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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3年第2期|洛风:天堂向左,我却向右(节选)

时间:2023-04-2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洛风 点击:

小编说

第六中学英文戏剧社的首次汇报演出大获成功,美中不足的是,演出结束,本该上台领奖的舞台监督周老师下落不明。作为特级教师的周老师是六中的骄傲,但他也是学生眼中的暴君,是老师们不齿的人渣,就连受托调查此案的侦探平野信,学生时代也曾饱受周老师的摧残。然而,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待真相大白的一刻,平野信只能发出“天堂向左,我却向右”的慨叹……

 

有人生来被爱拥抱,有人生来长夜环绕。

——题记

 

楔 子

站在桥上的女孩儿迎着夕阳,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好像被包围在火焰中。

天边近得只需一迈腿就到了。脚下车流滚滚,川流不息,一边白灯炽热,一边红灯闪耀,将机动车道装饰得挂了流苏一般。但站在天桥上的女孩儿,只感受到周围死一般的沉寂。那两条光带仿佛是卧在光怪陆离的都市中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巨蟒,更映衬着人的渺小与无助。

从斜斜夕阳站到沉沉黑夜,先时还能感觉到膝盖脚底酸麻疼痛,后来,所有感觉都没有了。仰头看向天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可桥上桥下霓虹闪烁,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闪亮如钻的星辰集体罢工,纷纷躲藏起来,如泫然欲涕的女子,匆忙收起眼泪,只余一张呆呆的木然的俏脸。

桥、桥上的女孩儿、桥下的车流,谁也说不清此时是严密一体的,还是各自独立的。他们共同拥有的就是沉默,静得能听到夜色投射到他们身上时发出的声音。

大概只有沉默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神秘的姿态。

沉默能遮蔽一切。

沉默能孵化一切。

呼啸的风盘旋在桥和女孩儿的上空,把光线和时间笼罩其中。女孩儿努力想回忆起十几年的岁月里那些值得她留恋的人和事。

毫无疑问,第一个是父亲。那个头发微卷、肤色健康的高大男子,可惜,他在归家途中被一个醉酒的司机撞飞,母亲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时的她还不到十岁,几年后仍然时时从梦中惊醒,呼喊着让父亲赶快跑开。

母亲呢?她不知道。父亲走后,母亲越来越沉默,时不时不打招呼就突然消失一两个礼拜。起初她还心急火燎地跑去报警,可派出所的回复是:人在厂里呢。母亲回来后,既不心虚也不解释,既不更加冰冷也没多么热情,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渐渐地,她习惯了,母女间的沟通,只剩下动作和眼神。

此外,还有其他吗?她想不起。

当年母亲一定是很爱父亲的。只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就没了对这个家的留恋吧。间歇玩个失踪,或许只是为了暂时逃离。

而她自己呢?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曾经,她可以通过上课忘记痛苦,学校里的那个小天地,是她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窝。如今,这个小窝却成了野兽的巢穴,而她,则是被俘获的猎物。曾经贪恋一个怀抱,父亲的、母亲的、任何一个长辈的,现在,她只感到恶心。

她像是从传送带上掉下来的零件,想找个地方靠一靠的时候,却发现全世界都没有一个支点……

不知是饿的还是累的,女孩儿头脑中一片虚空,再无余力胡思乱想。恍惚中,她跨出栏杆,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轻灵的鸟儿,只有耳边远去的风声,和周围无边的沉寂……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

第六初级中学宏伟的南门两侧,各有一只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石狮,门前分列十二名学生,校服严整、腰板笔直,没有平时的调皮样子,倒有几分国旗护卫队的气派。

教务主任站在大门口,头发一丝不乱,海军蓝双排扣西服剪裁合身,搭配温莎领的白衬衫和蓝白相间的条纹领带,在稳重和成熟之间,又不失活泼休闲。他旁边是身着铁锈红职业套裙的行政秘书,即使戴着眼镜,也能看出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子。只要她愿意,应该能打扮得很动人,但生活教会了她,效率高、办事稳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而且能避免麻烦,那种纠缠不休的、令人头疼的麻烦。教务处的工作就是要严谨务实嘛。此刻,她正不厌其烦地回应学生家长的各种问题:

“是的,演出下午一点半开始。”

“我想周老师今天不会有时间,他是舞台监督,一直在台上。”

“校长在办公室,您有预约吗?”

……

下午是第六初级中学英文戏剧社的第一次汇报演出,其实也是竞参明年省级重点实验单位的提前展示,更安排了市教委给退休返聘教师周朝鲜颁发杰出贡献奖的环节,邀请了市教委领导以及在省市相对有影响力的学生家长、毕业校友等,盛况空前。

周朝鲜是六中、也是这座小城唯一的初级中学特级教师。每年全省中考,周朝鲜都要隆重地消失几周,到省城为中考的物理卷出题。虽然几年前就退休了,但被校长返聘回来,继续耕耘、继续收获——周朝鲜是六中的门面和旗帜。

时间还不到一点,观众席爆满。英文教师兼戏剧社发起人之一丁佳树将学生们组成阵容强大的拉拉队;在后台,他不停安慰参演学生:“没关系,放轻松……摔倒了没关系,忘词没关系,演砸了也没关系……放轻松就好。”

可惜没人听他的,整个舞台都紧张得要命。

为了避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裹乱,丁佳树设计的是简单的独幕剧:国王和王后最先上场,等白雪公主上场后,他们退到下场口;白雪公主戏份最重,出场后就不再下去了,然后七个小矮人出场,说台词、跳舞;猎户们拥着王子出场,说台词、跳舞;王后跟“镜子”的三次对话,其实就在下场口,王后跟国王的对话也是画外音;最后王后上场,被王子杀死,国王跟王后脱下披风,所有人一起跳终场舞。丁佳树给每个人安排的台词并不多,热热闹闹四五十分钟,一台演出就结束了。

学生们在上场口窜来窜去,换衣服、化妆、临阵磨枪地背台词,丁佳树跟美术老师再一次检查道具、服装、演员的无线耳麦和话筒(有台词的演员只有八个,六个在场上,两个在场下,也就是国王和王后)。上场口太乱了,历史老师去下场口,负责现场提词,体育老师负责灯光(不复杂,就是开场时打开所有舞台灯)。

这时,他看见鼻孔朝天的周朝鲜正在跟化学老师鲍虢平急赤白脸,唉……昨天,就在昨天,两位爷还在舞台西侧上场口对喷,眼看学生们要登台了,两位爷又在东侧下场口没事找事……

满脸黑线的历史老师不敢问原因(越问麻烦越多),赶紧过去连哄带劝。舞台布景已经搭好,从舞台上穿过去肯定不合适,只能请鲍虢平在下场口帮忙开启幕布。鲍虢平想甩手不干,又觉得这样一来显得自己怕了周朝鲜,于是冷着脸搬把椅子,端端正正守在幕布开启的位置,以示心底无私。

终于,音乐响起。

扮演白雪公主的校花卫秋棠一出场,满脸的青春洋溢,顾盼神飞,立即将台上台下的气氛烘托起来,观众的眼睛为之一亮。公主还没开口,就得了一片迎帘儿好。

整场演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年轻。都是十四五岁的学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卖力说台词、卖力唱跳。当然,也出了不少乱子。王子被猎户抢了台词;王后跟“镜子”对话用力过猛,不小心站到舞台上,被历史老师一把拽回去;小矮人们跳舞时,不是你撞了我、我撞了你,就是合起伙来撞背景板;公主的裙子被踩过一次,王子的披风被踩掉了,两棵道具树被撞倒又被扶起来……

虽然状况频出,却也热闹非凡。白雪公主轻盈如浮云柳絮,王子潇洒如玉树临风,七个小矮人滑稽可爱,最后的群舞更是激越奔放。学生们锋锐的朝气、华美的扮相,在舞台上互相补漏,如风雨相调,相依相携,那一份赤子情怀,真真地让台下的观众动容。演出完毕,掌声雷动,简直可以用“炸裂”来形容。丁佳树带着学生们谢幕三次,观众依旧不肯罢休。

各级领导纷纷点赞,说六中的学生们谦恭谨慎,敬重角色也敬重观众,技巧生涩却感人至深。参演同学的家长更是激动不已,在观众席上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生怕周围人不知道台上的某某是他们的儿子女儿。至于校长,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这是六中新纪元的开始啊,六中将要再现辉煌了啊!

坐在台下角落里的平野信也是六中的校友。论权势,他不是政府官员;论财势,他不是资本家企业家;论声名,至少在教育界没人听说过他,按说六中是不会给他下请帖的。不过,有石先生的邀请,又另当别论了。

石先生是舞台上国王的扮演者石轩的爸爸,台口两侧三对喧宾夺主的大花篮,就是石先生赠送的。去年他家公子进六中,听闻缴了一笔不菲的“择校费”。

石先生跟平野信的交往源于一次商业合作,很快从雇佣关系发展到朋友关系。究其原因,他俩本质上是同一类人:草根出身,却不太把出身当回事,面对权势人物没压力,都有一股子脑袋破了用扇子扇的流氓劲儿。

平野信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六中,感觉沧海桑田,又似乎一切都没怎么变。尽管新建了行政楼和大礼堂,但校园还是那个校园;教师里添了很多新面孔,也有让人难以忘怀的旧人,比如那个老而弥坚的周朝鲜。汇报演出之后是周朝鲜杰出贡献奖的颁奖仪式,估计人家在后台闭目养神呢,一直没见到。

不见也罢。

谁知,演员谢幕完毕,该市教委领导颁奖了,却始终不见周朝鲜露面。周朝鲜是舞台监督,他的位置应该在下场口,不过年纪大了,去会客室休息一下也正常。导演兼编剧丁佳树不好擅离舞台,就请历史老师去找人。不一会儿,同在下场口的体育老师也跑向会客室。俩人是一起回来的:周老师不见了。

反复拨打手机,始终无人接听。最后,假笑得满脸褶子的校长走上舞台,在台上台下的欢呼声中,从教委领导手中接过“杰出贡献奖”的水晶奖杯。

六中礼堂坐北朝南,规模不大。礼堂门口有个小小的前厅,靠窗户设了个小卖部,平时礼堂不开放,小卖部倒是一直开着,东西比外面贵了30%,生意却依旧火爆。礼堂里的观众席有两层,都只能从前厅进出。从前厅径入西侧小廊,是群众演员候场的地方,有热水间、洗手间,只有一个侧门通往西侧后台。舞台西侧是演员的上场口,后面有化妆室;东侧后台的小会客室,有通道直达礼堂外面的停车场,方便重要领导下车后直接到会客室小憩。小会客室里有个相对奢华的洗手间,也是整个后台唯一的洗手间。舞台上也有台阶通往观众席,颁奖时供获奖学生们上下;但东西两侧后台跟观众席是不相通的,只能经过舞台过去,或者兜圈子从前厅绕过去。

听说英文戏剧社要进行一次汇报演出,特级教师周朝鲜就时常来礼堂视察。周朝鲜薄唇直鼻,双眉如剑,一双眼眸宛如淬着星辰碎光,格外锐利,面部轮廓又有些过于阴柔,年轻时绝对是美男子。如今眼角眉梢铺满岁月的沧海桑田,法令纹让这张冷峻的脸微微带点儿苦相,却别具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只要周朝鲜走进礼堂,丁佳树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担心周老师哪句话会刺激得老师罢工、学生罢演。哪怕看不见他本人,只要看见他的保温杯出现在舞台附近,老师们立时敛神静气、屏声住息,连最淘气的学生见了都要绕路走,真是一鸟进山,百鸟噤声。

撵又撵不走,只能让他加入。一个草台班子的舞台监督,倒是颇符合周朝鲜的气场,反正不管他说什么,大家不要当真就好。

从前几年开始,六中年年破格招录“特长生”,还拨出一大笔“择校费”兴建实验室。物理教研组有周朝鲜一手遮天,没人敢伸头。倒是化学教研组嗅觉灵敏,抢先写出详尽的《实验室筹建计划书》,最后开花结果。现在鲍虢平老师的课堂教学,化学实验室利用率最高,周朝鲜心中不忿,自然频频挑衅。两人本就互相看不顺眼,明争暗斗是常事,他们的战场从教学楼到实验楼,甚至波及行政楼,现在连礼堂都难以幸免。校长只能勒令丁佳树严防死守,只要不出事就行。

就在演出前一天,两人在后台西侧化妆间门口“不期而遇”,毫无悬念地又吵起来。在吵架方面,周朝鲜基本能占上风:“怎么,化学实验室又意外起火,把你给炸出来了?”

鲍虢平瞪着两个凸出的眼球,两腮皱巴巴的皮肤因极度愤怒而颤抖:“你不就是嫉妒吗?气人有笑人无,一个实验室就把你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周朝鲜的笑声刺耳:“选你们化学组不过是为了试试风口,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以为校长会为了你那个动不动就自燃的化学实验室得罪我?”

鲍虢平终于爆出一句粗口,周朝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骂谁呢?”

“哈哈,”鲍虢平总算逮到了机会,“见过捡垃圾的,没见过捡骂的。”

眼瞅着局面不可收拾,丁佳树连忙挡在两人中间。“周老师,正好有点儿事找您,咱们去小会客室吧。”

他一边劝着,一边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体育老师和历史老师,这是要明白人给混蛋腾地儿。

周朝鲜也知道见好就收,由着丁佳树半扶半拉扯着离开。当然,嘴里不会闲着:“这种人能当老师?真是岂有此理!”

一路连哄带劝,丁佳树好歹把周朝鲜劝进会客室,倒了杯热茶捧过去,小心翼翼地陪着海聊,终于哄得周老师心满意足地离开。

两位惹不起的大爷都走了,丁佳树利用剩下的时间带着学生们进行最后一次彩排,叮嘱所有人好好休息,明天准时来礼堂备场。等大家都走了,他又最后检查一遍灯光、音响、道具、服装,以及领导上下场的出入口,一遍遍地问自己:“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十万个为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个结果……

......

(全文见《啄木鸟》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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