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五部作品。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1 接到蒋飞电话时,我正在洗脚。老婆突然从被筒里探出头问我,谁?我没有搭理。老婆竖起耳朵,瞪着一双眼睛,非要听出个究竟不可。 蒋飞。接完电话,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这么迟了,肯定没好事儿。老婆将脑袋缩了回去,说,今晚你要出去,就别回来了。 我的气冲上来,一脚踹进水盆里,水溅了出来。我说要出去了吗? 老婆一下坐起身子,睡衣下像是有两个圆茄子晃了晃。我忍不住又笑了。 过几天要去班玛草原拉围栏,让我带工。我说。 蒋飞不是啥好人,在他手下拿到过高工资吗? 带工当然高一点儿了,还不用干活儿。再说,他是不是好人跟你有啥关系? 张嘴朋友,闭嘴兄弟的,他坑你坑得还少吗?老婆还是不依不饶。 坑我?还不是因为你弟。再说人家也没坑,按价赔偿算是有良心了。 老婆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说,带工能做点儿主吧?要不带上牛刚? 一听牛刚,我的病就犯了。这回盆子整个儿被踢翻,臭水泼满地。只见老婆利索地拉起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蒋飞是村里发家致富的第一个。也怪我没出息,读书时没下功夫。蒋飞不但中专毕业了,还有一帮厉害的同学,当老板是注定的事儿。还好,他没有忘了我。也许是看重我算多读了两年书,不然哪有资格跟他混。 那年蒋飞转包了村道硬化项目,我帮他招了许多小工。他见我认真细心,就让我带工。小工都是村里的,他们不买蒋飞的账。说实话,识字的人基本不干背水泥、拉石头的苦活儿了。那段时间我很风光,但还得巴结着蒋飞,逢年过节送他一条猪腿、一袋粉条。他看不上那些,但我得送,一直送。老婆不懂,整天奚落我,说我就是条摇尾巴狗。 她骂就骂,见到我拿回的工钱,哪还记得起猪腿和粉条。但牛刚害我在所有小工面前矮了一大截,想想就撮火。 你弟弟就是个蠢货。 老婆似乎在搜肠刮肚,要替弟弟辩白几句。 一次就偷工地上三十袋水泥,不懂细水长流,不是蠢货是什么? 老婆放弃了争辩,一言不发。 他不但让我丢人,还会让牛家人在阴曹地府都脱不了贼的骂名。 老婆哭了起来。 我不觉得我的话刻薄。别人偷也就算了,村里人眼小,顺一两袋水泥也正常。但他偷就不行,他偷就等于我偷。带工老板偷水泥,脸还要不要。 还好,蒋飞没有为难牛刚,但不再对我称兄道弟了,结账时扣掉了我整整一千块。老婆不说她弟弟蠢,天天嘀咕蒋飞不是好人。 蒋飞还能想到我,让我心里热乎了一阵。蒋飞有时也狠。那年雨水多,一座不超十米长的桥,让工程队耗了三个月。他气急败坏,每次来工地都是暴跳如雷。工期一再拖延,而其他工程又不要命地催。雨停后蒋飞亲自来监工,在工地上支起两排千瓦管,两班人马轮流倒班,几天就拿下了。工钱没有少拿,但工人们都垮了。大家私下里骂蒋飞,心比驴毬还黑。不过他也有心软的时候,干完一个大工程,防不住也会给大家宰只羊。不论高低贵贱,坐在一处称兄道弟。高兴过火了,还会当场给每个人发五十块钱红包。大老板就该这样,能飞扬跋扈,又能跟手下打成一片。不服不行。 反正我成不了他那样的大老板,只能好好追随。 老婆已经睡着了,我还陶醉在窃喜中。这次决不能让牛刚掺和进来,我心想。 2 刚来时大家很卖力,每天出工都能超计划完成。整整一个月,三万米围栏已经拉完一小半。 围栏应架设在设计线路上,编结网顶部轮廓应随地仿形,遇弯转弯,遇水临空,遇到山坡要爬坡,不能偷工减料;相邻两个水泥柱的距离不能大于六米,也不能小于六米,两段恰逢河流时要加固中间的水泥柱;遇到坑洼地带,要在最低处增设小立柱,坑要挖得深,编结网与小立柱捆绑要牢靠。各种立柱的安装都有严格要求,不能随意改动。编结网要铺放在围栏线路的内侧,绑结时经线要与柱子平行,最后用张紧器将纬线张紧…… 我很快就掌握了技术。当然刘世江他们也是干活能手,不到十天,也都学会了。我又成了闲人,但还得跟着,蒋飞特别交代过,临黄河这边不能有半点儿差池。 工程进展到一万多米时,大家开始松懈了,吃完午饭才出发。我的主要任务是去对面山丘上给蒋飞打电话,然后去拉水。他们一到工地就聊天,等到太阳斜过身子才开始干活。天天如此,果然聊出问题来了。刘世江打了他媳妇一顿,他媳妇很委屈,坐在帐房前哭了一下午。刘世江当着我不敢说啥,但他很愤怒。表面上他是教训媳妇,实际还是冲着我。我跟刘世江媳妇话都很少说。拉水的时间,能发生什么?拖拉机开到沼泽地,我去背水。回来后只说一句——帮下。水放到车厢里,再问一句——坐好了? 贡布久仔细跟我说了一遍。他们没念过书,想象力却非常丰富,说起来有鼻子有眼儿,就像亲眼看到了一样。 十几天前,刘世江媳妇手被刀割破了,我从床单上撕了一绺布条,帮忙包扎了一下,道巴看到诡笑了一下就走了。驴日的,就知道鼓捣是非。 我接到蒋飞派活儿的电话,第二天就找刘世江。刘世江对一天三百元的工资没有意见,但他说得带上媳妇,说他媳妇给大家做饭。我答应了,的确需要一个做饭的。一天一百五十块,只做两顿饭,也算是照顾他了。 村里年轻人都不愿纠缠在离家近的地方,说隔三岔五就想回家,挣不了大钱。大多数去了外地,年根腊月回来时,依然没有挣到多少钱。用老板们的话说,管不住裆里的漏洞,挣多少都是白搭。 我只好找邻村的道巴和贡布久。每天三百块,但要保证拉三百米。他们都是壮汉,干活儿没说的。但他们也明白,提前完工,到手的钱少呀。拉完一小半儿,大家就开始磨洋工。 闲话是磨洋工磨出来的。刘世江觉得道巴开那样的玩笑就是对他的侮辱,但他心里清楚,我和他媳妇不会有事情。他打媳妇,是为出口恶气。我骂了他几句,就去了山丘。 一晃秋天就来了,紫穗草成熟了,一棵棵如同身怀六甲的骄傲妇人,在漫山遍野的草丛中低着头。 太阳缓缓西沉。我一直等着蒋飞的电话。这个季节,野生动物正忙着储粮,太阳落山之前必须返回帐房。我忍不住拨通了蒋飞的电话。电话里很嘈杂,接通后又断了。过了一阵,蒋飞打了过来。我如实汇报了工程的进展,也说天气已经很凉了。可蒋飞只关心他的工程,之外没有任何表示。 蒋飞问我,还剩多少? 我说,一万五千多米。 蒋飞说,靠黄河那段呢? 我说,我亲自操作的,不会有任何问题。 蒋飞说,现在到哪个地方了? 我说,离开黄河那段差不多六千米了。 蒋飞说,那就行了。又说,再拉二百米就结束。 我说,剩余的怎么办?提前结束工钱怎么算? 蒋飞说,你来县城一趟。 3 开了七个半小时拖拉机,见到蒋飞时,腿子已经震得和面条一样。蒋飞还是在经常见面的川菜馆等我。 我最不爱吃米饭,和嚼沙子差不多。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根本没挑选的余地。 喝了几杯松潘大茶,身子不再打战了。蒋飞看着我不说话,面无表情。我把纸杯子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手心都是汗。 先吃几口吧。他终于开口了,语气不冷不热,语调平缓。 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放下纸杯子,将一盘干煸肥肠拉到眼前,吃了起来。蒋飞把纸巾包扔到我跟前。我擦了擦额头,打了个嗝。那嗝太响亮了。蒋飞再狠,也不会让老同学死在草原上。我一边想,一边又将一盘洋芋丝拉了过来。 吃完饭,外面已经黑了,可县城有灯,一切都清清楚楚。蒋飞开着进口皮卡,出了金曲路,风一般消失在银曲大街拐角处。 下了车,我感觉自己是一片枯叶,随时会被冷风刮到垃圾缝里去。住处是一间破旧的民房,是蒋飞专门租的,平常不住人,放铁丝网和水泥柱。房子里只有一床铺盖、一个生锈的炉子。铁丝网和水泥柱都拉到草原了,房间里空荡荡的。 他坐在床沿上,我站在他面前。他抽出一根烟,递给了我,又抽出一根。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声音,火苗直直地蹿上来。我想象过,哪天他高兴了一甩手把打火机给我。之前一座桥竣工时蒋飞说,这打火机好几百呢。它的声音不是一块钱一个的塑料打火机那种“咔哒”,而是一种金属摩擦振动发出的声音,类似宝剑出鞘。哒的一声,打火机冒出了一簇淡蓝凛冽的火苗,瞬间把房间的黑暗劈开,寂静的房间立刻有了生机。 让兄弟们高兴一下。蒋飞说。 毕竟是大老板,说话做事到位。我心想。 车上有只羊,等会儿搬进来,明早拉回去。他接着又说,天气凉,顺便带上二斤酒。一定要小心,不能有任何差错。 交代完,蒋飞没有立刻走人,而是点头示意我坐到床边。 按天算,剩一万多米吧?他顿了顿,接着说另一片草原上的围栏工程要开始,立冬前得完工,班玛草原的工程提前结束。 我说,铁丝网还剩一万五千多米,水泥柱基本完了。 蒋飞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你先回去,让工人全过来。 我说,还剩那么多,加班加点都来不及呀。 蒋飞说,让工人全过来,我来安排。 刘世江媳妇也来吗? 蒋飞抬眼看我,不过来难道守着你?他们过来拉水泥柱,刘世江媳妇办伙食。 我小声嘟囔,时间这么紧…… 没等我说完,蒋飞接着说,班玛草原的工程已经结束了。剩余的铁丝网会有人来拉,你知道就行了。 有人来查呢? 那你就蹲班房吧。 我突然有了勇气,脱口而出,犯法的事我不干。 蒋飞笑了,说,放心吧,班玛草原的工程已经结项了。管好嘴,就没事儿。 我说,说好三万米围栏按天结工资,给他们怎么交代? 蒋飞说,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你们撤走,去另一片草原。另一片也是三万米,不过要说清楚,那片在黄河南岸,海拔低,离县城也近,工资不能给到三百。 我明白了。班玛草原上的三万米围栏拉完也差不多立冬了。六万米的项目,实际上只用三万米的料,不但如此,工人的工资也省了一半。不,可能还超过一半。 我不得不问蒋飞,人招来的时候就说了三万米,他们问起来,怎么说? 蒋飞又抽出一支烟,“宝剑”再次出鞘。一缕白色的轻烟缓缓上升,他说,就说这边的移到那边了。不会亏你的。 我哦了一声,不再多嘴。 蒋飞见我不说话,说,想不想继续当小工头儿?想不想挣大钱? 想。 蒋飞说,先管好嘴。 管好嘴。没问题。我在心里盘算着。他是大老板,经历的事儿比我吃的盐都多,有啥担心的。 蒋飞说,铁丝网半夜被人偷了,和你们没关系。你要配合,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话说得轻巧,但我立马就紧张起来,脸上的皮肉都绷紧了。 蒋飞似乎看穿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和你没关系。今晚给你找个人儿暖暖身子? 我摇头,说,不用,不用。不是太冻。 蒋飞笑着说,想了就说,老哥安排。 我的心又热了起来,他很久都没有跟我称兄道弟了。但还是摇了摇头,明早还要起早赶路呢。 蒋飞拿出烟,给了我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将打火机在手掌上把玩了一阵,然后装进口袋。我有些失望。他没看出我是想要那把“宝剑”,宝剑是什么,是门面。 那夜没睡着,我越想越后悔。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出发了。 4 天气越来越凉,下到锅里的面条总是带着夹生,整天觉着肚子胀。 刘世江媳妇带着黑眼圈,默默地烧水做饭。刘世江铁青着脸,不说话。昨晚入睡迟,我听见刘世江来回翻身的响动。看来,他想偷偷安慰媳妇的想法并没有实现。 为避免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我对刘世江说,让你媳妇去帮忙挖坑,闲话是不长腿的。 刘世江点了点头,没说话。坐在帐房里无聊,我也跟着去了。 拉过去的水泥柱不多,但铁丝网还很多。我走了很远,也没有明显看出有偷工减料的地方。虽然不能将这片草原围成环形,界点处还是需要做结实的。界点处就在黄河岸边,是一片早已沙化的沙滩。沙子流动性强,水泥柱很难打牢,弄不好会连带几百米围栏侧翻。 蒋飞说过,拉二百米就结束。二百米之外恰好就到沙滩地带了。 几个人对提前结束工程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进展太快。计划三个月完成,提前一天都不行。说到底,是为了工钱。 深秋时分,天气变化多端,早晨起来,深吸一口气,胸口会隐隐作痛。尽管如此,工程的进度依然很慢。 他们躺在草滩上,像等死一样等着太阳转过身子。 都不想回家吗?我气冲冲地说,提前干完不好吗? 提前干完你给钱啊?他们果然提到了钱,我早预料到了。 那也得干呀,总不能一天只挖三个坑吧?我说。 他们很不情愿地从草滩上站了起来,拿起工具。刘世江在一块石头上使劲磕了磕铁锨,铁锨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接着又冲媳妇吼,一个水泥柱都扶不住,净添乱。他媳妇不敢还嘴,双臂用力抱住水泥柱,狠狠瞪着刘世江。 刘世江指桑骂槐,我背过身忍着不理。 栽完三个水泥柱,铁丝网在草地上滚作一团,都没有解开,他们连看都不看,就爬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在草地上走得很慢,一阵又一阵,肚子胀得无法忍受。我左右歪着屁股,过一处草甸,趁颠簸之机,放出了压制好久的屁。肚子立刻空了,整个身子都轻松了起来。再过一处草甸时,肚子便叫唤了起来。 拉水,生火,发电,都变成了大家的事情。刘世江和我去拉水,抢着背水,不让我出力。水刚装到车厢,就迫不及待地问我,提前完工,工资怎么算? 我说,按天算。 刘世江说,那只有干完三个月了。 我说,必须提前结束。 刘世江说,你给钱? 我没吱声。 刘世江又说,要不你给蒋老板说说,提前干完,工资全发? 我想了一下,说,剩余的要转到另一片草原上拉。蒋老板交代过,另一片草原离县城近,工资没有这边高。又说,我想办法给你一天三百。 刘世江听了立即说,那我们撤吧?这鬼地方冻死人呢。 我说,给他俩怎么说? 刘世江想都没想,说,他们是外村人,不敢说啥。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风和刀子一样,拖拉机像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在草地上蹒跚。肚子又胀了起来。停下拖拉机,我慌忙向一处深草丛里跑去。刚褪下裤子,整个身子就像进了冰窖一般,连屁都放不出来。 刘世江大声喊,赶紧走吧。 上了拖拉机,我对刘世江说,再忍两三天,就撤。 彻底没油了,发电机立刻停止了吼叫。幸好已经吃完了饭,然而等着我们的却是无比寒冷的漫漫长夜。 通铺突然小了很多。几个人挤得很紧,就差钻一个被子了。刘世江和他媳妇早裹在了一起。 刘世江,你们注意点儿。我低吼了一句。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都没睡着呀?我说。 睡毬呢。贡布久说,被子里冰得瘆人。 道巴说,你睡炉面上去吧。 刘世江说,睡吧,别乱想了,过几天就离开这个地方了。 道巴说,还早着呢。 贡布久说,提前干完提前回,也好。 道巴说,活一样干了,却拿不到全工资,图啥呢? 我说,再拉二百米,就回。 贡布久说,蒋老板不会放过我们。 我说,明天我去趟县城,留二百米铁丝网,其余让他拉回去。 刘世江说,回来时整二斤酒,太冷了。 道巴说,工资怎么算? 刘世江说,按天算呀?来了几天你不知道? 道巴说,那我不回,除非给我全工资。 我说,我和蒋老板商量,保证不让大家吃亏。 道巴说,工钱不给,我们就卖掉两卷铁丝网。 刘世江说,卖给谁呢? 道巴说,收铁丝的人多。 我说,谁敢收?要坐班房子的。 大家都不说话,但我保证没人睡着,都在心里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5 这段时间天气晴朗,可霜冻越来越重。工具拉到地点后,我们将铁丝网铺在草地上,量了二百三十米。按铁丝网卷起来的大小我目测了一下,截取二百三十米后,还应该有一万七千米吧。这些铁丝网立马要拉到另一片草原去,另一片草原也是三万米的工程,但我不能说。蒋飞让我管严嘴。我突然觉得亏得慌,每个标段完工与验收都有我的名字,可我连个打火机都没落着。 大家都不想干活儿,就像蜕下来的蛇皮,耷拉在草地上。 先去看地方,我对刘世江说。 你们三个人留着挖坑,水泥柱一定要栽牢靠。 我和刘世江走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黄河。我们还清楚地看到,离公路一百多米处用绿色五道刺铁丝护了起来。 刘世江问我,这边全是我们的区域吗? 我说,应该是。 那片与我们工作区域无法重合,因为中间有一条沙路。护栏像一道绿色封令,挡住了牲畜的脚步,也挡住了野生动物的游走。到跟前才发现,是一个渔场,和我们没有关系。护栏尽头有门,从里面锁着。沙路前面是草原,再往前走,就看见我们拉的围栏了。 中午阳光正好,草地上弥漫着各种花草的清香,蝴蝶翩飞,却没有蜜蜂。养蜂人不会到这里来,蜜蜂也飞不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有的只是和苍蝇一样大的草原蚊子。不过蚊子的好时光也已不多,灵敏的翅膀已很难载动笨重的身子,飞一米便落在草地上。牧草尖已泛黄,贴在草地上的大叶植物也显出紫红来。马皮袍枯败了,轻轻一碰就碎成一手暗黄色灰尘。 坐在草地上,刘世江顺手衔了一根席箕草,将两头折断,放在嘴里吹泡泡。 我捣了他一下,说,小孩子吗?不知道脏的。 刘世江笑了笑,说,你别说,这里的席箕草和老家坡地里的不一样。 我说,都是草,有啥不一样呢?你又不是驴。 刘世江瞪了我一眼,说,不信你试试。 我也折了一根,衔在嘴里,吸了一下,果然不一样,有股甜味儿。 刘世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小时候抓了青蛙,就用席箕草往青蛙屁股里吹气。 我想起来了,我们把吹圆身子的青蛙扔到泉水里,身子鼓鼓的青蛙根本游不动,就那样漂浮着。 刘世江将泡泡吹出来又吸进去,玩得很开心。一直到太阳转过身,我依然没有想明白,铁丝网不能在县城出现,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如何才能转到另一片草原上去。蒋飞说让我配合,我怎么配合。 原路返回有点儿远了,我和刘世江只好翻围栏。围栏的张紧力度有点儿过,踩在铁丝网空隙里,一条腿刚翻过,铁丝网已将我弹翻在围栏里面的草地上。刘世江哈哈大笑,说我和驴差不多。这家伙果然轻巧,一踩一跳,就到了我身边。 三个人收拾好了工具,只等我们归来。栽了三个水泥柱,铁丝网根本没打开。 我说,就栽三个水泥柱?这样下去,恐怕一年都完不了。 贡布久说,只有三个水泥柱。 道巴接着说,你屁股一转就走人了,我们有啥办法。 我们将截取的另一卷铁丝网装上拖拉机,还有没有拆分的五大卷,都装上了车。 道巴说,装铁丝网干啥?这么重来回折腾。 我说,明天要去拉水泥柱,放这里安全吗?再说,说不定要去另一片草原,先拉过去,免得再折腾。 铁丝网很重,拖拉机冒着黑烟,像得了肺病。到帐房前,天已经黑透了。我们将铁丝网搬下来,抬到帐房背后,我拉着刘世江朝山丘跑去。 月亮很小,感觉很遥远,天地间的黑暗令人发慌。刘世江不住跺脚,可蒋飞偏偏不接电话。帐房在很远的地方,发电机的声音随风向的变化时近时远。帐房门口亮着灯,虽如豆火,此时看起来却比月亮暖一些。 电话终于接通了。这么晚打电话,蒋飞有点儿吃惊,第一句话就问,出啥事儿了? 我说,没出啥事,水泥柱完了,明天要歇工。 蒋飞都骂出脏话了,口气气急败坏,明天全部来县城拉水泥柱,留你一个等着。***的,吓死我了。 我说,剩余的铁丝网拉到帐房背后了。 蒋飞又骂了一句脏话,谁让你拉的?蠢毬东西。 回到帐房,刘世江开始手舞足蹈。他们高兴,可我的肚子里满是窝囊气。说好一切要我配合,配合了又来骂我。 6 天没亮开,刘世江就生火,然后将烧开的水灌到拖拉机水箱里,使劲摇动。足足半个多小时,拖拉机终于着了。临走前,我爬出被窝冲他们大喊,天黑前必须返回。 他们走了之后我又睡了一觉。做了梦。记不起到底梦了啥,醒来后觉得很害怕。不知是球鞋、袜子,还是被褥,帐房里总有一股酸味儿。掀开帐房门帘,刺眼的阳光就扑了进来。我将被褥从铺上扯下来,抱到外边。 铁丝网在帐房后面,我把一卷滚到帐房前,将被褥晒在上面,然后生火。炉子里还有火星,放进去几块碎牛粪,一会儿烟就冒了出来。刘世江临走前浪费完了昨晚拉来的水,我一边刮舀桶底,一边骂——坏毬东西,从不考虑别人的死活…… 阳光很亮,但风依然很厉。我从盆子里翻了几块干馍馍,慢慢嚼着。我边吃边算时间,再过两个小时,就该到县城了。装上水泥柱,吃个饭,办点儿伙食,灌上油,返回班玛草原,无论如何天都黑了。 中午时分外面很热,风也止了,花草在秋阳的炙烤下,发出阵阵奶香气。被褥上沾满了阳光的味道,将脸埋进去,深深吸一口气,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那感觉小时候有过,多年来,似乎忘记了阳光的味道。阳光是啥味道?当我再次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心里竟有些说不清的苦涩。 蒋飞说了,他会安排好的。打个电话吧,心里有所防备还是好些。我慢悠悠朝山丘的方向走去。 牧草的种子都坚硬了,它们翻过球鞋,使劲戳着我好久没有洗过的脚。它们一颗颗从袜子上拔出来费了很大的力气。草原没有了精神,到处是沙沙的脆响。旱獭的洞渐多了,野兔子肥得跑不动,苍鹰在高远的空中盘旋,云彩将阴影投在草地上,像不断变幻着的野兽。 电话一直没人接,我有点儿躁。半小时后,蒋飞的电话来了。 蒋飞说,刚装好水泥柱,先拉一部分过来,不够再拉。说完就挂了。我即将离开山丘时,蒋飞的电话又来了。 蒋飞说,刚才人多。又说,总做多余事,铁丝网拉到帐房跟前,他们一来就会发现。 我不敢犟嘴,只好听着。 蒋飞说,铁丝网不在了,守帐房的就你一个,你怎么交代?又说,我安排他们明天晚上到,但铁丝网今晚要拉到另一片草原去,估计人已经到了,你回去,啥都别说。 我拖着身子慢慢走下了山丘。铁丝网从工地上被偷和在帐房跟前被偷不一样,蒋飞还是想着我的,我心里安稳了一些。 后来的事情是贡布久说漏的,他遮遮掩掩,肯定还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不过我已想到,蒋飞肯定是特意安排他们多住一晚。真是费了苦心。 我回到帐房,准备躺一阵,拉铁丝网的人就来了。他们进了帐房,在通铺上歇了一下屁股,抽了几支烟,就开始装车。铁丝网拉走了。他们临走前扔给我一包烟,我一支接一支抽,抽到天发亮,头都昏了。 7 天完全黑了,几个人才回来。发电机重新吼叫起来,帐房里亮亮的,炉火暖暖的,从车上卸下一只羊,还有一堆水泥柱,取下一条烟和两瓶酒。他们忘记了疲惫,都忙前跑后操办着如何慰劳肠胃的事。我拦不住,只好建议先煮半只羊,喝一斤酒。 又不急着赶工,可以一醉方休。 肉熟了,香气飘来飘去。酒打开,草原沉醉在辽阔无边的月色里。酒一下,肚肠热起来,嘴舌也多了。 正当大家酒酣耳热之际,道巴突然插了一句,蒋老板说要去另一片草原,在这边干还不一样吗? 突然帐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炉面上的茶壶刺刺作响。 刘世江放下碗,拧了一块肉,大嚼起来。这个刘世江,他眼里一分钱和磨盘一样大,这会儿却不作声。 贡布久和道巴都盯向我。 来,走一个。我拿起酒瓶,将剩余的酒倒进碗里,说,辛苦了这么多天,一定不会让大家少拿。又补一句,到另一片草原去,也不耽误挣钱。 贡布久说,工资的事儿今晚不说了。只要平安着,多点儿少点儿也就那样吧。 看来,蒋飞已经说了那边儿工资低。 道巴说,当时你不说一天三百,要干三个月的话我肯定不来。 我说,来都来了。 道巴说,我是奔着一天三百块的工资,和三个月的时间来的。又说,转移地方,工资立马就少了。 你们怎么不跟蒋老板说?我说,工资我做不了主。 道巴一口喝完了酒,又说,蒋老板心黑呀。 刘世江终于开口了,蒋老板可能也有难处吧?也可能是那边的工程比这边急。这是刘世江有意帮我说好话。 道巴对刘世江说,蒋老板给你啥好处了? 刘世江笑着说,昨晚没给你吗? 道巴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试探意味,给你的可能更多吧? 刘世江说,给我有毬的好处,不就吃了顿饭。你们出去偷嘴,都不叫我。 道巴露出笑容,不就吃了一盘羊杂碎,这你都眼红? 我接着说,那边条件好些,也就少几十块钱。 道巴说,蒋老板在乎那点儿钱吗?要不你给说说? 我说,我肯定说。 道巴露出轻蔑的笑容,说,谁信? 贡布久对工资的事似乎不大感兴趣,他出了帐房,在发电机旁撒了一泡尿。进来后说,好冷,今晚就不关了吧? 我说,不关了。汽油买得多不? 贡布久说,一大桶。 道巴说,不说了,喝酒吧。 刘世江说,喝毬呢,场子都让你搅散了。 道巴很委屈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呀。 刘世江说,有啥不一样? 道巴说,媳妇风湿病快十年了,三个娃娃花费更大。挣一汽车钱,也顾不住破家。 我说,工资你们放心,我明天给蒋老板说,尽量让他给加点儿。 贡布久将碗里的酒分了一半给道巴,说,出门要齐心,钱慢慢挣,人没了一切都完蛋了。 道巴说,喝酒吧。 发电机吼叫着,似乎替我们抱打不平。外面刮着风,门帘拍打着桌子,发出啪啪的声响。身下热乎乎的,和他们拉开了距离躺着,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贡布久很少起夜,但此时他起来了。我闭上了眼睛,将头捂在被子下,即将睡着时,贡布久轻轻搡我。 我说,怎么还不睡? 贡布久说,给你说个事情。 我说,明天说,瞌睡死了。 贡布久说,蒋老板人咋样? 我说,特好的。怎么啦? 贡布久说,说不出口。 我说,到底啥事儿? 贡布久说,蒋老板请我们吃饭,又请我和道巴唱歌。你知道,我俩会唱啥?可蒋老板非要去,还专门来接。 我说,这有啥? 贡布久说,没去过那样的地方,唉,高档得很,还请了两个女的陪我们喝酒。 我说,那后来呢? 贡布久说,喝了十几个啤酒,我想回房睡觉,可那两个女的说,她们有房间,可以搞服务。又说,道巴喝多了,拦不住…… 我突然想起老板们最爱说的那句话——管不住裆里的漏洞,挣多少都是白搭。 我说,你俩去了? 贡布久说,去了。刚要躺下,就有人敲门。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说,你们一起? 贡布久说,不是,是两个很小的房间。吓坏了,是公安局的。贡布久说到这里,声音都有点儿颤了。 我说,结果呢? 说要拘留,罚款,还要通知家人过来。两个女的哭哭啼啼的,最后请求歌厅老板过来。 我说,进去就完了。好话不出门,坏话一溜风。 贡布久说,是呀,太羞人了。蒋老板和歌厅老板一起来了,我当时碰死的心都有。蒋老板替我们交了罚款,就是路上他说了,要撤到其他地方去,工资也不能再给三百了。 我哦了一声,不想听下去了。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