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店的老板打着哈欠,关上沉重的铁门,也把一天的喧嚣和热闹彻底掩埋。冯春把蜷缩的腿缓缓伸直,准备站起来,血液突然流畅后带来的酸胀和疼痛让他又跌坐到椅子上,仰起头,他竟然看到城市上空的几颗星星。 打开房门,一股冷气扑打在脸上。冯春打开灯,睡在沙发上的陈蕊突然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之后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最后消失在空洞的无视之中。她站起身来,穿过他的目光,消失在清脆的落锁声中。 冯春打开电磁炉,往锅里倒进一碗水,没有盖上锅盖,看着凉水一点一点晃动,从嗞嗞作响到热气四溢,直到锅里的水彻底沸腾。水溅出来了,迸到手背上,好半天,冯春才感觉到灼痛。他朝锅里丢下几根面条,面条又随着沸水翻腾起来。 白花花的面条放在桌子上,没有盐的支撑和油的润滑,一根根地疏离,像古井中冷清的水藻。冯春现在已经习惯吃这种饭。 夹起一筷子面条,透过扭摆的薄雾,餐厅墙壁上面的一张纸闯进冯春眼中。纸的最上面是四个黑体大字——寻人启事,下面是一张男孩的照片,穿着一身迷彩短装,手持一柄宝剑,摆出出招的姿势。在他的腰间,一条红色绸缎特别显眼。“冯靖安,6岁,于2018年6月5日在西江边走失。失踪时上穿黄色短袖衫,下穿黑色某品牌运动裤,脚穿黑色运动鞋。如有见到者,请拨打电话XXX……”后面是冯春和妻子的电话,当然还有110。 冯春把目光从对面墙上收回来,看着还挑在筷子上的面条一根一根滑进碗里,原本还有半碗面汤,现在只剩下臃肿的面条。没有胃口了,把碗推到一边,关了灯,看到对面楼上仅有的几户灯光一片一片消失。当他终于闭上眼的那一刻,阳光肆无忌惮地打在他脸上。 他忘了拉窗帘。 一 西江的水开始活泛起来了,河滩上的草,隔十来天露出芽尖儿,然后再用十来天的时间长成一块翠绿的草甸。冯春觉得它们见风就长的样子,像极了儿子,每一株都是。 他喜欢带着儿子来江边玩,看他站到草地上举起两只手,和小草们比高高,那时他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像草芽儿一样娇嫩,冯春内心充满感动,总觉得有泪要涌出来。草还是那样绵软,冯春躺上去,把两手直直地伸出去,两条腿也朝向天空半屈着,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这四肢就像四根草,努力向上生长,又仿佛他们可以替代儿子生长。 今天是周五,是秦映春他们几个好哥们儿雷打不动请冯春喝酒的日子。没有特殊情况,每个周五下午,他都会从百余公里的乡下赶到城里,在下班前准时坐到他办公室。冬天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夏天两箱冰爽的啤酒,在地摊上,马路牙子上,他们陪他喝酒,陪他聊天。半夜的时候,几个大男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号啕大哭,他们沿着西江岸边来来回回找到天亮,最后一个个湿漉漉地瘫倒在急促的河风里。 今夜,冯春没有再沉醉在自己的麻木里,也没有让几个兄弟沉醉在他的迷失里。 回到家中,照例是一片漆黑,他已经习惯了黑夜。摁了一下手机开关键,借着屏幕的光换了拖鞋,他把公文包放在餐椅上。还没有挨到沙发,屏幕灯就熄灭了。客厅里又进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摸索着躺到沙发上,冯春闭上眼睛,他开始想陈蕊去了哪里,猜测她又在哪条无人的街道或者路边坐着发呆。伸手摸摸身边的手机,然后又收回来。没用,陈蕊不接他电话,也不回他短信。 “嗒——嗒——”一阵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入耳朵,冯春抬起头,仔细听,那声音却又不响了。他又躺下,“嗒——嗒——”声音再次响起来,这次很清晰,就在耳边。冯春坐起身来,摸索着打开客厅里的灯,灯光划开黑幕,迅速占领了每一个角落,刺得眼睛都睁不开。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 阳台上坐着一个人,木偶般地看着外面。是陈蕊。 “啥时候回来的?”冯春轻声问,朝阳台走去。 自然是没有回音。冯春停住脚步,看着妻子身边有一匹乌黑色的玩具马。当他正准备靠近的时候,那“嗒——嗒——”的声音又响起来,马儿朝前轻轻地滑了两步又停下,像是得了什么病。 这是儿子最喜欢的一件玩具,是他们在蒙古草原旅游时买的。 那时儿子才两岁,冯春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体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阔、辽远,看到那仰天长嘶和驰骋如飞的烈马,儿子竟然没有一点惧色,拉着他一直要去“骑马马”。 “你带着儿子去骑?”冯春对陈蕊说。 “我才不敢。”陈蕊身子直朝后退,“你带着儿子骑吧。” 坐到了马背上,冯春看到了陈蕊惧怕而渴望的眼神,于是他从马背上下来,先把陈蕊抱到马背上,又把儿子递给她。前面有人牵着,他在旁边护着。骑行到一半时,他轻轻拍打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儿早都忍耐不住这八字步了,仰天长啸一声,正欲扬蹄奔走,被牵马的安全员及时给喝止了。陈蕊吓得花容失色,儿子却咯咯直笑。 从马背上下来,儿子哭着闹着还要骑,躺在草地上打滚。冯春和陈蕊无计可施,一扭头,看到旁边的商店里卖有文创产品,便挑了一个儿子最喜欢的“汗血宝马”。 儿子每次玩的时候都是把发条上得紧紧的,放到地上的时候声音“嗒嗒嗒嗒”像放鞭炮一样,尾巴上那条红色的丝带随儿子的笑声满屋子跑动。 “靖安,让马儿歇歇,我们吃饭好不?”陈蕊端着碗,招呼儿子吃饭。 “不嘛,我想再骑一会儿。”儿子抓着马儿不丢手。 “马儿要歇歇了,不然都累瘦了。靖安也要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骑马马儿……”陈蕊连哄带骗,把儿子拉到餐桌旁,冯春趁机把马儿藏起来。 …… 冯春伸手去抓马儿,准备把发条上紧。陈蕊的手猛然伸过来,身体和目光径直向前,影子似的穿过他的身体,再穿过客厅,走进儿子的卧室。门锁声后,“嗒——嗒——”的声音又有气无力地传出来。 二 陈伟已经很久不给他打电话了。他是冯春的朋友,一名警察。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里,陈伟每天都会打电话来,有时间还会和他当面说话,但多数都是陈伟在说。冯春只有一句话,“有我儿子的消息了吗”。后来,陈伟就不跟他见面了,电话也越来越少。再后来,陈伟接到冯春打来的电话,匆忙两句就挂了,或者干脆不接。 自从儿子失踪后,冯春就开始喜欢看报纸了,特别是中缝,那里经常刊登一些寻人启事。他还喜欢看法制类节目,尤其是寻亲、找人的。那些亲人见面的场面每次都让他热泪盈眶,他按着报纸和节目上留下的电话拨打过去,希望节目组记者关注下,帮他寻找儿子。但当了解他的情况后,下文便遥遥无期了。 冯春便不停地打电话,对方一开始还耐心解释,到后来他再打过去,便没有人接听了。陈伟躲着冯春。陈蕊也躲着冯春。 西江的水突然浑浊起来。坐在江边,看着夹杂着树叶和泥沙的水流,冯春心里像刀割似的难受。水怎么成这个样子呢?是谁把这些树枝,垃圾丢进江里的,就不怕划伤水底里的鱼和其他的生物吗? 冯春从小在江边长大,觉得自己像一条鱼,离开水,皮肤就有饥渴感。他喜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摊开身子,慵懒,松弛,仿佛回到母亲的怀抱里。那时他会睁开眼观察水下面的世界,鱼儿,水草,河蟹,虾,水鸟,隔着水看它们,全都变了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也许那才是它们的真实样子。每次潜入水中时,冯春就开始对现实世界产生怀疑。 儿子长到三岁,冯春就带着他一起到江里,教他怎么伸腿,怎么在水里站立,怎么才能不呛水。再后来,他教儿子扎猛子,教他在水里睁眼。清亮的江水里,父子俩屏住呼吸,对着蹿过来的鱼儿突然挥手,吓得它们四处逃蹿。 那天下午,冯春又带着儿子在江里游泳。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透过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水面,他看到儿子尽情地摆动双手和双脚,身子柔软,像一条鱼,一条人鱼。他一直往深水处游,像要回归大江。冯春吓坏了,赶紧游过去,把他拉出水面。回到岸上,冯春大口地喘气,儿子却一脸的不高兴,挣扎着还想朝水里去。 现在,冯春坐在沙滩上,想起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总觉得儿子是为水而生的,也许他真的遁水而去了。抬起眼,他看到远处江面上出现了一个黄色的东西,在一堆渣滓的簇拥下,随波浪颠簸着,时隐时现。冯春心里叫一声“靖安”,血直往头上涌,瞬间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儿子失踪时穿的那件黄色短袖衫,已经幻化成一片明黄的色彩,每时每刻都黏在冯春的眼皮上,以致每看到黄色的东西,他心里都会迸出儿子的名字。 冯春站起身来,紧跑几步,一个鱼跃扎进水里,迎着浪头游过去。江水很凉,在和皮肤接触的一瞬间像针扎似的,那些疾驰而过的树枝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号。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块黄色的东西上面,火辣辣的疼也无法让他有一丝的转移。 近了,近了,迎着那黄色的东西,冯春一下子扑了上去——不是儿子,是一块巨大的喷绘布浸在水中。冯春的身体松软下来,瑟瑟发抖,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潜意识里,总觉得儿子已溺在水里。那黄色的东西不是儿子,冯春又高兴了一些。 转过身,看到江面上那些肆无忌惮的渣滓,冯春愤怒起来。他在水中稳了稳脚,顺着水流使劲扯动着布,发现还有一个渍迹斑斑的油桶,尽管在水里,仍然有一股巨大的刺鼻气味冲过来。他把那块喷绘布缠在胳膊上,开始往回游,水流挟裹着渣滓形成的冲击力让他每动一下都很吃力,但此刻冯春被极度的愤怒冲击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那个油桶拉回岸上,还有那条屎一样的喷绘布。 岸上驻足观看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手里正好有一架摄影机,就对着冯春和观众拍起来,人们齐刷刷兴奋起来,大声喊着“加油”,摩拳擦掌地组成一条“人链”,他们都被冯春奋不顾身和劈波斩浪的样子感动着。一个女人尖声地对儿子说:“要向这位叔叔学习,做环保小卫士。” 冯春被拉上来,瘫倒在草地上,油桶和黄色的布被人们丢在岸边。一个戴着遮阳帽,嘴角里叼着烟的粗圆汉子从人群外面挤了进来,一把拉住冯春疲软无力的胳膊,使劲摇着:“太感谢你了,我那桶油被布扯进江里,其实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看着眼前这张挤满了笑容的黑脸,冯春眼睛里的火星在太阳的照耀下一点点开始蔓延,终于燃成了火。他突然站起来,攥紧拳头,朝着汉子粗圆的脸上狠狠砸过去。汉子没有丝毫防备,被打倒在地上,睁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呆若木鸡的群众。 冯春拨开人群,赤着身子朝远处跑去。在没有人的地方,他双腿一瘫,跪在沙滩上,让泪水流了一脸。他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多么渴望儿子有一个结果,而不是渺无音讯,让他在希望和失望间反复折腾。 三 冯春缩着脖子躲避着寒风,侧着身子摸出钥匙开门。 陈蕊不在家,沙发上依旧是往日的凌乱,水杯、电线、一支笔、几袋用来打发一日三餐的零食、大袋子的衣物、搁在玄关上的帽子,仿佛有人刚刚搬进家里来住,又仿佛随时要走人。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骚扰信息,儿子失踪后,陈蕊就不给他发短信了。冯春开始收拾屋子,很久没有拖地了,能感觉到灰尘在他腿上翻腾,在这细微的包裹之中,冯春仔细打扫着每一个地方,就连那些角落处他都没有放过。 他从沙发下面找出一个魔方,那是儿子丢失的东西,那时候他刚开始学会拼,兴趣正浓,为寻找这个东西还哭了一场,后来冒着大雨出去重新买了一个,才把他哄住。他还找到一本《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书的页数还翻在第49页。冯春蹲在地上翻看,这些内容太熟悉了,里面的有些话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儿子喜欢看这本书,也喜欢模仿,每次都拉着他和陈蕊按照书上的内容一遍一遍地演,遇上感兴趣的情节还多次重复。冯春把这些从旮旯里找到的东西小心擦洗干净,像在抚摸儿子那光滑的脸庞。 打扫完卫生,冯春到卫生间里冲澡,站在花洒下面,任凭热水顺着头顶淌过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僵硬的身躯变软和了,连五脏六腑都开始热起来。他穿着睡衣,打开儿子的房间,一切还是老样子,一把木剑寂寞地躺在床头上,冯春拿起来,用纸币拭去剑鞘上面厚厚的灰尘,拔出来,插回去,再拔出来,又插回去。 他拿出手机,翻动着通讯录想给谁打个电话,却发现没有什么人可以打。人们已经和他失去联系,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今,即使在水里,冯春也失去了打开自己的能力,心身越缩越小。放下手机,他又开始拔木剑,刺啦刺啦的声响,同屋外风掠过干枯树枝的声音一同击打着耳膜,冯春的心开始打颤。他想象着,儿子在冰冷河水里的情景。这一次,他没有狠狠地把自己抓挠得鲜血淋淋。他承认,这么长时间了,必须逼自己选择一个结果。他不希望儿子一个人孤单地活着,承受凄风冷雨的人世之苦。他宁愿他是死了,到干净的河水中去。 他直直地看着窗外,就这么想着。 一条小路犁开遮天蔽日的芦苇荡,直通碧浪翻滚的西江。江水冒着大个的水泡,像煮沸了似的,汹涌地漫过头顶。冯春在这水中,追着前面那个小小的身影:“靖安,靖安,等等我,爸爸追不上你了。”那个身影并没有停止,反而越游越快,冯春的呼吸声越来越紧促,但他能听到儿子的呼吸声,气喘吁吁的声音。 冯春眼见就能抓住他了,但双腿像被水草缠住一样,怎么也动不了。前方的水绿到发黑,像一条四壁光滑的隧道。眼见那隧道就要将儿子吸进去,可是他还在奋力摆动四肢。水在儿子脚后跟终于汇合了,光滑碧绿,像石壁上潮湿的苔藓。冯春拼尽全力呼喊:“靖安,靖安……” 冯春挣扎着把自己叫醒,听到耳朵里还有自己呼喊儿子的声音,凄厉而陌生。窗外漆黑一片,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下雪了吗?冯春感觉冷气从袖管和裤管里上了身。再凝神听听,屋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冯春知道陈蕊还没回家。他起床,将床单上的皱褶抚平,自从儿子不见,陈蕊就在儿子床上睡,也不许他再碰儿子的东西。冯春随便找了件厚外套穿上,出门。 街道上行人很少,高树下的灯光暗淡而空旷,雪粒子来不及掉到地上,在灯下消融,城市在濡湿的灯光中向夜色退缩。行人三三两两,缩着脖子从暗处走到亮处,冯春仔细瞧瞧,没有陈蕊,又看着他们从亮处走到暗处。店铺的灯光亮些,橱窗里透出富丽堂皇的虚华,冯春放慢脚步去找,他希望陈蕊能在服装店、理发店或者茶座里出现。但他知道,很久以来,她就从这些地方绝迹了,不梳洗打扮,不聚会游玩,拒绝人间烟火,一日一日地沉默不语,默默收集怨恨。冯春仰望城市上方的黑色天空,只觉得它不是别的,是陈蕊冷硬的心境。 远方摇过来一阵束光,照亮城市的门和窗。冯春在这突然而至的亮光中,望见江水,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走到了江滩。江滩上泊着一只废弃的船,看得到它的轮廓,这是儿子消失的地方,想想,它竟在这沙滩上搁置了好几年。 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风撩着她的头发,湿重地飞着。是陈蕊。冯春走过去,看到她木然地望着远方。 “回家吧,河边太冷了。”冯春伸手去拉陈蕊的手,冰块一样。他把她的双手捧在手里,放在嘴边呵着热气,然后又来回搓着。陈蕊没有拒绝,像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布。冯春将外套脱下来给陈蕊穿上,背着她回家。 没想到陈蕊这样轻,如果儿子在,只怕比她还要重点。陈蕊身体僵硬,四肢伏在冯春背上,一根一根地,非常不服帖,像服装店里的塑料人。公寓楼的窗户透出的光非常柔和,冯春仰头看看,觉得那一块一块颜色各异的光亮里,不知上演着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看看自家的阳台,有灯光,那是他出门时故意打开的,他丢了一个,这一个一定要背回去。上楼的时候,冯春没有走电梯。 冯春想起他们结婚时,也没有走电梯,而是一口气把陈蕊背上九楼。那时陈蕊的身子那样柔软,像一根藤条,缠在他的身上。她哧哧地笑,呼出气,弄痒他的耳朵。她热烈而温暖,他从背上感觉到她的心跳。那时她真是个好女人。 冯春背着陈蕊,有些气喘了。楼道里没有灯光,他只能摸索着,一脚一脚地数着走,时不时把陈蕊往上送送。在五楼,他感觉到陈蕊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和柔软。他停了一会儿,放慢脚步继续往上走。 把陈蕊安置在儿子的床上,给她脱掉鞋子,烧了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她的手上,一个放在她的脚下。冯春在陈蕊的床前蹲下,看她苍白的脸逐渐回暖,一点红晕浮出来。她闭着眼,两道弯弯的眼睑,轻微地颤动,她有了两只黑眼袋。他将她脸上的头发掠过去,站起来,走出去。 冯春没有开灯,借着城市的亮光,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他看到广漠的楼层和灯光,那些数不清的线条,在夜空下使人感到茫然。他的儿子,那幼小的生命,如何能在这无边无际的陌生中求生。 那天傍晚,他带着儿子在江边给他讲故事,讲牛郎和织女,讲许仙和白素贞,还讲了许多神话故事。这一次儿子没有非要缠着他再讲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和围裙妈妈,而是听得很入迷,还不时问:牛郎上天了吃什么呀?许仙抱着蛇睡觉他不冷吗?冯春回答不了儿子的问题,他一头扎进了西江里,游出很远,露出水面的时候,他看到儿子正坐在岸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准备游过去从水里看看儿子。一条鱼从眼前游过去,冯春伸手去抓,它轻捷地躲开了,水草在一旁摇荡。他不理会它们,顺着水底靠近岸边,像一条蛇,悄无声息。 岸边的水草长得可真丰盛啊,都伸到水里来了,冯春的视野里没有看到儿子。他在水下又停了几秒,以为儿子会从草丛里钻出来,大声呼喊他或者也跳下水里,但他始终没有听到。他赶紧钻出水面,上了岸,开始小声呼喊:“靖安,靖安。”没人理会他。他顺着河边走,朝着芦苇荡里面大声喊道:“靖安——靖安——”声音在江面上荡漾开来,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寂静里。 冯春在西江里把儿子弄丢了。 四 腊月初十,是儿子的生日。 一大早,父亲从老家打来了电话。 “我和***逮了两只老母鸡,准备今天过来,你问下你媳妇儿的意见?” 手机里,父亲的声音像寒风中的枯枝,干裂、孤独、沙哑,隔着屏幕,冯春就能看到父亲绝望皲裂的脸宠。 “爸,今年就别来了,陈蕊她状态不好。” “咋?还是不说话?***打了几百个电话,就是打不通。”“你要好好伺候人家,千万别置气……唉……”冯春听到了电话那端,母亲的叹息声。 冯春眼泪流下来了。他知道,母亲肯定又在哭,父亲也在哭,只是把眼泪流在了肚子里。 从昨天开始,气温就急剧下降,到了夜里冻得人直打哆嗦。雪是从早上开始下的,渐渐地越来越大,到后来简直像棉絮一样从天上直接朝下倾倒。儿子在的时候,每逢他过生日,冯春无论再忙都要请一天假,带儿子去逛逛游乐场,然后再做上一大桌丰盛的晚餐,邀约亲戚朋友共同庆祝。 雪遮住了城市本来的面目,世间的一切美丑在雪的眼中都不重要,它想看的时候就看,不想看的时候就把它们蒙上厚厚的一层,眼不见心不烦。雪可以这样,但人不行。尤其是冯春,当他想起今天是儿子的生日时,心里像针扎一样。 站在门口,冯春把外套脱下来,拍掉衣服上的雪,又用力地跺着沾在脚上的雪水,声音大而且响亮,他努力想营造一些生机来,当然更想让陈蕊知道他回来了。尽管他并没有把握她就在家里。 他刚准备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陈蕊拢着双手站在过道里,说:“你回来了!”自从那天夜里冯春将她背回家,陈蕊紧绷的情绪倒是松动了一些,变得非常客气。好像一层冻土,天稍微放晴,表面溶解了,里面还是结实的冰。冯春觉得,无论是冷冰还是客气,陈蕊深藏在骨子里的拒绝,始终在。客厅里灯火通明,吊灯,射灯,还有灯带都打开了。今天的暖气好像格外地足,站在门口,冯春感觉到从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气直朝脸上扑。冯春有一丝错觉,陈蕊缓和了。也许,今晚,她会给他一个机会。冯春愿意这样想。 陈蕊在餐厅里摆餐具,她披着头发,穿着围裙,胸前戴着一颗绿松石项链,那是儿子过周岁的时候冯春送给她的,她很久没戴了。陈蕊在厨房与餐厅忙碌着端菜,项链前端那颗大绿松石就来回在她胸前晃荡。冯春去拉她的手,她手一偏,将餐具上的筷子一双双摆正。 三双筷子,三个碟子,三个碗,当然还有三个酒杯。她做得很仔细,冯春知道,她不过是努力地给儿子做围裙妈妈。“站着干什么?快换衣服吃饭!”陈蕊扭回头看了冯春一眼,又去张罗。她要他也做出大头爸爸的样子。 他几乎快忘了这种属于妻子的叮嘱,即使是沾了儿子的光,心里还是有一阵喜悦,甚至有流泪的冲动。 “还有别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酒你自己倒吧,我们喝牛奶。” “为什么不说一声,我从外面买个蛋糕回来。”冯春这句话刚到嘴边,又咽回去,以致于他还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陈蕊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平静,但是冯春从中看到责怪,她以为他忘了儿子的生日。 冯春换了衣服,从酒柜里拿出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半瓶酒,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重新拿出一瓶包装好的新酒。拆掉包装,拧开酒瓶,准备给自己倒上一杯的时候又停下了。他拿起桌子上热好的牛奶,先给那两个杯子里倒满,然后坐下,把自己的杯子里斟满了白酒。 冯春举起酒杯。陈蕊的眼皮还是垂着,这几年,冯春看到最多的还是她的眼皮,她那眼睛,好像搁在一幅厚重的窗帘后面。她拿起一张纸,小心地擦掉洒在桌子另一方的牛奶滴,那是儿子的位子。冯春试探地说,喝一口吧。见陈蕊没有动静,他将杯子举过去,同对面的两只杯子碰了碰。陈蕊看看儿子的杯子,便浅浅地抿了一口。 她到底回应了他,虽然看起来是同儿子喝。冯春狠狠呷一口酒,陌生的酒精从口里到胃里烧出一条炙热的通道,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在体内蔓延,脸上热乎乎的。冯春双手放在桌子上面,翘起腿,他觉得家庭又回来了。 冯春举起杯,做了一个深呼吸,他自己探了探,压在胸中的那番话,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似乎有千斤重。陈蕊对他心知肚明,一直给他的是背影,或者避而不见,她要他闭嘴,把话留在肚子里折磨自己。那么今晚,冯春确信陈蕊有所准备,他们已经坐下来了,“陈蕊,我对不起你!把儿子弄丢了。日子还要继续。我们再生一个吧!” 陈蕊抬起头,打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冯春。冯春发现,陈蕊的眼睛非常干涸,还有一些呆愣。那眼睛呆滞着,突然就瞪得溜圆了,里面一把一把锋利的刀,冯春不敢直视,但他感受到陈蕊站起身了,也感觉到她在直勾勾地看着他,那锋利的刀子雪花一样向他飞来,以至于他都开始打起了哆嗦。 “再生一个,靖安怎么办?” 陈蕊一个字一个字说出这句话,冯春像是掉进了冰窖。他看着她像风一样旋进厨房,转眼又旋出来。走得太急,把过道边的椅子都带倒了,发出哐当一声响,她的气势因这响声更盛。 陈蕊端着钢筋锅,面锅热气腾腾,才从锅里拿出来的,她竟然不觉得烫。冯春伸手接过面锅,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打开盖子,水汽冲了起来,无数小水珠在空中升腾,形成一条小雾障,冯春发现,对面的陈蕊,脸上挂满了眼泪。 钢筋锅里,躺着五个惟妙惟肖的人像馒头,那是靖安从一岁到五岁过生日的笑脸,每一个馒头都像绽开的花朵,他们共同在钢筋锅里组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但再看那些点缀在馍上面五颜六色的色素,像是被谁胡乱抓了一把。猛一看,靖安的脸上被谁打过一样,青一块紫一块的。 “靖安……陈蕊,你……”冯春突然站直了身子,一脸的怒火。 “你不是要忘记儿子再生一个吗?那你把这花馍都吃了?”陈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脸上像锅里的馍一样,青一块,紫一块的。 陈蕊将钢筋锅送到冯春面前,“是你把儿子弄丢了,你赔我的儿子?” “你这个狗杂种,为什么要带着他去河里洗澡,还讲那些鬼话连篇的东西,让他信了你的胡扯八道。路边的蚂蚁都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你却把他在你眼皮子下面弄丢了。你***连猪狗都不如……” 她终于开始说话了,开始真正地说话了。 她不但开始说话,还从桌子那一端跨过来,抬手给了冯春一个耳光。冯春能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也能闻到血腥味,他双腿一软,跪在了陈蕊面前,双手抓住她围裙。他把围裙边紧紧地攥在手中,陈蕊使劲地朝后退,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一只手使劲地捶打着他的脑袋。 冯春只觉得锤头和咒骂雨点般抽打着他,那些恶毒的话刀片一般在他身上穿来穿去,把他插得浑身透着亮光。他想起了儿子失踪那天晚上搜寻队伍的手电灯火,那一片灯火顺着河边一直朝远处走去,把西江照得通透、明亮,也把两边的路照得亮亮堂堂。 也许,明天就好了。 附创作谈: 段吉雄:在苦难中诞生灵魂的歌声 当一个人在痛失亲人后,通常会以不同的程度经历五个心理过程:否认与隔离、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没有特定的顺序,也不是规定的程序。当然,更不是说在经历过之后就会恢复正常,这其实是一个更加悲伤的过程。恢复的结果更不是遗忘,而是重建生活的意义以及带着失去的悲伤积极地生活下去。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冯春的儿子在西江边走失,他和妻子陈蕊始终无法从痛失幼子的压抑、无望、几近昏暗的生活中走出来,正常的哀伤转变为病理性哀伤。陈蕊把责任归咎于冯春对儿子灌输了一些不好的思想和粗心大意,怨怼之心一直无法释怀,夫妻感情降到冰点,冯春想尽办法寻求妻子的原谅,忍住悲痛帮她走出自我的封闭空间。陈蕊在儿子生日这天,做出了一锅儿子肖像花馍,隐忍已久的情绪爆发,在唤醒对儿子宝贵记忆的同时,也宣泄着丧子的痛苦和哀伤。 小说中的陈蕊愤怒、抑郁、讨价还价,甚至崩溃,她用可以看得到的形式来表现其“悲上加悲,痛上加痛”的情感。而冯春则只用一种隐忍的方式行走在人生的废墟之上,他一方面要独自承受着悲痛欲绝和来自内心深处的忏悔,一方面又要整理好心情鼓起无尽勇气在爱的旅途上艰难跋涉。作为一个家庭,当这个繁杂的系统如果有所改变时,整个系统都会被改写、重置,而关系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卸下旧有的角色,又不断担负起新的责任。冯春自然是这个系统的核心。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唯独冲淡不了失独的痛苦。无论时间如何流逝,伤痛已经凝固在了记忆里,凝固在了光阴里。没有全然的感同身受,人们往往只会通过一个抽象概念和只言片语的文字来窥探他们的哀伤,实际上这种强烈的悲伤既不会像烟花般转瞬即逝,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云淡风轻,它们会永远地持续下去,穿透生命,包罗万象,深不见底。 在写作和修改过程中,也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审视。最初的文本在经过一审编辑张双老师指导过后,文章立意和行文色调明显有了光明和色彩,这一抹光亮如同小说中结尾部分,能让读者看到前方闪闪发亮的光源,也给主人公的生活照进了光亮的希望。终审编辑何子英老师的修改意见则使小说更加饱满和立体,色彩斑斓。主人公也因此而显得生活、邻家,烟火味跃出纸面。而同时,阅读起来更加流畅和自然。最主要的是,在不断的修改的过程中,作者和小说渐渐融为一体。 路遥曾说过,“生命从苦难开始,只有在苦难中才能诞生灵魂的歌声。”生命是一种责任,生命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目的。通过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意在能从中获得关于人生、生命和社会关系的重新体验和思考,进而达到对生命的明悟。
段吉雄,80后。作品在《长江文艺》《福建文学》《滇池》《人民日报》等刊发。著有探案系列小说集《罪案终结者》、散文集《一条河流的走向》。作品千余次入选中学教辅和多个省市高中、初中语文试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