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宝星,1993年生于广东省肇庆市,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花城》《芙蓉》《大家》《作品》《西湖》《香港文学》《广州文艺》《山西文学》《鸭绿江》等刊物。曾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短篇小说《巨鹿坡一号》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岩层书系”《2020青春文学》年选,著有长篇小说《海边的西西弗》《金属婴儿》。 不死海拉(节选) 文 | 梁宝星 张国荣的《无心睡眠》在咖啡馆里循环,长久的沉默过后,我和杨麟进行了一场关于生和死的对话,对话是从一颗莲子开始的。 杨麟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绿色的莲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我说,怎么吃那么多莲子?杨麟说,我能听见死人说话,你信吗?我怔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杨麟盯着地板说,他们在湖底。 杨麟藏身的重庆森林里有一片水泽,被树林包围着,水泽里长满了荷花,尽管是寒冬,荷花依旧开放。杨麟迷迷糊糊醒过来,被眼前的风景吸引住。他一度以为是幻觉,风穿过树林吹到他脸上,他才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他几乎是爬着来到水泽旁。就在杨麟将死之时,他听见了所谓的死人的窃窃私语。 没听明白,我说,你怎么听到他们说话的? 做了个梦,梦见鲸鱼在天上飞。 鲸鱼在天上飞? 无限接近死亡就能获得一种新的感官,杨麟说,我来到湖边,听见他们在跟我说话,咕噜咕噜的,通过气泡从湖底传上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手指不自觉地撸着所剩不多的几根香烟,头发里冒出一层薄汗,混沌一片,仿佛浩瀚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香烟被我捏断了,烟丝沾在手指上。我想起杨麟在公寓里咳嗽的那些夜晚,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们在房间外面拼命敲门,问他有没有事。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他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无法呼吸,我无法呼吸。 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湖底,杨麟说。他的声音在咖啡馆里显得十分诡异,宛如在听恐怖故事,我的背后有种隐约的刺痛感。杨麟说,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说,他们告诉你的?杨麟说,他们告诉我的,通过气泡。 杨麟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莲子,他嚼得很吃力,咬肌已经筋疲力竭。我问他要了一颗放进嘴里,莲子涩涩的,有股腥味儿。两个人像骆驼一样咀嚼着莲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看着杨麟狼狈的模样,他的眼神没有多大变化,依旧凝聚着光,只是疲惫在慢慢消耗这束光。眼帘垂下,他打起了瞌睡,牙齿依旧在打磨莲子。 我走到外面透气,雨淅淅沥沥,风顷刻带走了藏在头发里的细汗,我收紧衣服,蜷缩着身体靠在墙上点了一支烟。几片乌云在城市的上空慢悠悠地飘着。鲸鱼,我心想,死亡的世界将会发生颠倒。杨麟曾经跟我讲过一个物理猜想,活在第四空间维度世界的生物可以看见我们整个生命,可以像播放VCD那样先看我们四十岁的模样,再看我们二十岁的模样,再看我们出生时候的模样。 像看纪录片,我当时说,我们的生命是由无数个瞬间画面组成的? 杨麟说,我们由时间组成。 此刻站在街上眺望天空,宛如站在了更高的空间维度之上,看见鲸鱼在天上飞,树木往泥土里生长,人活在水底下。 回到咖啡馆里,靠在窗边,我的身体挡住了外面的光。杨麟在昏暗中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最后他还是醒过来了,舔了舔嘴唇,往嘴里放进一颗莲子。 做梦了?我问他。杨麟点点头,他说,我好像已经溺死在气泡里了,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到湖边去听他们说话,有时候湖面气泡很多,我根本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不停地说着,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杨麟说起他在湖边不顾白天黑夜地看着从湖底冒起的气泡,听着气泡破裂。他有时候也会对着湖水说话,他说的话他们都能听见。晴天的时候整个湖面都是气泡,有风的时候气泡刚冒出水面就破了,他们说了什么都来不及去听。 气泡破开时心里最难受,杨麟说,那意味着一句话讲完了。 或许情感的深处,神经流动加速,从而使人的感官突破固有的束缚,接收到三维世界以外的信息。如此一来我费尽心思把杨麟拉回现实的行为变得愚蠢可笑。 杨麟将烟盒子里的最后一支烟点着,他说,我最害怕从气泡里听见李丽珍的声音。 杨麟最终还是答应跟我回公寓,他原打算在咖啡馆里坐到天亮再做打算的,他还是想找到苏粒,但是想要找到一个躲起来的人谈何容易。我打了一整晚苏粒的电话,她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杨麟在路边呕吐起来,吐出一堆绿色的东西。银河就是这样诞生的,他说,宇宙之间相互挤压碰撞,发生爆炸,银河就被抛到了一个更加浩瀚的空间。 把杨麟扶起,他看似笨重的身体轻飘飘的。我说,走走吧。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在我身后走了过来。寒风凛凛,我抬头望了一眼不断阴沉的天空,毛毛细雨终于停了。 知道吗?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已经不存在了,杨麟说,只是身体没那么快倒下,就好像……怎么说呢,就好像壁虎的尾巴断了还会扭,鱼被杀死了心脏还在跳,人死了指甲和头发还会生长,我的身体倒下的时间更漫长,它的存在是因为肩负使命。杨麟说,有些东西从身体里丢失了,走着走着,迷迷糊糊的就丢失了,就像丢了一把钥匙,很轻易就弄丢了,我只听到了声音,石头掉进水里的声音。 我说,走那么长的路,每个人都会弄丢一些东西,无论是在天上飞的,在地上走的,还是潜在湖底的,我们会一直弄丢一些东西,直到最后把自己也弄丢在某个地方。我揉揉脸,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然后说,明天我带个人来见你。 杨麟警惕起来,他似乎洞察了我的想法。他说,不用了。 我在便利店里买了一包香烟,渴望用尼古丁使自己镇静下来。思维一片混乱,头皮绷得紧紧的,头颅里面却在不停膨胀,我和杨麟站在街边默默地抽着烟。 杨麟说,自从我弄丢了那件东西,我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有些东西,你始终相信它,并且拥有它,当它丢失以后,才发现空荡荡的才是真实的自己。 你指的是时间? 正是,但失去时间并不意味着死亡,杨麟意味深长地说,相反,我说的是绝对生命。 来到公寓门前,杨麟定住了,站了好一会儿才跟在我身后走到房子里。房子里面的境况跟六年前已经大不一样,几乎面目全非,地上撒满了贝贝的玩具。天花板上的那面镜子,我们一直想换掉,但房东坚决不同意。杨麟坐在沙发上久久凝望着天花板上的镜子,我明白他是看见旧物想起了故人——六年过去杳无音信的李丽珍。 打断了杨麟的神思,我让他去洗个热水澡,把身上的衣服替换下来。然后我回到房间把祝婷摇醒,告诉她杨麟回来了,正在洗澡。祝婷迷迷糊糊醒过来,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又重复了一遍,杨麟回来了,正在洗澡。 祝婷依旧难以置信,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回来了,假如不是看见杨麟从浴室里走出来,祝婷打死也不会相信他还活着。杨麟对着祝婷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说,做了妈妈,没有以前那么瘦了。他还想去看看贝贝,贝贝在以前李丽珍的那个房间里睡觉。他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又转过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祝婷简单问候了两句就回房间睡觉了。 雨又开始下,我给杨麟倒了一杯热水,他又点着香烟对着镜子发呆。我拿出一条毯子,让他到书房去睡一晚,他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头发跟胡子连在一起,遮住了半张脸。杨麟坚决不去书房睡觉,那是他以前的房间,他不想再回到过去,他决定在沙发上睡一晚。 还得麻烦你几天,杨麟说。我把家里的钥匙递给他,让他照顾好自己,无论结果如何。杨麟盯着桌上的钥匙,他说,你相信绝对生命吗? 接着,杨麟说起了六年前他在重庆的森林里遇见的那只怪物,改变他世界观的怪物,把他从死亡里救过来的怪物,他把它叫作“绿”。 天亮以后我才发现前方是个湖,在湖边逗留了几天,到后来没有任何力气了,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树林里。我的灵魂已经站起来了,但是我的身体还烂泥般瘫软在原地。 我没有死去是因为“绿”的存在,它攀爬在树上,几乎跟那棵树生长在一起,假如不是它移动了一下,我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那时的我濒临死亡,灵魂已经快要脱离躯干,唯一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是口腔里的血腥味。 “绿”看我动弹不得,慢慢移动到我面前,我以为它就是死神,或者是前往阴间时遇见的怪物,但那股血腥味反复提醒我,我依旧活在这个糟糕透了的世界里。 “绿”的身体一时柔软一时僵硬,它在树上攀爬的时候像一条长着四肢的蛇,下到地面的时候却像人一样站着。它身上皱纹层叠,没有五官,完全就是一团绿色的人形橡胶。它谨慎地来到我面前,在浓雾中忽隐忽现,然后它竟然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摆出跟我一样的瘫倒的姿势。 虽然白雾弥漫,还是在寒冷的冬天,濒临死亡的我却感受到了一股暖烘烘的热流,正是那股热流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救了过来。热流来自“绿”,它大脑部位有股流动的绿色果冻状物,发着光,透过那层皱纹皮囊依旧清晰可见。 “绿”依旧在模仿我,它在模仿死亡,它肯定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死亡是无趣的,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绿”觉得模仿死亡过于无聊,便靠近我,替我擦去了嘴角上凝固的血迹。它的皮肤看起来布满皱纹,实则像液体般柔软。它把纤长的手指放在我呼吸器官肺所在的地方,就是那一刻,我感觉呼吸轻松了许多。 “绿”救了我,虽然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在它身边的那些时间,我竟然摆脱了物质需求,忘记了饥饿与困倦。我像植物一样吸收阳光和甘露,我甚至觉得自身的器官都在退化,血液和皮肤正在产生一种类似叶绿素的物质,帮助我进行光合作用。 我变得健忘、嗜睡,对日夜交替感觉异常模糊,有时候觉得一天无比漫长,有时候又觉得特别短暂。我没有再去想自身以外的任何事情,甚至连苏粒和李丽珍都不曾想起过,做梦也不曾梦见过。我在那片繁茂的树林里优哉游哉地活着,就好像活在梦中,浑浑噩噩又无比真实。我的身体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变化,像身边那些草木一样,本已经溃烂的肺开始重新生长。 “绿”拯救了所有濒临死亡的事物,在它身边,没有“死亡”这个概念,因此那片树林才生长得密不透风。我后来发现,让身边所有濒临死亡的生命重新获得生机的“绿”本身并不快乐,它甚至异常痛苦,那是因为它无法“死亡”。它时常模仿将要死去之物,但是死亡离它十分遥远,它的生命是永恒的、绝对的。 在晴朗的黄昏里,我总是看见“绿”坐在树冠上对着夕阳发呆,样子十分孤独。有时候我看见他“上吊”了,用粗糙的树藤捆住脖子悬挂在半空;有时候则是用石头砸自己的脑袋,砸烂了又重新长出来;有时候它从悬崖跳到山谷里,被锋利的石头肢解的身体又重新结合。它被赋予了它并不想得到的永生。 “绿”坐在树冠上是在等待它的同伴来接它回去,它像是被流放的囚犯,被判处了永生之刑罚,流放到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它必须将死气沉沉的地方变得生机勃勃,也就是说他带着生命殖民的使命,日复一日停留在只有生命没有死亡的地方。它乐于模仿将死之物,但这仅仅是玩乐而已,任何一种死亡方式对它而言都没有作用。 “绿”经常玩弄一种绿色果冻状物,这种东西在它手里凭空产生,像是沸腾的水一样不停滚动。“绿”常常坐在树冠上,让绿色果冻状物浮在指尖,然后对着绿色果冻状物发出奇怪的声音,也许那是“绿”的语言方式,声音是从“绿”的大脑里发出来的,像浪涛声。 ………… (未完,全文见《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