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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10期|曾剑:雪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曾剑 点击:

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天,白雪梅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漫天飞雪,回忆自己的人生,她觉得她最绝望的时刻,并非那个叫刘泽川的男人离她而去,也非那个叫郝万一的男人意外死亡。她的命运,从她上山下乡那一刻,就被改写了。

那是1969年12月22日,北方一个寒冷的冬日,她至今难忘。他们穿着旧军装,里面是厚厚的棉袄棉裤,像一群北极熊。他们一行十人,来到开原一个叫向水屯的村子。村名的由来,原因有二:一是村子里的男丁都姓向,二是村子面向一条河。那个地方有山有河流,有山一样的玉米秸垛和金灿灿的玉米堆,但它依然算得上是穷乡僻壤。白雪梅回望来时的路,不觉对父亲产生了一丝怨恨。她是独生女,完全可以不下乡,可她身为红星轴承厂厂长的父亲,偏要带这个头,把自己唯一的孩子往乡村送。

那年的雪来得早,到处都是雪,她冻得嘴都张不开。黑夜来临,雪使外面的世界清晰可见。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映照在白雪之上。她看见窗外的树枝,它们的影子也落在雪地上。

乡村的陌生让她觉得自己被孤独包裹,她需要倾诉,需要安慰,需要爱。知青点那个叫刘泽川的青年,就像是上天派来救赎她的天使。她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他——即便不是爱,也是依赖。而他,同样把她的样子刻在了心里。她雪花里的样子。她眼里含着泪水,脸上污迹斑斑。她不是这个知青点最漂亮的,但她是最独特的。她的独特散发着一种魅力,吸引着他。

云淡了,远了。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一个秋天,她和刘泽川在乡村的玉米秸垛里谈论理想和未来。那么苦,似乎不谈理想,就看不到未来,就没有往前走的信心和勇气。

这事招人妒,同为知青,他们觉得白雪梅太平凡了,两颗略微往前凸出的门牙,说不上是生动了她那张脸,还是破坏了那张脸。而刘泽川,在整个知青点,是有名的帅小伙,浓眉大眼,符合那个年代的审美标准。但感情之事,就是这么说不清,刘泽川就是喜欢白雪梅,像是被一个幽灵迷惑。

在白雪梅的记忆里,那段时光是美好的,山川与河流、蝴蝶和燕子、月光和花朵,都储存在她的记忆深处。

某个夜晚,他们的理想和未来,融入了爱情的元素,如同亚当和夏娃。

这年初冬,有知青开始返城,第一个名额落在刘泽川头上,他是这个知青点的点长,干得好,投票选的他,他拿到了返城的介绍信。

我安顿好后,回来看你,你也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返城。这是刘泽川临走前对她说的话。他去了,一去不返。不见人,也不见信。

她没有一刻不想他,思念伴着悲伤逆流成河。

刘泽川走后两个月,白雪梅发现她的身体没有如期来潮。她当时没当回事,也许天冷影响了它。一天过去,三天过去,五天过去,她开始紧张了。她等待了十五天,它还没来。她害怕了,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是刘泽川的孩子。现实并未迎合她的侥幸心理。她感到天塌地陷,她悬在半空。

她瞒着其他知青——他们和她们,她与他们和她们一样,干着苦活儿、累活儿,给牛栏出粪的脏活儿。郝万一发现了,说,你不能这样干,你得请病假,这样会要了你的命。

一个男人,比姐妹们更早发现了她的异常,她惊诧,感动。

她借口有病,不与其他女知青同居一屋,因为她开始不断地呕吐,这是孕期无法避免的反应。得到大队部同意,她住到紧挨着知青点的那间屋子,那原本是一个牛栏,因为她要单独住,就把牛栏清理出来。这间屋在最北侧,靠近路的那堵墙是歪的,有裂缝。风从房檐下、墙缝里吹进来,呜呜的,像鬼哭狼嚎。风大的时候,门框窗框摇晃着,好像地震。房子像要倒塌。倘若雪大,怕是会把它压塌,但没有多余的房子,要想单独住,就得住这儿。夜里,点灯,她怕,怕招来什么东西,人,或者鬼;不点灯,也怕,黑漆漆的,到处都像鬼影。

村里的那条河,虽然已经冰冻,但冻得不结实,流水在冰下发出幽幽的呜咽声。

那天夜里,她被一阵响动惊醒,她睁开眼,窗户没有玻璃,蛇皮袋替代了玻璃,窗前有人影。那天,清冷的月挂在天上,那个影子特别大。

一定是他,向水屯有名的懒汉,光棍儿,说是精神有问题,谁也拿他没办法,可精神有问题,他咋知道惦记着女人?在路上,哪个女知青要是单独遇到他,他就去解自己的裤子,袒露自己的下体。女知青都不敢一个人在这个屯子里行走。

他的一只手伸进来,像是去摸窗户的插销,插销若打开,两扇窗格子就都打开了,他就能从窗户钻进来。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吓坏了。他要弄开窗户,她就落入了虎穴。幸亏她早有防备,她从一个大娘那里要了一把纳鞋底的锥子。此刻她拿起锥子,咬紧牙关,刺向那只手。那边哎哟一声,但那声音很压抑,她知道他怕出声。他知道她的危险,也知道自己的危险。她说,你走,你不走我就喊人了!

那个黑影消失了,而她的心,擂鼓似的。她坐起来,抽泣着。黑夜太漫长,恐惧让她不敢合眼。窗外,半轮清冷的月照耀着大地,夜像一个残缺的梦。

她走出去,沿着那条泛着白光的路走向河边。她知道,那河水还没冻实,只要她想死,那河水足以满足她的愿望,吞噬她的生命。曾经,这条河是多么美丽,河水轻轻地流淌着。刘泽川和她坐在河边的玉米秸垛旁,仰望星空,听河水在黑暗中流淌,发出轻微的声响,某个黄昏,刘泽川还在河边的坡地上,摘了一枝玫瑰,最大最鲜艳的那枝。她闻见玫瑰很淡的香气,四野静悄悄的,能听见蜜蜂嗡嗡的叫声。那时虽然很累,疲惫不堪,却很幸福。现在,她感到生无可恋。妊娠反应越来越强烈,她害怕黑夜,似乎更害怕白天,她是那么不敢面对。她渴望刘泽川出现,他却连一封信都没有。

她想死,像是鬼使神差,更像是蓄谋已久。她伸出一只脚踏向薄冰,想让冰下刺骨的河水带走她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雪梅!她听出来了,是郝万一。他没喊他白雪梅,而喊她雪梅,这让她感到亲切,浑身热烘烘的,她收住脚。

他跑过来,拽住她。她跟着他回到她的屋子。她没死,没死就得活着。

刚才是不是有人去找你麻烦?他问,我看见了,去追,他跑了,我追了好远,肯定是二杆子。你别怕,一切困难我与你一起扛。孩子算我的,我帮你养。他说。

她的眼泪涌出来。

第二天,他们申请结婚,从小队到大队部,再到公社,他们倒也还支持他俩。从公社回来前,他们到镇上买了一些日用品,还有糖果。郝万一还特地给她买了一斤二两红毛线,说,你给自己织件毛衣吧。

没有婚房,他们依然住在那间曾用于圈牛的屋子里。她特别喜欢那几团红毛线,一有空,她就拿起竹针织毛衣。一个星期空余时间,她织好了那件毛衣,穿在身上,让郝万一看。

真漂亮!他说。

她是幸福的。然而,夜里他并没睡到她身边。那张被他用木头加宽的床,足够睡下三个人,他把中间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你不爱我,在黑间暗里,她说,婚姻不是同情,爱情更不是。

不是同情,我喜欢你,愿意与你一起生活。

他不说出那个“爱”字。

他们在那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把日子过得倒也像日子。白天,郝万一跟其他知青一起去做工,晚上回到这个房子里。不久,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孩子满月后,白雪梅也出工。屯子里七十岁的姜奶奶帮她照顾孩子,她中间可以回来给孩子喂奶,上午和下午各一次。孩子也会喝点奶粉或米汤,或很稀的玉米糊。

那天下午,生产队里的一只羊不知怎么落到河里,郝万一下水去捞,以为很容易就捞上来,谁知它挣扎着往河中间去了,郝万一追着游到河中间,整个人就淹没在水中,直到他捞起了那只羊。下河之前,他在生产队干活儿,出了太多的汗,天气突变,他受了风寒。那个夜晚,他高烧不退,人像一块燃着的炭。他奄奄一息。

他会死过去的,白雪梅想。她去找一同来的知青,让他们陪她去卫生院。他们不去,男的不去,女的也不去,都说一晚上应该没什么事,烧点水,用毛巾热敷。这么冷的天,一折腾,人肯定不行,等天亮吧。

她觉得同为知青,他们冷漠,不近人情。她去找生产队长,队长给拿了点红糖,还有一块生姜,让她熬点姜糖水。队长说,明天一早我赶马车送你去,这黑灯瞎火的,天还在下雪,会连人带车掉进河沟里的。

她住处倒有个锅,打了个灶台,但那灶不好用,火一时半会儿没生起来,只有烟。郝万一烧得更厉害,她万分恐惧,看那样子,他可能等不到天亮。真是病来如山倒,她没想到,一个壮实的男人,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看着气若游丝的郝万一,她不敢等,她怕他等不到天明。

她把姜奶奶找来,帮她看孩子。她围上围巾,给郝万一穿好那件军大衣。她背着他,就走入夜色。此刻,除了对郝万一的担心,她心里还有赌气的成分,她不相信没有他们,自己就不能把他弄到镇上。

她顶着北风,背着郝万一摸黑前行,几次差点滚下山沟河谷。她咬牙前行,不敢停下歇息,她怕自己歇下了,就再也起不来。

黎明的时候,她终于来到镇卫生院。

门是关着的。她两手托着背上的郝万一,腾挪不开,她用脚踢门。医生把门打开,欲伸手帮她把人从她身上接下来,他惊呼道,你怎么把个死人背来了!她愣在那里。她争辩说,他没有死,他只是发烧。医生说,我是医生,我宣布他已死亡。

她陡地觉得身上背的是一座山,她就要瘫倒。医生说,回去吧。她背着他往回走。她转过身时,看见漫天的雪,满世界的雪。然后,她满脑子一片白,像这雪的世界。

雪白的大地上有一块血红印迹,像一朵鲜红的梅花,那是从她胸口喷涌而出的一摊血。

白雪梅背着郝万一,准确地说是背着郝万一的尸体,行了两里多地,她碰见了队长,还有另外两个知青。他们以为她会听他们的劝告,等到天亮再来。天蒙蒙亮,队长套上马车去找白雪梅,才知她已独自一人背着郝万一上路了。队长喊上两个知青,就赶了过来。

他们从她背上接过郝万一,放在车上。队长这才注意到,白雪梅昨晚出门太急,她没穿大衣,没穿外套,里面的红毛衣,还是反穿着的,衣袖连接处,有很深的棱子,很粗的接线头。

回到向水屯,队长把郝万一放在粮仓临时搭起的床板上。白雪梅要把他往家背,要给他烧火,她说,他只是冻僵了,等缓过来,他就醒了。

队长哽咽道,他死了,咱们要接受事实。

乡村没有火化条件,经得上级同意,将郝万一埋在向水屯一片向阳的坡地里,那里依山傍水。

刘泽川走后,白雪梅心中的那盏灯熄灭了,是郝万一将它复燃,现在,随着郝万一的离世,那盏灯在她心里彻底熄灭。屋子里,除了婴儿偶尔的啼哭,就是寂静。北风卷起雪花,扑打着年久失修的旧屋,整个夜晚,身上没一点热乎气。她努力给婴儿温暖,以便让他活下来。

她给儿子起名郝强。郝强像朝阳一样新鲜动人。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抱着孩子到河边。她坐在河畔,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郝万一是在这里受了风寒,她认为是这条河淹没了他,要了他的命。她总觉得他还在这条河里,他的魂在这水面上游荡。

母子俩夕阳或薄雾里的剪影,感染了村子里的人,他们看到了光,看到了希望。然而,提前而至的一场雪,将他们内心的希望浇灭,他们以为白雪梅走出了心理阴影,可事实上她没有。她反穿着那件红毛衣,在雪地里狂奔。她喊着郝万一的名字。她的样子,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村民给她披上棉袄,把她弄进屋子。她坐在那行将垮塌的炕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雪花。

终于又来了一个招工返城名额,所有知青都觊觎着它。大队部向公社申请,考虑到白雪梅身体有毛病,还带着个孩子,让她回城。回城后她来到沈城铁西区,在某机床厂当了一名车工。上班时间,孩子由母亲帮她照顾。

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一方面把全部的爱给了他,另一方面把他当成了敌人,孩子做什么她都认为不对,这种现象从孩子上幼儿园开始,孩子上小学时尤为严重。

有一天,儿子问她,我为什么叫郝强,我爸爸呢?他是姓郝吗?她觉得麻烦,以后孩子长大了,会不断地问这个问题,她带着他,去找刘泽川,在他办公室楼下,她牵着儿子。她对刘泽川说,这是你的儿子。那时候,儿子三岁,能听懂大人的话,所以她把语调压得很低。

怎么可能?刘泽川说,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我,他像郝万一。他带着调侃。他的嘴脸让她绝望。她说,好吧,我们走,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想起郝万一,想起他死在她的背上,但她不能告诉儿子:你爸叫郝万一,他死了。

第二天,她到派出所,给儿子改名白刚。她告诉儿子,你姓白,随妈姓。你要刚强。

她要求儿子完美,不允许他有小孩子常有的那些毛病,比如咬手指。那次,她看见儿子咬自己的手指头,她抓起儿子的手,捉住那根手指,往冰冷的桌面上戳,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把儿子那根手指弄破皮了,出血了,她才停下。儿子哭,她也哭。一天晚上,儿子累了,忘记刷牙洗脸洗脚就睡了,她把儿子从睡梦中拎起来,直接扔到卫生间。儿子吓得直哆嗦,她又可怜起儿子来,抱起他亲吻,痛哭流涕。

父亲母亲说她不应该这么对待孩子,孩子毕竟是孩子。她也知道自己过分,可一见儿子做错事,她就无法自控地惩罚他。儿子害怕了,一个小学生,除了学习,什么爱好也不敢有。

许多年后,白雪梅回忆自己的人生,那么漫长,似乎又那么短暂,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经历了什么。人生除了儿子出息了对她是个安抚,剩下的都是痛。

那一年,儿子成为沈城的高考理科状元,被清华大学录取。儿子大学还没毕业,就考上德国海德堡大学,德国天体物理是强项,儿子选择了天体物理。儿子去德国后的第三年白雪梅下了岗,没有经济收入。幸好儿子到德国读书后,就再没花过她的钱,因为儿子获得的是全额奖学金。她在小区门口开了个杂货店,简陋的一间小屋,卖香烟饼干方便面之类。杂货店门口摆有两只火炉子,上面架着两口铝锅,一锅煮玉米,一锅煮茶叶蛋,卖得倒也好,开始的每个月,竟然比上班赚得多。那个时候虽然辛苦,精神上倒也是幸福的。然而,这样美好的时光只过了两年,房东自己也下岗了,那间简陋的小屋,不再租给她,房东自己要开小卖部。绝望之中的白雪梅,买来一辆二手三轮车,流动卖玉米和茶叶蛋,像打游击似的,无数次遭到城管的追撵,但她挺了过来。为了儿子,她啥样的苦都能吃。儿子读书,虽然不花她的钱,但她得给他攒钱,将来他找工作得花钱,结婚得花钱。房子?父亲好歹有一套房子,应该可以留给她。

工厂分给她的那套房子,只有40平方米,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客厅、一个卫生间。这对于她,已算万幸的了。工厂的房子,一般分男不分女,她没男人,孩子是单亲家庭,厂子里给她分了这个房子。从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儿子就睡客厅,他一直很懂事,坚持睡客厅的沙发。后来,孩子大了,沙发睡不下,他自己张罗,买了一张单人床,依然摆在客厅。家里那台老式的黑白电视,都是摆在她的卧室里的。过了很多年,黑白电视被淘汰了,家里再没有过电视。她没时间看,儿子也不爱看。儿子成天沉浸在书本里,似乎有了书,他就什么都有了。

白雪梅后来无数次回忆,她最后悔的事,是让儿子回国。她应该让儿子留在德国。她以为凭儿子德国名校毕业生的身份,回来要么在名校教书,要么进科学院,但这两个地方,他都没去成,他内向,不敢与人交流,应聘工作都要妈妈陪伴。最后,在白雪梅同为知青的朋友帮助下,入职省城一科研单位。

白雪梅的母亲死了,死时才五十八岁。母亲离开二十多年,现在父亲都八十岁了。母亲走后,父亲没再找人。父亲八十岁生日这天,喝了一杯白酒,中了风,送到医院,命虽保住了,但自此行动不便,父亲让她给他找个保姆。她不相信保姆,老人,特别是老男人,很多受保姆之害,被保姆骗,可以说,他这个年龄的人,找个女保姆,那就是引火上身。她说她照顾父亲,父亲不让,说不习惯,也不愿委屈女儿。她的确离不开,她要照顾儿子。儿子快四十岁的人了,不会做饭,不会洗衣,除了吃喝拉撒睡,搞科研,他生活几乎不能自理。

那个女人自称五十五岁,看上去比她说的年龄略老,但长得还算体面,年轻时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说好的,保姆只在白天伺候老人,给父亲做饭、洗碗、洗衣服、拖地,如果需要,再给他擦澡,总之,做保姆该做的一切。

这些年,白雪梅见得太多,有保姆把老人虐待致死的,有保姆上了老头儿的床讹去钱财或房产的。老人辛苦一生,攒的那些家业,最后落入一个年轻的或者并不年轻的女人之手。而那些女人,有的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们的儿女。

这是一种恶。白雪梅想,她得制止这种恶。别人管不了,在自家这块儿,她不能让她得逞。她与父亲说好,保姆不得留宿。

然而,保姆来的第一个晚上,就要求留下。那天下了点小雨,家里有伞,这点小雨,绝不能成为保姆留在一个独身老男人身边的理由,但是,她说她是带病来工作的,她家离得远,被雨一淋,被冷风吹,怕还没到家就会病倒。她病态的样子,和有气无力的声音,唤起老人的同情,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不走了,留下吧,不是还有一个房间,还有一张床吗?白雪梅说,按规定来。父亲说,让她留下。

父亲向来说一不二,尤其在母亲和她面前。她知道,这个女人的愿望达成了。至少今天留下的想法得以实现。而这往后,这个女人会有更多的阴谋,她必须制止。她说,你走吧,我们还没决定用你,也许我们会换人。父亲平静地说,就是她了。父亲从来就是这样,语气平和,却如一道圣旨。

孤男寡女,说不清,但她拗不过父亲。父亲也许只是善良。你看,都下雨了,怎么能把人往外撵?但是,她不得不防。她从昔日工厂的姐妹那里听到不少传闻,也得到一些宝贵经验。她们说,老男人也许没事,可禁不住女人的诱骗。这些老男人啦,年轻时可能把持得住,老了反而糊涂了,保姆说啥是啥。

有个姐妹教她一招,让她与保姆签合同,写协议。那个姐妹,那个曾经的工厂同事对她说,保姆无非就是图钱图物。钱,你给老爷子把着;物嘛,不就是房子嘛,你把房产证拿到手。你在协议里写清楚:任何情况下,房子都不能归她所有。

那天晚上,白雪梅离开她父亲住处前,与那个保姆签好协议。协议说,无论父亲怎么许诺,哪怕是她同父亲睡到一张床上,那房子也不能归她所有。白雪梅在协议里说,我爸年龄大了,且有严重的脑血栓后遗症,我是他的监护人,他的言行由我负责。他说了不算。

她认为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准备。

保姆平静地说,我有房子,我不要房子,我只要我的那份工资。保姆在协议上签了字。协议一式两份,白雪梅拿起一份,轻轻折叠,放进自己的坤包里。父亲年龄大,脑血栓后小脑萎缩,应该不会动那种心思,但人心叵测,她不得不防。现在好了,拿着这份协议,就是拿着一份保险。

白雪梅回了家,家里还有一个“巨婴”等着她,她不得不回。

第二天,白雪梅去看父亲。她去得并不早,怕父亲还未起床,她故意等到八点。她敲了一下门,没人开。她有钥匙,父亲的家她常来。她打开门,进到客厅。父亲卧室的门开着,她看见父亲的床上躺着两个人,父亲,还有那个保姆。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果然睡在了一起。父亲上身赤裸,腰部以下隐藏在被子里。保姆穿着薄的丝绸低领蕾丝边睡衣,露着已见松垮的颈部与胸之上部,剩下的部位,也在被子之下。那是一床碎花布面的被子,无数的白色碎花像雪片一样飘落在两人的下半身,她明白了,两人不但睡一张床,还睡一个被窝。她一声惊叫。父亲在惊叫声中抬起脖子仰起头,他笑了,那神态好像是在对她搞一个恶作剧。保姆微抬起头,做慵懒娇羞状。保姆的样子让她差点呕吐。

白雪梅从坤包里拿出那张保姆签了字的协议书,对保姆说,你就闹吧,你什么也得不到。

她愤然走出屋,在关门的那一刻,她扔下一句:

你会后悔的!

重重地关上那道门后,她倚着门,闭上眼,眼泪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可怜。父亲是自私的,上山下乡时,他把独生女送到乡下去,说是锻炼她,实则是为了他自己,给自己增添政治资本。

白雪梅好几天不去看父亲,她不想面对,她克制自己,准确地说是压制。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不能受刺激。

一天清晨,她接到保姆的电话,保姆电话里的哭泣让她一阵心悸,她担心父亲出了什么事,赶过去,她看到了她那天看到的情景:父亲与一个女人赤裸地躺在床上。不同的是,他身边的女人不是那个保姆,她比保姆年轻很多,也就二十二三岁。她是保姆的女儿,那天保姆带她来,白雪梅见过她。

赤裸的父亲的痴笑,像一万支箭射向她,她一阵心痛。万箭穿心!

我女儿,她还是个孩子。保姆哭泣道。那个女孩也在哭,同为女人,她看出来了,那是没有情感的哭泣,她们的哭泣,因为眼睛干涩而显得虚假。

圈套,这是她们的又一个圈套。她愤怒了,她骂她们不要脸,让她们滚,不要待在这个屋里,她不再雇用她。父亲还在痴笑,别说羞耻,一点羞涩都没有。他真的呆了,糊涂了。

她让她们滚,再不滚,她们会要了老人的命。保姆说,滚?很容易,把这事说清楚。她指着床上一老一少两个男女说。

你滚吧,我家不用你了。你们若赖着不走,我只能报警。

报警吧,保姆说,正好,我把这些照片都交给警察。她打开手机,在她面前翻动着照片,她看见父亲与那个女孩儿赤裸裸地抱在一起,不堪入目。

她抢夺手机。保姆说,给你吧,尽管删。不过我告诉你,我们做了备份,在我女儿的网盘里存着,也许你很快会在网上看到这些照片。我们无所谓,孩子小时,我们母女就被孩子她爸抛弃,我吃尽苦头把孩子养大,只想等着她嫁个合适人家,谁承想被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儿糟蹋了。这事必须有个说法,不能这么完了。

几天之后,两个女人拿到了遗嘱。父亲遗嘱里写道:保姆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正常安度幸福而快乐的晚年,他名下的这处房产,赠予李秀娥。李秀娥是保姆的名字。保姆死死拿着这张遗嘱,还有几张照片,洗好了的,都是她的女儿搂着父亲的照片,大都半裸,有一两张,几乎是全裸。不是从照相馆洗的,是彩色打印。她骂她们厚颜无耻!不要脸!

一年后,父亲死了。白雪梅认为是这对母女加速了父亲的死亡。她赶她们走,她们不走。她们有遗嘱,还有那些赤裸裸的照片。

保姆说,一个人死了,但他的面子还活着。你真的不顾你父亲的面子?保姆说,他死了,他的名声,就得你来扛,他是你爸,人家骂他,其实是骂你。人家不会说老厂长白天亮,同一个比他小差不多六十岁的女孩儿睡觉。他们会说,白雪梅的爸太恶心了,把一个比他小差不多六十岁的姑娘睡了,亏他还是个老军人哩。

她这才想起父亲曾经是一名军人,甚至参加过战争,军人视名声、荣誉为生命。父亲最后做出那些事,完全是身不由己。他太老了,糊涂了,已经分辨不出那是个陷阱。不要脸,原来人不要脸,就能不劳而获,98平方米的房子,就能轻松到手。

人心啊!

她心里像扎进一根针,但她知道,这似乎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悲哀,那两个得到房子的女人,其实也是悲哀的。

保姆说,我来安葬他吧,房子都给我了,他算是我的男人。他的丧葬费也得给我。白雪梅说,他是我爹,当然由我来安葬。

白雪梅拒绝了她,她不想给她这个机会,她想把这个机会给自己,然后,她才有理由把房子要回来,她才能去领丧葬费。事实证明,她错了。她所做的这一切,只是给那个女人省了钱。她唯一的安慰是她亲自去火化了父亲。她还没给父亲买墓地,墓地太贵了,她不是没有这个钱,是她不敢花这个钱,这个钱花了,她就没有积蓄了。

她对保姆说,我没钱给我父亲买墓地,父亲的这个房子,要用于存放他的骨灰。她想借机把保姆赶走。保姆说,你放吧,我会好好守着他。

白雪梅甘拜下风。她很少再去父亲的那个房子,那是她的伤心之地,每去一次,她几乎都要崩溃一次。

清明节,白雪梅想去看看父亲,擦拭骨灰盒,同他说几句话。保姆让他进了屋,当然,她现在不是保姆,是房主李秀娥。白雪梅没有看见父亲的骨灰盒,她问,骨灰盒呢?李秀娥说,拿走了,埋了。

埋了,埋哪儿了?

你不用管,我是他的女人,我有权安葬他。

白雪梅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但她不敢多想,不敢动怒,不敢生气,她非常清楚自己,她一生气,脑袋就会炸开,眼前就会出现那片雪白天地,随后,郝万一的尸体就会出现在她背上,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切始于那场雪。其实,她坷坎的命运始于那场雪之前,在父亲让她上山下乡之时就确定了。

白雪梅退出父亲昔日的房子,离开那伤心之地。一连数日,父亲那紫红色的骨灰盒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觉得那个女人,没有权力私自埋葬他的父亲,既然下葬了,她总得告诉她父亲埋在哪个墓地。她去了,她没见到那个曾经的保姆,开门的是一个男人,他说,他是这房子的新主人,房子他买下来了。

她望着那个男人,望着男人身后深褐色的门,怒从心头起,她让自己冷静。她走出楼梯间,天空晴朗,而她心里却飘起了雪花,周身冰凉。输了,输得如此彻底,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她觉得自己应该反思,然而,她不愿思考人生,她没有精力停留在这场败仗里,她还有儿子需要照顾。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当年就不应该让儿子回来,儿子想留在德国,她要他回来。儿子搞科研,天体物理。儿子应该是科学家的,儿子本来就是科学家,但是,他得不到重用。他的水平,应该到中科院的,但他没能够,他在沈城那家科研机构,专业不对口。她从未见过儿子的笑,如果儿子是冷着一张脸,那表明他有情感,有想法,她倒也能接受,儿子脸上,那种茫然,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让她揪心。她后悔了。孩子小的时候,她除了让他学习,什么都不让他干,害怕他丢失,害怕他受到伤害。一切都源于那场雪,多年前那场乡村的雪。那场雪一直在她心里飘荡,从未停过。

儿子上小学一年级那年,与同学一起踢球。那天下着雪,满世界雪白一片。她看着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一个足球。他看见球到了儿子脚下,儿子双脚盘带那只黑白相间的足球奔向球门。孩子们追赶着,呼喊着。突然,她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反穿红毛衣的女人,她背着个尸体,堵在球门口。于是,她冲进球场,朝儿子怒吼,回来!她的吼叫截断了孩子们的呼喊,儿子和他的同伴都愣在那里,惊愕地望着她。然后,她的儿子乖乖地跟着她回了家。

白雪梅后来才知道,她扼杀了孩子的天性。自那以后,孩子变得沉默,不再与同伴玩。孩子越来越沉默,她很后悔,她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对他,可那一刻,她没能控制住自己。不久,天空晴朗,她对儿子说,去吧,去找孩子们玩吧。

儿子不去。她痛哭流涕。儿子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痛。儿子每次都能考第一。那时候,她还没下岗,儿子让她在单位能直起腰板。她有隐疾,精神方面的,同事们知道,只是不说,她也知道同事们知道她身体有疾,只是他们装作不知道,她便装作自己不知道同事们知道,每天平静地、谦卑地微笑着,主动与人打招呼。她知道,同事内心是瞧不起她的,后来下了岗,她更加被他们小觑,儿子的学习成绩是她唯一的骄傲。儿子后来成为那年沈城的高考理科状元,先入清华,后去德国留学,她和儿子一度成为小区的名人。

归国后的儿子内向、老实、听话,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家里,单位;单位,家里。一辆公交车,连着他两点一线的生活。他不上别的地方去,除了偶尔上图书馆,他就在屋里待着。当妈的也不知道他成天干什么,他的门总是关着的。有时候,她进去给儿子送一杯水,出来时忘记关门,他立刻冲过来,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儿子不出门玩,倒也罢了,可二十五六岁的人,不知道追女孩子,这让她着急。她以前同事的孩子,都娶亲了,或嫁出去了。虽然都下岗了,不在一起上班了,但大都住在这旧小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常被问到,你儿子咋样?结婚了吗?这些话后面的问号,像一个个铁钩钩着她的心,她无地自容,常常不接话茬,说着另一个问题。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儿子三十岁出头,再不娶媳妇,会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她给儿子找了个女人,那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城里务工,工作不固定,居无定所。她几乎是把她买进门的,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花光了。儿子内向,要不然,一个“海归”怎么着也不能找个乡下姑娘。他们结了婚,请了客。婚礼上,儿子一直冷着脸。他说,我不喜欢她。白雪梅心想,你没得选,现在只有她愿意同你结婚。儿子不习惯婚礼的热闹,她一直盯着儿子,必要时拽着儿子的胳膊,好歹撑到婚礼结束,他们回了家。儿子迟迟不愿进自己的新房,她让他往新房进时,他脸涨得像块红布。他终于被母亲推了进去。他们过上了日子。以前,她伺候儿子一个人的吃喝,现在,她伺候两个人。儿媳妇什么也不干,她感觉她是给自己找了个妈。她认了,只为让儿子留个后。

三个月后,姑娘提出离婚。白雪梅问,咋啦?他咋的啦?他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这个禽兽。儿媳妇说,他不是禽兽,他禽兽不如。

她拉着儿媳妇的手,坐下来。尽管这个儿媳妇她并不满意,但她毕竟是儿子的女人。她说,有什么事,你跟妈说,妈替你做主。

她没想到,她做不了主。儿媳妇告诉他,结婚三个月,他们一次夫妻生活都没有。

怎么可能?

她知道儿子内向,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三个月什么也没发生,若是别人,打死都不会相信,但她信。他想起郝万一,他与她结婚三个月,不也没上过她的身吗?这样的事,不可思议,但确实存在。

你可以主动一些。她对儿媳妇说。

他不愿意,儿媳妇说,他根本不寻思这事。你可以带我到医院做检查,我还是个大姑娘。她说。

她没带她去医院,她相信儿媳妇的话。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她没法儿挽留。她说,你走吧,除了房子,你要什么,尽管说。

她说,房子我不要,我要你也不能给。给十万块钱吧,我出去学美容美发技术。我从农村出来了,回不去了,我得学门技术,养活我自己。

三个月,十万?我儿子可没碰你,这是你自己说的。

没碰也是碰了,走出这个家,我就是离过婚的女人了,谁愿意娶我?就算有人娶,也是二婚,不值钱。

最后达成协议,儿媳妇拿着六万块钱走人。她没有怨这个乡下姑娘,问题出在儿子身上。

又剩下两个人的世界。

白雪梅退休了。下岗后那些年,她自己缴纳医疗保险、养老保险,每月一千七百多块钱,现在这钱不用交,还能按月领取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日子不那么紧了。她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她觉得自己很苦,为什么摊上这么个儿子?可仔细想,自己若没这个儿,怕是活不到今天,是儿子支撑她活到现在,是她放心不下儿子,才艰难地活着。

儿子病情加重,不知道自己去上班,医生说,他应该请假休息。她不同意,她不接受这个事实。她每天接送儿子上班。情况还不是那么糟糕,她把儿子送到单位,儿子能上班,看书,学习,研究,参加单位的会议,下午下班时,她再把儿子接回来。

儿子怪异,太像邻居印象中的科学家了。

这样过了半年,单位领导找她,还是希望她把儿子接回来,他们说她儿子中午已经不知道到食堂吃饭了。

白雪梅依然没有接儿子回家,她说,他应该待在单位,午饭不是问题。每天中午,白雪梅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儿子送饭。儿子的一日三餐,除了母亲做的饭,他从来不吃。有毒!他指着来自母亲饭菜之外的任何食物说。

白雪梅觉得苦,觉得累。她怨自己命运多舛,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是这个样子。然而,这还算不上生活的最深渊。两年后,儿子单位改制,由国家拨款的事业单位,变更为事业单位企业管理。单位要每个人研发产品,申请发明专利,卖专利,给单位挣钱,然后给他们发福利。儿子一度很不适应,觉得压力大。有一天,到了上班的时间,她像往常一样送儿子上班,儿子说啥不出屋。她去喊他,他不吱声,此后数天如此,就那么一天天地躺着,到了饭点,她给他送去,他就吃,不送,他不叫喊,似乎不知道饿。

白雪梅知道这次出大问题了。这个世界她很难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她自己一直很努力,但人生就是这么惨败。自己被岁月的河流裹挟着往前走。原本那么青春美好的人生,早破裂了,碎了一地。每天清晨洗脸,她都不敢照镜子,不敢面对镜子里那个人,她双肩塌陷,腮帮子和眼窝皮肉松弛。

白雪梅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他不去。她把心理医生请到家里来。心理医生看了,问他话,他什么也不回答。心理医生说,他这病很严重,不是心理方面的,你应该带他去精神病院,他应该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

不!她朝心理医生吼道。心理医生没跟她计较,她了解这些病人的家长,他们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到医院去吧,给他开些抗抑郁的药。

心理医生走了。

她设法儿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接受了这个事实,带儿子去了精神病院。医生给他开了药,在药物作用下,他可以去上班了,还是妈妈接送,午餐还是只吃妈妈做的饭菜。

一场北风突然而至,满世界是冰,是雪。

望着那场突如其来的雪,白雪梅眼前出现那个白雪纷飞的清晨,白雪梅冲进卧室,在她的箱子里翻出那件红毛衣,反穿着,冲进雪地。她说,我的男人病了,我背他去医院。她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背,向行人说道。

邻居把她弄回家。许久,她平静下来。她慢慢回忆,她知道自己又犯病了,她知道自己会越来越严重。她需要忘记那段过去。

她去找那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她催眠,每天一次。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她突然特别想哭。一段哭泣之后,她脑子里闪起一道光亮,接着是一声巨响,像一个炸雷。然后,她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她眼前便没了过去,没了未来,只有现在。过去的事,就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了,好像她从未有过过去。

又一场大雪来临。她直面雪,没有惊叫,没再反穿红毛衣冲进雪地。

她说,雪是美丽的、圣洁的,被雪覆盖的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曾剑,出生于湖北红安,退役军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第二十八届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山河望》,小说集《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等。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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