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小说以独特的想像力,让一只沉默的甲虫有了言说的权利,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梦境般的探索之旅。我们可以感知其内在意识的涌动历程,关于种种难以言说的诸物诸事诸感,空间与时间,虚幻与真实,自我与他者,热切又疏离,彼此交织,往复盘恒,在无数次回望与眺望的接力中,福至心灵。复眼如花,欲说还休,这衍生的层层的梦,也可能正是现实的照射。小说叙述冷峻,语言丰瞻,质感独异,在形式和内容的双重探索中,有了更多的思考和启示。
第七只 □ 李宏伟 第一只 他止步于睁开眼之前。那复眼如花,一树撑开,在要完成的一瞬间之前,他说“停”。便停下来,除他之外的一切皆停,供他观赏、把玩、咂摸,并且不往腐烂深入一分。于是,他便停留在那些梦里。 有一层是忙碌的梦,他反复在其中忙活,使其得以运转。他分不清是什么辰光、自己有多大,只知道父母俱在,妹妹仍未成年,他必须一刻不停歇。他从各处衔来头发、线头、破布,堆在尘埃里,找准湿度恰当的角落,吐出唾沫,任身体分泌那些只有家人才能识别,才不会被其拒斥的液体,将它们团成一团。他在外面翻滚,让它成样子,不轻易散架,他又在里面踢蹬,每一条细长的腿都蹬住实际的壁,让它尽可能紧凑。 他一边忙活,一边记起,这是梦,是借助着别的躯壳才得以衍生的梦。他甚至抽得出时间自嘲,对父母和妹妹说,你们等着吧,我们先行仿写他的梦,他会照着这个仿写一一落实。他其实不确定口里的那个“他”是不是自己,但在梦里,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和妹妹都得以安置,他们好好地待在那团好的巢里。 有一层是湿冷的梦,他必须一刻不停地睁大眼睛,仰望着天光如细雨,落下来。落下的光反倒加重了他的湿与冷,却分毫不能停歇,就像裹尸布得永远织下去。幸抑或不幸,这一层梦里只他一个,他左摇右晃、左支右绌,想要靠住谁的身体,触须像钓钩,往天光里抛,捞不着一丝实在,更到得不了干燥、温暖。望得久了,他能够把光分成丝,一线一缕地缠下来,那时候他会想叫一声“爸爸”“妈妈”“妹妹”,最终又凭借这想而止住。 有一层是空的梦。空里只有发愣、发呆、发噱,他都瞧自己不起,索性趴在地上,让肚皮贴住凉滋滋的梦的壳,全部的腿伸开,枯枝条那样摆在身体的两侧。那真是冗长复冗长的空啊,他想唤醒自己,至少退回或前进到另一层,却找不住着力的点。涎水就那样滴答,嘤嘤哼哼就那样响着,连厌恶都没有苦味。不过,他明白,这层梦里,有他贪恋的一点点甜头,那就是,偶尔他可以将空等同于无。 最坚实最持续那一层梦,是不安的,甚至是恐怖的。如果他及时睁开眼,会听到不少人称之为“噩梦”。可玄妙处不就在于,睁不开眼吗?何况,还是他自己喊的“停”。他就只好停留在那里,如同被蟾蜍盯住,丝毫不敢动弹。那是个男人,就是反复出现的那个,瘦弱、苍白,整个人像一只无力的手,试图将他攫取、揉捏,要一层层剥开他的梦,扔去梦的皮肉,硬生生把自己挤进来,占据他的躯壳,占据他行动的方式。最残忍的是,即使这么一点事情,即使在可以不断调整、修正的梦里,那个男人都无力完全吞没他,总残留他的部分意识,让他知觉已发生的,将发生的。 他不能理解的是,那个男人为何要携带家人来占据他。而且,他们那么轻易就得逞。他的父母被男人的父母覆盖,他的妹妹被男人的妹妹篡改,他们从梦的这一个角落被驱赶到另一个角落,得不到苟活的机会,被遮没时毫无反抗的空间。他残留的意识影影绰绰窥见男人的意识,哪怕是在借来的梦里,男人也没那么喜悦,也不是那么想拖家带口,那何苦呢? 他也不能接受,男人盘踞他的梦,却舍弃他最甜美的营造。那是他唯一的念想,真实的目的。等再暖和一点,他将会吟唱,将会振动并非用来飞翔的翅膀,并且绕着团好的巢穴不停转动,那时候,方圆足够的范围内,会有多少异性被他吸引过来,等待他选出一个,献上殷勤,以得到呼应,以便能够双双进入另一层他尚且不知如何着手的梦里。这个男人,既然别的梦都嫁接上来,为什么单单舍弃这一层呢?是羞怯于未知,抑或胆怯于不能? 到了这里,他知道再不能拖延。时间得继续往前滚动,花必须完全开放,眼睛必须迎接事实。他已经得到梦的预示,将在方正的空间内,在一张铺着让他发痒的床单的床上醒来。他将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眼睛,打量自己棕褐色的肚皮,就此一去不返,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男人,还是原本窝在梦里的第一只,这才是这个梦让他最不安的部分。 不安之中,他记起那个男人站在梦的边缘,是被人推了一把才往里来的。那一只手快要抵达之前,男人的肋骨硌着他的边缘,让他疼痛难忍时,男人说过一句话。于是,在睁眼的同时,他喊出男人暗示的解脱之语。他说,我退出。 第二只 最难挨的,是闹钟的声响。不是它到了某个时刻予以报告的声响,而是它作为标识的流动声,一格一格、一下一下,仿佛是等分的切割,稍稍留神,又感觉在加快,每一下都比上面的快,可又一直间断着,总连续不起来,于是便让一颗心随之半悬。 起先,他没有留意。接续第一只的退出,他与男人同步睁开眼。他的意识让渡或者说被挤压得更加厉害,不屏息凝神强打精神,都快要找不出自己,恍惚中,便睁开眼,便感到自己的巨大、后背的坚硬,便看见肚皮是棕褐色,傻乎乎地伸腿去碰不应该触碰的斑点。这些有什么新鲜的?他的父母、妹妹,平日里的玩伴,乃至渴慕着的异性,不都如此吗?但他懒得与身体里的男人推搡,便由着他去。随后,真正的惊悚到来,就是那永远的滴漏,一旦注意,便再避让不开。 男人肯定也受到惊吓,未必同一,却可以相通。因为男人转去的方向、目光落定的物体,物体那圆乎乎的脸上一步步抖动着迈开的步子,正与声响同步。他实在地同步了男人的惊恐,尽管未必理解,但支持着男人对他的身体的调动。还能说是他的身体吗?他其实很怀疑,并且对先前那位如此快速地叫嚷“退出”心生鄙夷,可调动时的无奈是实实在在的。他无法协调所有的腿,无法奓开本就不是为飞翔的翅膀,以帮助自己翻过身来,正面立在地板上。既然做不了主,只好任由男人在床上折腾,与一切较劲,并在较劲中带来钻心刺骨的疼痛。疼痛的间隙,他忍不住好奇,这是同比的吗?如果男人占据着意识的主导权,那就应该分去大部分疼痛。可到那个剂量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容细想,不堪细想。他记忆中,唯有幼年时,被两只白羽鸡竞啄的疼痛可相比。两只鸡尚未成年,喙却足够他受的,它们一下下啄在他身上,比赛似的,直往深里去,并不扎穿或挑断,他只能跳跃着躲避,扁圆的身体一再斜弹开,以求活命。他知道,父母躲在安全的地方,望着他生生死死,不敢吱声更无能为力。那时候,妹妹……哦,男人的意识塞过来,堵住他对妹妹的回忆。是男人的妹妹,在另一扇门后一声声唤,随后是男人的母亲。 如果他们进来,会把我拍死、碾死吧?一阵惊惶掠过他身体的每个部位。如果那样,我是我,还是他们的亲人呢?——他听得清两个声音里的担忧,又让出一点意识空间。这个问题的庄重被一阵悬空感褫夺,男人的一番动作将他们折腾到床的边缘。寂静中,听到闹钟更沉重的脚步声,他往回推推男人的意识,读取到一种标志性的确认。算了吧,不要再挣扎。他几次想要唤出男人的名字——现在他可知道了——想要告诉他,别怕,我还在呢,你不是孤独的。最终,又都默默地闭嘴。要是我,也顾不上搭理我。 这些细碎的念头让他疲惫,更让他惊惧。什么时候,需要他这样来想问题了?这不全然是体内的男人的忧虑所系吗?还是说,男人对身体的占据,其意识的弥漫,早超过他的认知,他自认的一切只是聊以自慰的假象?这让他经受着难以承受的撕裂之痛,精神的,接着是身体的,因为他的身体做出一系列他预想之外的动作,终于落到床下。仅仅是因为,一个陌生人来到门外,让这具身体,让身体里的男人紧张,必须要到门口迎接。而他,仍被不间断的滴漏的闹钟的声音烦扰。它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 男人可不管这个,拖动着他们的身体,用他们的嘴咬住钥匙。啊,他收摄心神,来不及了,疼痛不可避免。如果我知道……又能怎么样,你真的以为,能用笨拙的腿完成这么复杂的任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是男人的意识进入,他压根就不会去想这些事。妈妈、爸爸,你们在哪里?还有妹妹,她总是喜欢和他分食一群蚜虫,她又在哪里?你们都在安全的地方吗?咔哒,从他们的嘴里传出响声,门总算开了。 要不就这样出去,站在他们的面前,让他们看清楚,面前的到底是谁。男人的意识又挤压过来,备齐犹豫、畏惧、惊恐等细碎成分,压住他的莽撞。他明白,男人只是佯作迎接,实际上根本不想见到那个上门的陌生人,听对方唠叨成串的废话。可他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撕扯?他暗地里恼火,任随男人与门周旋。就在要转过去的瞬间,他蓦地胸膛里伤感涌动,急切想要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自然,他记起那句解脱之语,一句正好抢在四目相对之前说出口的话。他说,我退出。 第三只 无须仰头,他的双眼即能盯住天花板上那个黑点,暗自决定沿着弯折两次的直线,爬到那里去。说爬就爬,他蹬动右侧后面的两条腿,然后是左侧,然后再右侧,无比协调。这是现在娴熟的游戏,几乎不需要再分出额外的精力,几乎要哼哼起来,而在哼哼之前,涎水先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哼哼不上两句,便转为吃吃的并不属于他的笑,可那笑意是他的。至少,那笑意包含出自他的成分。 怎么能够不笑呢?他着实感到得意。就算这个词有些偏颇,往回调调,说自在总没问题。和前面那两个一样,他也为男人意识的挤压、侵占而惊惶,那莫名的无休止哀伤让他百爪挠心,可他很快明白,男人看似运用着原来的意识,却不过是在以进为退,步步入了他的彀。这是难免的,毕竟以他的躯体为模板,是他的爪子、坚壳、触须,是他的复眼,怎么能够摆脱得了。明白这一点,他就只需要体会,如此巨大身躯带来的力量。再孱弱,也突破他的想象,在他的族类前所未有。 怎么能够不笑呢?据说他的序号是第三,首先要重蹈前面两次的覆辙;据说他又是从头而来,经过他们以退出标志的节点,才得以到达现在的境地。如果属实——这家族内部的口口相传,自然无从确认——如果有机会——站在那两位的面前,他一定会忍不住笑,以刻意压制实质上意在适得其反的声音,告诉他们,只需要再多忍耐一阵,越过不适的山丘,就能抵达自在境地。 如他现在,已经一次弯折,从地面上墙,上到墙的三分之二处。他停下来,回看行经的痕迹,是直线的,几乎是直线的。他不满意房间里堆砌的物体,它们挡住他的道,让他无法在一个单纯的平面上划线。他又是感激这些物体的,因为它们,那线才又具备立体感,才让他获得的空间远远超过一眼所见。就像眼前,这张蒙尘但暗地仍旧金光灿然的画框,画框内自他来到就冲他微笑的妇人,他们给予……脚步声惊扰了他,一步往上,肚皮紧紧贴在画框外的玻璃上。 由外往内透进的凉意让他冷静,似曾相识般抛下方才的自得,回忆起眼前的场景,记起是在体内那个男人的世界,有着与他相对应的父母与妹妹。他的妈妈,此刻应该正例行地爬过那根圆乎乎的木头,为爸爸送去……他的心里一凉,顺藤摸瓜地寻求源头,果然,是妹妹,那个男人的和他自己的,重合重影的妹妹,正瞪着他。他扭动身子,想要让开,想要回到床单下面,却一动不动——男人控制着身子呢,死死抱住画框。沉寂中,另一双眼摸索过来,按住他和男人共有的身子,或者说,摁住又要拔起。接着,便是一通混乱,尖叫、摔倒、破碎……他再要分辨,只得到纯粹的疼痛,没来由地要将他的脸撕去,扔在什么地方,最好是挂起来。 更大的混乱接踵而至,他顾不上直线,顾不上什么黑点,再次放任那个男人,任随他也有份的身子被拖动、打转、倒立,不由分说地跌落在桌子上。公道地说,短暂的跌落中,滋生了一点飞行的乐趣,让紧接着的以背着地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甚至期盼着再来一次。没有了。四仰八叉地躺着,每一条腿都以重复无数次的方式,乱挥乱动。他感受到不受控制的颤抖,在体内传来,让他的肢体敲打着地板。不必默察,他知道,这来自体内的男人,更由一个声音,一个他听闻而未目睹的形象。那么威严、干燥,与他记忆中储存的词语关联的形象完全不符。当然,他知道,这里的“爸爸”是男人的,不是他的。可他…… 男人没有留出时间让他去体会,径自拽着两个人的身体,向那个声音的源头、父亲的所在而去。他看到了,是和声音相配的形象,仿佛被线条捆束、绷直,每一个侧面都在极力威严不自禁地干燥,仿佛立地可燃,然而除了胸前纽扣放射的金光,给予不了别的温暖。于是他笑起来,吭吭哧哧地笑得喘不过气来,要是爸爸知道,这世上有这样并列的角色,更会笑破肚皮吧。等这个男人离开,等身体完全复归他自己,一定要飞奔着……不容他想定,炮弹嗖嗖而来;不容他想定,男人转过身子,拖着他狂奔。他醒悟过来:笑与看都是次要的,现在得逃命。 可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啊!他的心跑到身体前面,不得不数次停下来等待,不得不数次拦阻男人的意识倒灌,想要传达自己的熟稔逃命的意念过去。你得加速,还得拐弯,出其不意才能甩开……甩不开了,炮弹砸中后背,砸进回落的心里,就像粗暴的钉子,要把他把男人把他俩,钉在地板上。晕厥之前,他只剩一口力气吐露——我退出。 第四只 苹果,石头中的火焰,火焰里的王子,王子中的斑鸠,斑鸠里的雨滴……他可以一直这样随机地将迄今为止积累的感觉与印象传递下去,传递即是发酵,发酵理应珍藏,珍藏必将享用。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苹果,是在窗台上,爸爸一再叮嘱他,藏在窗帘遮住的那一半后面,不要探头探脑,那样太过危险,他们必须等到大的光亮都隐身,确定窗户不会关上,才能从缝隙进去,开启冒险之旅,找点寻常不易得到的东西,带回给妈妈和妹妹。还是爸爸,最先判断出那个人正在靠近,提醒他再往后退一些。他一边退,一边咀嚼着爸爸神情、动作里蕴含的意思,忽然明白,爸爸并没有那么紧张,只要那个人不推开窗户,只要他们能够在窗户推开之前迅速爬动,离开那个人的视线。 一团陌生的气息忽然笼罩住他。是一团,他记得,降落下,扑过来,像糖浆黏住他,让他心甘情愿不动弹。清香又浓郁,脆甜又醇厚,鲜艳又恒久,他努力要把那一团分出层次来,但终究力有不逮,只好傻傻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巨大的嘴巴张开,覆盖在那圆实上,上下牙齿闭合,啃啮下一块,缺失处更露出不一样的色泽,暗示出另一种质地。他终究抵挡不住,沿着玻璃往上,爬到那人嘴巴对应的地方,从那咬合、蠕动中,见证着果肉翻飞间被压榨出汁液,并因这极为短促的翻飞,变更颜色与味道。那迅疾的变化迷住了他,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注意,窗户后面的那个人显然盯住了自己,并在酝酿什么。 他趴在地板上,任散碎的往事与记忆纠结,互相揉搓。身体自然是疼痛的,但这疼痛持续得足够长,以至于似乎亘古存在,至少自他接续以来,自他跨越过前面三次喊停的节点以来,疼痛就弥散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广,几乎成为唯一在怀的事。多亏这苹果的气息,提醒他,疼痛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他的生活、记忆还有可以落脚的点,虽然他知道陷在背上的苹果是疼痛的根源,并且随着时间的累积,它的腐烂会带来更深厚的疼痛,并可能以终结他的方式,终结疼痛,终结一切。但他就是迷恋,就是迷恋苹果在时间里或快或慢的变化,迷恋这些变化体现在外形上——除非以极其特殊的姿势来到镜子前面,他是看不到它的——特别是体现在气味上,那清澈悠长自然关联着生脆、鲜活的清香,被滴进浓浊的腐烂,不断扩散不断加重,让他迷醉让他贪嗜,他愿意趴在那味道里,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他顾不上那个男人,顾不上疼痛更多作用于对方——毕竟,他的意识已经快被挤压至于无——顾不上对方不能像他这样,仅凭嗅闻背部的气味,依靠对腐烂的想象与体验,就得以存活;虽然,他也清楚,这种存活实际上是同时对他与男人的压榨,是那未知其缘起、未知其终结之人之思的敷衍塞责。他知道,男人更顾不上他,从偶尔的与他无关的身体抖动中,他知道男人在不断回想前不久的逃窜,他知道在那些逃窜之梦里,苹果在继续轰鸣而来,沉闷炸裂。这些就够男人应付的了。更何况,男人还始终饱受愧疚的折磨,割舍不下不知道何时系在身上的责任与牵绊。因而,男人始终关注父母、妹妹,多过关注自己。 他是什么时候卸下这份重担的呢?这种自问不会有答案。历来都是如此,当他长大到足够进入他人的梦境时,就必须离开爸爸和妈妈,离开妹妹,去找到愿意与他共同营造新的巢穴的一方。这有什么不对吗?他从来不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但非要说,他其实是记得一些关键时刻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比如说,当妈妈第一次夸耀他的个头时,爸爸就揍了他一顿。比如说,当他终于能够熟练地歌唱时,妈妈就告诉他,永远不许对着妹妹吟唱。比如说,他装作漠然,实际上耿耿于怀的,就是当他爬上窗户,对着一张咀嚼苹果的嘴,体会到别样的滋味时,转过头发现爸爸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他回到家里,再也找不到他们。连他甚至还有前面三位共同筑就的家,都被毁坏殆尽。 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除了这背上真正属于他的苹果。还有什么值得流连的呢?除了这苹果时时都在变化的气息。他才不想管这一番番的接力,在接力中对与一个男人共同占据一具身体的体验,对两个意识融合与拉扯的调节。他更不想为别人探路,到达某个超出承受范围的限度,喊出那个词语,坐实自己真真正正的垫脚石的角色。他就要,他必须,停留在此处,停留在苹果的实在与想象里。直到,陪伴着它,腐烂成泥,消失于无形。 就这么想定的一刻,他听到新的声音说,你退出。 第五只 他到得有些匆忙,不过这种事谁又能先就做好准备呢?方一步入,烂泥般的痒便攫住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寸都要往下流淌,散作一团似的。这超出了他的经验,以往他都是强健地爬来动去,拖着食物回家,送到父母和妹妹面前,一有空闲,就修补一家人的住处,时刻提防着突然而至的灾殃。现在倒好,只能这么趴着,在晦暗的光线里,置身于比铁更硬的空间,被搁在一堆分不清是什么的物件中。 沮丧就这么压在心头,往复盘桓,过上好几天,他逐渐接受现实后,才意识到现在的身躯并不主要由自己控制。那个意识很孱弱,根本不符合他印象中一旦遇上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类,它细若游丝,随时都能崩断。但那孱弱意识,又不绝如缕,仿佛哀哀的目光或潮水般的叹息,将他浸没,让他不由自主地听从。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个男人的意识,是他从未想象过其存在的那种男人。意识到这一点,他相信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前面的接力者会退出,他都想即刻退出。现在,男人的意识正在缓慢积聚并在尚不充分时,动员着那些干枯的腿,向门口挪去。他知道这是危险的,却无力违拗,更别提每动一步,背上的痒都发作一次,吸走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已经知道,那是个生来就如此一般的苹果。不是每一条腿都能用上,甚至要说,大部分的腿都成了摆设,因此行进非常缓慢,挨到门缝前,他都喘不过气来。可趴在门缝的这一边,他知道这番折腾是值得的,也多少懂得了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这褊狭的缝里望出去,他看到粗笨的桌子、椅子,粗壮的腿,圆滚滚的肚子,然后是金色的纽扣、灰枯的头发、油光的髭须,另有一团团的烟雾,一部分往上翻滚,一部分往下沉坠。就是在这乱糟糟之中,有一具发出柔和的白光的身躯,他不能从横竖不一的物的遮挡中,看清其全貌,但是足以知道那是在场的唯一,只有那躯体,如此的协调、美丽,如同他在春光中,伏在草丛里,目睹其拂动的柳枝。他知道,男人是为她才来到门口,才张望的。形象已是如此动人,由她的手腕、手指的灵动,由她脖子托着的提琴,更是流淌出让他忘掉自己是一只甲虫的颤动灵魂的声音。 他并不完全懂得那声音所有的微妙,但已足够他沉醉,足够他遗憾自己不能和男人完全合一,他甚至想抛掉自己的意识,舍弃自己。因此,当男人挤开门缝,要离那形象那声音更近时,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跟随,乃至怂恿男人往前一点再一点。果然,离得更近,白光的沐浴更温暖,那少女仿佛血肉之躯与大理石雕塑的合一。她是忘掉或者不在意这一点的,因为她的整个身心,全在那琴上,她的静穆、高贵,她热烈的情绪,生命的活力,无比恰切地调和成温煦的春风,在屋里回荡。于是,他又跟着男人前进了几步。他觉得,他随时都可以跟从男人,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言笑晏晏。 幻想戛然而止,并以戛然而止提示,那真真切切不过是幻想。春一下切换至冬,房间里的声息与响动,全部停顿。白光迅速退却,扔下一具再寻常不过的少女的躯体。紧接着,眼前的混乱一格格升级,带着互相依托的气急败坏。他没有完全明白,但感到了那个共生的男人所剩不多的精力在聚集与涌动,并且毫无出口,只得在体内横冲直撞。粗壮的腿快速移动、消失,留下那个男人的父母与妹妹——他终于抽空,从男人的意识里,挖掘出这些表皮的内容——他们在说着话,谈论与男人也就是与他有关的事。他并不太在意,因为他时刻可以喊出那句话。即便如此,他依旧感觉到冷,从他们说的话,更从他们漫长的沉默以及伴随着沉默望过来的目光。 于是,他跟随男人,转动躯壳,迈动枯腿,留意着不被男人动荡的意识,带偏方向。可似乎只要他们动,就没有对的方向,因为这些动作搅起更大的混乱。所幸这一次的混乱极其短暂,紧随其后的仍是沉默,让他冷到打战的沉默。他就在沉默中,被男人带着转到正确的方向,拖着回到门口。男人回头望去,他也跟着投去目光,然而得到的,他实在不忍心说出。他们就这样挤进门去,门内是一样的冷,让他根本不愿意多等一秒钟,便使出所余无多的精力喊着,我退出,我退出。应和一般,身后传来重重的撞上门的声音,然后是上锁的声音。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一期)
李宏伟,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称谓》、长篇小说《国王与抒情诗》《灰衣简史》《引路人》、小说集《暗经验》《雨果的迷宫》、对话集《深夜里交换秘密的人》等。曾获郁达夫小说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徐志摩诗歌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