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谣》 把最后的柿子留在枝头, 以照亮漫长的冬天。
把最后的柿子留在枝头, 在叶子落尽之后,招引飞过的雀鸟停一停, 伸出尖喙啄食,去填充空旷的胃囊。
把最后的柿子留在枝头, 让风聚敛它的甜,雨洗亮它的鲜红, 而白昼的光继续簇拥着它, 你从睡梦中醒来,一抬头又看见它。
把最后的柿子留在枝头, 春天回来了也不要摘下。
《去六环路》 我记得春来,新修的绿道 呈鲜红颜色,奔跑在上面 有弹起来的感觉。绿道边 的白茬地,因为新浇了水 生出早春的清新气息,开花的 榆叶梅和山桃花,在风中 落向草丛,升起,再落下 像无形的手在弹奏新泥中 点缀的三叶草和野荠菜 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叫不上 名字,我们统称为野花, 在露水和日光里,向我 友好地示意——可以摘下 遮得严实的口罩,蹲下身 去抚摸,嗅一嗅它的香气 这令人感动的瞬间,人与自然 的交流,因为突发的灾难 而摒弃了言辞、视觉、嗅觉 你置身其中,成了它天生 的一部分。轰鸣的六环路 不再有车辆,疾驰,或拥堵 呈现出难得的建筑之美。 ……我再次走去,置身的 场景已换成了枯草,乱枝, 鸦巢摇晃。脚下绿道也因极寒 失去了弹性和先前的鲜红 我顶着风,下意识地紧了紧 帽子的拉绳——我当然 盼望雪落下来,把这灰暗 变成童话世界,我们藉此 返身童年,与喧哗的众声 从春天启航,以细碎野花 的名义,表达新生的喜乐 我已把六环路忘到云外。
《球形糖果》 ——写给病中的妈妈 我几乎淡忘了童年 所有的事儿 比如你辛苦操劳,埋头在油灯下缝补 揪紧我耳朵,敲着脑壳责骂。 又如父亲赶在天黑前,从田里捉来一串蚂蚱 投入柴灶后,满屋升起扑鼻异香。
因了什么,你把父亲 从屋子里推搡出来 插上门闩,站上板凳,把脑袋伸进从房梁上 垂下的绳套。我从门缝里 看着你挣扎,大哭着向父亲喊“救命”
父亲奋力踹开了屋门…… 我安静地听着,仿佛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
但是,你把坏脾气 传给了我。属于我的 灰色童年,也带给了你的孙女和孙子, 而我却浑然不晓。
那时我迷恋邻居家的木壳收音机: 傍晚6点钟。岳飞。穆桂英。 我沉浸在刘兰芳绘声绘色的演播里 支楞起另一只耳朵,等待着忽然炸响的唤归声 就像入暑后,烧完柴灶 扎入凉爽的河水,想象着一条永不上岸的蓝鲸。
如果童年有快乐(那是一定的), 快乐就是我放学后飞奔回家, 从厨屋里翻找见半个玉米面窝头。 是洗净锅碗,飞跑到小学校门口时 上课铃声还没响起;还是给生产队 捡拾麦穗交上后,奖励给每个孩子的 那颗五颜六色的球形糖果。
哎呀,它的甜超过了你年轻的母爱 糖果在我嘴里,像地球 在宇宙中旋转。它燃烧,扩散,照亮 向上和向下的道路 渐渐化为乌有,全部落入喉咙的黑洞。
我伸出舌尖,在推开家门之前 又一次舔了舔 皱巴巴的糖纸。它散尽的甜 给我一个孤单的童年, 让我一直铭记,那甜蜜的球形。
《和妈妈在一起》 我这半生极少写关于妈妈的诗 我这半生极少单独和妈妈在一起
在病中,她说起丈夫年轻时 粗蛮的拳头,顽劣少年多么不让她省心
她说起从前的困窘辛苦,没脸没皮地活 儿女们排成了行,小蝌蚪不愿快点长大
她说如今好了,吃饱了,穿暖了 就是村子荒了,剩一群老人巴望着祖坟
她不再像电话里每次说“都挺好的” 对住院和手术,生出孩子般的忧惧和担心
有一瞬间,她把我当了我弟。面对医生问询 反复用乡音答“疼得很,一次只能走一地深”
“一地深有多深?”我笑着模仿她,“一地深 比大海深……”她好像做错了事情一样羞涩
她习惯早晨六点喊醒我,在城里 依然用日升日落掐算一天十二时辰
我陪她等手术,说术后她还能跑起来 活过一百岁。她说怎么可能却笑得那么开心
亲爱的妈妈她老了。她坐在沙发上等我 下班,就像从前翘首以盼等我进门扔下书包
她只能吃些米面了,有时说着话就睡着了 碎碎念念尽是那永逝的,百味杂陈的光阴。
《“不可有悲哀……”》 午后去医院去给妈妈办理转诊 手续——从骨科到心内科, 腰椎手术顺利完成后,会诊大夫 发现她冠状动脉堵塞,“而且其中一根儿 已完全堵死,”大夫对我比画,“需要 做造影,之后再确认植入几个支架……” 我带了茶蛋、香蕉、豆浆、软桃,以及 其他日用品过去,却没见到妈妈一面—— 疫情把病区变成了患者和医护的孤岛, 我只能想象妈妈术后恢复的样子安慰自己, 签字的时候,手中的笔尖突然颤抖起来, ——等候区的家属们不会注意到这些 (人们只关注自己的亲人会不会突然, 出现,尽管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事儿。) 病区的门一直紧闭着,要保安去刷卡, “嘟”一声后,有医护的头脸探出来, 呼叫家属,低声对我说:“还在输液, 再过一会儿转去心内病区,探视 是不被允许的,也不要家属做什么。” “不可有悲哀,当然您也可以继续 等下去,或回家去干点别的什么……” 我走出医院,看到路口反复亮起的 红绿灯,更密集的叶子,从行道树上 落向水泥地面和更远的草坪。阳光 猛烈,车辆驶过,街道突然变得空旷, 想起小时在野外奔跑,怎么也追不上 妈妈的身影。我的脚步和心情 都有些沉重,潮水般的疲惫和倦意, 迅速在我身上弥散开来—— 没有人注意到我。你也不会。
《想起少年时跟着父亲种玉米》 想起少年时,跟着父亲种玉米, 要点种、松土、除草、间苗、浇水, 在相邻的两株之间刨坑、追肥, 揠苗助长,看它全身抽出油绿的叶子, 等风吹,吹着无际的玉米海。 到了出樱的时节、抽穗的时节, 一穗穗玉米绿杉紧裹,须丝紫红, 密集叶子下闪烁,像迎风的少女。 哦,我忘了这不是抒情的时节, 要给每一株玉米装药,捉去 藏在紫红须丝下的肥胖虫子—— 这是少年全部的工作,汗水湿透, 臂上割出累累血痕,服侍鲜绿褪去, 紫红须丝耗尽水分,生出红口白牙。 收秋的时节来啦,猫腰没入田垄, 掰下一穗穗成熟的棒子,再挥动镢头, 把老去的秸秆砍掉,用板车拖走。 至于发生在玉米地里的浪漫, 就留给骚客文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吧, 之于我,它仅是流逝的少年生活。 在电话里,他朗声大笑—— “现在简单了,机耕机种,机器浇水, 机器收割,无人机撒药、除草;种田人 出钱,只操心把收成的玉米运回家, 弃在田里的秸秆,怎样偷偷放把火烧净…… 我的农民父亲犹释重负,几句话 就拿走了我少年记忆里仅存的快意乡愁。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诗歌和小说写作者。著有《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等作品集多部,获“屈原诗歌奖”“陆游诗歌奖”“草堂诗歌奖”等多种奖项。现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