦陈。 “我晓得。” “你不是说,她是大傻子、白痴和弱智吗?怎么,她脑子的毛病让你治好了?夫妻琴瑟和谐了?” “我累了。我照顾这个巨婴已经习惯了,而她没我就是被判死刑。”男友闪烁其词,“而你,最近几乎次次拉张长脸,仿佛有人欠你一万块钱,你自己知道吗?” “我拉张长脸?对,是因为我四面楚歌,是因为我身边没人把我当巨婴照顾。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糖糖边说边摘下左手腕上的红绳,递还给了男人。 其实,她本想把话说得更难听一些,难听一百倍一千倍,但她也累了。 巨婴的父亲是正厅级干部,虽已退休,但余光普照。男友给她当“爸”的原因多半还在于她爸。不然呢? 糖糖心里是有充足的对爱情的向往的——那种彼此折磨、彼此黏腻、彼此离不开打不散的恋爱。然而,现实就是这样骨感——没有谁足够喜欢谁。自己若提出分手,对方就会顺坡下驴。若对方提出分手,自己也毫无异议。 她更知道,作为女人,自己有多么普通。宽宽的鼻翼和鼻头减半了自己的颜值。虽然自己按月去种假睫毛和打水光针,但依然改变不了自己不是第一眼美女,甚至不是第五眼美女的事实。 王八和绿豆看对了眼也没有多么一往情深。而现在,王八和绿豆终于各自掉头离开。 10 三十九岁生日就在一周后。生命的时长如被按下了快进键,而且是“×32”倍速的。 糖糖没有履行诺言,她依旧常常回老妈家,尽管时不常看着那干闺女在沙发上嗑瓜子,她也忍了,一如她忍了自己卫生间一面墙的铁架子。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只有这个不断被各路骗子骗钱、日渐昏聩的老太太了。 她很怕她有天突然倒下。尽管这一天她也深知不会太遥远。 父亲走的那年,她只有十八岁。但她从未想过,而后的二十年,主旋律竟是彻头彻尾的孤独,一镜到底的孤独,不见起色的孤独。 她依旧回到一家大型互联网企业任职,平级与上级年轻得都像是开玩笑。她的着装也不再妥帖精致,而是运动裤,甚至睡裤上身。那些穿破洞牛仔裤的小丫头依旧是一个个位高权重,还常常陷入彼此如火如荼的“政治斗争”。只是这次糖糖不同了,她再也不会说出口半个字的顶撞——让干吗干吗。不是五十六个词条吗?我干到夜半歌声时,交给你六十五个词条。 三十九岁生日这天,她哭了。 她突然发现“爱自己”是句知易行难的屁话。一个人要“爱自己”,就不可以在内心不断审判和否定自己,而应该做自己最好的朋友和盟友。可是,糖糖自问:我为什么这么不想和自己交朋友呢? 放眼望去,她感到自己的多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她,或因她的存在而幸福——老妈为了少受气,宁愿她不回家;公司仅视她为随时可替换的蝼蚁;没有哪个男人等她归家对食;更没有血缘的延续渴望着她的母爱。 爱自己。她从未如此地不爱自己。 生日的当晚,她穿上了新买的水蓝色跑步服和纯黑跑鞋。她一口气跑了十五公里。她低头看表,还有半小时,薯片和可乐会如约抵达她的出租屋。 如同三十八岁生日那晚,她站在路灯下,自上而下四十五度角为自己拍了一张自拍照:一只做了美甲的手,艺术地挡住了半张脸,显得新潮又遮丑。 有了图,当然还要配文,她说: “谢谢今天所有小伙伴和盆友们的祝福哦,晚上回家还有呲不完的好呲的耶……” 言毕,自然有无数美好的表情紧随其后。
君婷,生长于北京,早年曾在教学机构教授英语及西班牙语,后辗转于媒体、文娱等领域从事文案、宣传、投资者关系与战略等不同岗位。业余坚持写作十余年,作品曾发表于《当代》《小说月报》《青年文学》等文学刊物。代表作包括《女神牛开丽》《大西洋上的胡会计》《西京园》《我忍无可忍的青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