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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3期|陶丽群:海边的火光(节选)

时间:2023-05-0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陶丽群 点击:

陶丽群,壮族,广西百色人,文学硕士,现供职于百色学院。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十月》《清明》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有作品入选小说年度排行榜和年度选本。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壮族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安徽文学》年度期刊文学奖等奖项。

 

小镇和大海之间隔一条宽敞平坦的马路,来往车辆极少,这条隔离路因此多半时候是空荡荡的,只有临近黄昏时,镇上那些散养的狗才会来光顾一阵子。谁都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唯独喜欢这个时间段,而白天又躲到哪里去。小镇一年四季雨水极少,即便是台风季,也鲜少有几场像样的雨水光顾,台风也像个极为客气的远房亲戚,来去匆忙,不作久留。到了风平浪静的秋季,阳光坦坦荡荡落在小镇之上,辽阔的海面看起来像凝固了,需要久久凝视,才能看见粼粼的波纹在律动。平静的海面会给人一种时光永恒的错觉,像是能永远停留在某一个时空里。小镇的周边、街道两旁、海边路等,都种满芒果树,这种热带植物生命力极为强悍,因此能适应小镇的酷热、少水,以及永恒的孤寂。到了夜晚,次第亮起来的灯火让安静的小镇有了点“闹”起来的意思。灯火色彩斑斓,原因是民宿极多,几乎每家都有两三间对外开放的房间。这些民宿的门面依据其主人不同的审美,装修得五花八门,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在门面上装饰满烦琐的五彩迷你灯,它们一亮起来,“闹”的意思便出来了。镇子不算大,因其临海,也就有了吸引游人的资本,只是吸引的力度不大,这个镇子从未刻意去做这方面的宣传,安静蛰伏于临海一弯中。她是敞开的,接纳所有不期而遇的游客;她也是传统的,固守自己的风俗与品性。这里既是他人的星辰大海,也是本地人的红尘俗世。这没什么不好。

总体上来讲,小镇其实和二十多年前没多大区别。当然了,多出来那条落寞的隔离路,而以前那里是一片掺杂碎石的裸露之地,从小镇一直延伸到海边。镇子后面早先那片阴森森的长满野生桉树和苦楝树的林子被砍伐殆尽,种上不畏酷热与干旱的芒果树。

正因为几乎没什么改变,所以一切悲喜也被凝固了,无法被有效淡化并带走,一切都像刚发生在午饭前那段时间般鲜明。至少黎海生是这样认为的。

一入夜,他便开始在小镇上游走,像一部老挂钟的时针那样一圈圈旋转,缓慢,坚定。他熟悉沿途的一切:房屋,门店,灯火,街巷的深窄,拂面而来的海风和海水的气息。黎海生冷峻地扫视一切,尤其是迎面而来的每张外地游人的陌生面孔,一眼扫过去,迅速判断游人的身份和特点。会有极少警惕性极高的游客感知并挑衅般迎接他的目光。黎海生确定并无异常之后,目光软和下来,点头致意:朋友,海边落日不错,好好欣赏。他从来不建议观看海上的日出。

他喜欢每天落日那段时间。清晨的蓬勃和中午的旺盛过去后,平缓的黄昏来临了,白天与黑夜衔接处那段短暂柔光,会让他变得松弛不少。这种时候他会做到和自己坦诚相见,他看见并接受自己的孤独、脆弱、破碎,以及无能为力。这一刻他变成了真实的自己。没错,一天的时光当中,除了温和的黄昏,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自己。

夜晚来临后,小镇白日的灼灼热浪渐弱下来,从海面吹来的凉风把人抚慰得恰到好处,完全松弛下来了。夜晚的黑色有危险,也容易麻痹人的神经。黎海生经历温和黄昏的短暂松懈后,夜幕落下来,他又开始变得警觉起来,身上每个毛孔都打开到极致,灵敏感触每一寸流淌的空气。危险。这是他想捕捉的气息,他对它简直有难以遏制的渴望。

走完小镇三条主街道,再绕到镇子后面那片黑黝黝的芒果林。小镇的灯火在这里隐退了,边界感非常强。这是一片完全黑暗的地带,芒果树繁茂的枝叶挡住了天上的星光,漏下一星半点的光亮反而衬得这片地带黑得更加彻底。黎海生知道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他早就把这片林地每一块地表都摸清楚了,没有哪一片绿叶逃过他的双眼,每条地面裂缝都充满过他审视的目光。

林子是不进去的,站在边上默默盯住这片幽暗之地,将林子深处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准确纳入听觉系统,并作快速分析,它们来源于什么?是人还是物?

毫无例外,都是些大自然中司空见惯的声响。之后点上一根烟,他抽得很大口,像是在吃,很明显烟已经不是烟了,吸入吞咽的是另外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

“不用老去那地方,里头连只搞事的老鼠都没有。”黎海生绕完整个镇子后,落脚点固定在安迪纳斯酒吧。十二年前,一个梳辫子的苏州小伙子随游人来到这个海边小镇,在海边沉默地看了半个月日出后,决定安身于此,遂盘下这间店面。当时还是一家小饭馆,夫妻店那种。几经装修后成为如今的样子。屋内以黑灰为主色调:吧台、桌椅、地板、墙壁、天花板、女服务生的制服、烟熏妆容等,配以柔和得近乎朦胧的灯光,就算在烈日如火的白天步入安迪纳斯,也会有种一脚踏入黑暗地狱的感觉。然而往往这种魔幻般的幽暗迷离世界最能吸引人类。来小镇的游人晚上几乎都聚集在安迪纳斯,将身心置于黑暗色调之中,小酌两杯酒水,音乐恍若从遥远天际漫过来。此时你是谁都不重要了,异域与异质空间造成的双重迷离与恍惚让人感觉承载俗事的肉身已远离,只剩下最本质的、最纯粹的你,无比轻盈与真实。

黎海生往往一眼便能望穿这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无非是一些处于热恋中的情侣、两个婚外的冒险者、逃避熟悉环境的同性恋者。单独端坐一隅的孤客是他重点关注的。然而也没什么异样,这些人无一例外是破产、失恋、郁郁不得志者,抱着避难心态来到海边小镇,期望一段陌生之地的时光能为茫然无绪的人生重新找到方向。

扫了一圈安迪纳斯内的客人后,黎海生照例落座于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平头悄无声息从黑暗中浮到他身边。他们二十多年前是同事,黎海生那时刚过而立之年,平头略小几岁,未成家,而他已有妻女。平头在夜晚巡街时,有时候会尾随他,他知道身后跟着条尾巴,平头也知道他知道自己跟着,两条影子相安无事默默相随,心照不宣的。如今两人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坐在彼此对面,看看对方脸部下垂的肌肉,松弛的眼袋,往上爬的发际线,鬓角的斑白,像看见渐渐被时间淘尽、生命力越来越衰弱的自己。这是黎海生所不能接受的,他越来越不愿意面对平头,他不能接受流逝得越来越快的生命力。

吧台服务生给他们递过来两瓶常温苏打水。他们已有二十多年不喝任何含有酒精的饮品了。

“随便走走。”黎海生含糊地说。这样的对话他们进行过无数次,彼此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平头劝不住黎海生,黎海生也不能打消平头劝阻的念头。平头在幽暗的灯光下打量他的伙伴:日益消瘦了,比年轻时整整小了一圈。事情发生之后最初那几年,平头一直想调离这个小镇,报告打好了,调离原因也很充分,且是平调,难度不大。但每次快提交报告时,总像有只魔手拽住他,最后不了了之。肉身可以逃离现场,良心呢?

“今年台风少。”平头拧开苏打水瓶盖,望着幽暗之光中的客人说话。他的面部表情和黎海生的严峻恰恰相反,始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惺忪的单眼皮之下泄露出来的目光也是涣散的。但你若认为他真是个混沌之辈,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中,最细微的不轨之举也休想逃过那双惺忪之眼。

“上个月发生的抢劫案结了。”

……

“乔巴收到警校录取通知书了。”

……

平头自顾自说,不介意黎海生坚如磐石的沉默。黎海生对后一句轻轻点头,算作答。通常也是这样,平头说三五句,黎海生回一句。他只针对主要事情回一句半句,且这“回”多半也是轻微摇头或点头,不吭声。

一声突兀的闷响声打破了安迪纳斯的沉静,某种和谐立刻被击碎了。那是空啤酒瓶底与桌面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来自酒吧最边上那一角。光线朦胧,但两个高凳上的男人还是看清了鸭舌帽之下那张掩在幽暗中的瘦长脸,他面前的方桌上立着至少五个空啤酒瓶。女服务生慌里慌张从吧台后出来,平头制止了她。他挪下高凳,朝那角落走去。黎海生低下头。情绪外露之人一般外强中干,遇弱则强遇强则弱,典型的怂包,连瘪三都算不上。他对这种货色毫无兴趣。

半分钟不到,平头就回来了,示意女服务生过去买单。买完单,怂包夹着两个瘦削的肩膀出了安迪纳斯。

两人都没兴趣谈论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插曲,这种事情每天都发生。镇上的人谈不上有多善良,基本上也不会主动惹事,挑事的大多是外来游客,尤其是那些孤客,本来就是带情绪来的,惹出点事情来也挺正常。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坐着,幽暗的灯光像打在两张面具上。通常就是这种状态,他们早就无话可说了。黎海生几乎每晚都会来安迪纳斯,平头并不是,一个星期来一两次,主要是为了见见黎海生。他们的家都在镇子上,见面其实很容易,但他们几乎不在家里见面。

像两尊石塑般坐到十点半,平头拿出手机扫码付了两瓶苏打水钱。

有夜风,凉丝丝飘浮在巷子里。两边民宿门脸上的彩灯闪着迷离的光彩,一路往巷子深处延伸。三三两两的行人穿梭其间,被斑斓的灯火一打,像一个个虚幻的鬼影在飘荡。都是游客。两人在安迪纳斯门口告别,没有言语,只相互对望了一眼。平头朝安迪纳斯左边走,巷子尽头是小镇派出所,他已经在里面工作大半辈子了。二十多年过去了,里面其实没多大变化,前些年新起的两层办公楼分毫不差落在旧址上,除此以外无任何变化:四方小院子,院中央巨大而沧桑的小叶榕,从枝干上垂下来的根须粗得可以挂人。一张水泥乒乓球台立于树荫之下,两台永远处于半新半旧的警车靠院门右侧围墙停放。不用刻意回想,这一切早已刻入黎海生的脑海。二十多年前,他和平头堪称派出所“双雄”,发誓以命护卫这座海边小镇。那时候他们年轻强壮,热爱生活,两人面对面坐着审案卷,偶然抬头,四目相对,默契无比地迅速站起来,脱下制服直奔院子,一场格斗就此展开——那是他们想要打开被困住的思维时所采取的调节方式。黎海生善于防守,平头擅长攻击,进攻的招招凶狠致命,防守的见招拆招化险为夷。那时候所长五十出头,是条爱过敏的山东雄武猛汉,一米九的个子杵在边上抱臂作壁上观。冷眼观了一阵,嫌弃他们斗得不够狠,气势出不来,二人格斗遂演变为三人混战,厮杀声震天,小院被虎虎生风的拳脚弄得灰尘漫天飞。格斗声招来闲逛的狗,也招来看热闹的人,簇拥在派出所门口像发生了群体性上访事件。镇上就有人说这个派出所的干警有股匪气,动不动就斗狠。山东猛汉巨目一瞪,我们不狠,你们连梦都做不稳。小镇离市里远,离省城更远,海风海浪通常悄无声息,晨升朝阳昏落晚霞,一切都是缓慢而平淡的。那时游人远没现在多,小镇生活平静得近乎枯燥。两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倒是实在人,并未有失落感,平静甚至枯燥,亦是另一种平安,这是他们毕生所要守护的,没什么好抱怨。那时候,他们常结伴狂奔于黄昏的海边,一奔来回二十公里,拂面的柔和晚风和宽广平静的海滩,让他们极有成就感——这个镇子的每寸土地及每个生命,皆因他们的存在而拥有宝贵的清宁……

带着淡淡海水腥气的夜风吹来,不远处海浪席卷而来的声音像黑夜发出的呜咽。夜晚的海面其实并不黑,海水在黑夜里会发出一种类似打磨过后的灰白亚光,像一面幽暗中的镜子,越往远处延伸,这种光越明朗,接近即将黎明的天色。暗夜中模糊的大海,让黎海生觉得极像人生本质——没有明显边界,黑白相互交融,任何试图想要将其弄得一清二楚黑白分明的想法都是徒劳的。这种顿悟常常让黎海生产生与人生际遇和解的想法。而到了白天,面对深邃高远的蓝天和灰色海面形成水火不容般剧烈的反差时,他又恢复那个凡事追求非黑即白的自己。他站在隔离路上,面朝幽暗之光中的大海,二十多年来,时刻蛰伏在他胸口的痛变得更为剧烈了。这让他怒火中烧。他离开隔离路朝海边走下去。长长的海岸线在灰白的海面映衬下,他看见几个彼此相隔遥远的模糊人影凝固般立在海边。每个在夜晚凝望大海的人都有他秘不示人的理由。黎海生缓缓蹚入海里,海水没到他的膝盖时,双膝一折跪在柔软的泥沙里,弯下腰将头埋进冰凉的海水中,他灼热的剧痛与燃烧的愤怒,他的无奈与泪水一并埋了进去。

家务活儿是永远做不完的,乔黛和镇子上大部分女人一样,每天从天色微茫开始料理家务,到落日时分,一个普通家庭的日常便基本完整成形,也将变成无可挽回的昨日。她的家务活儿其实很少,但她善于将它们不断细化,在细化过程中又往往节外生枝,因此她总有忙不完的活儿。移开靠墙的沙发,打算清洁沙发底下的地板时,却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发现一枚黑色的方扣子,它躺在那里,散发着谜一样的气息,成功将她从清洁工作上引开。这枚充满悬念的扣子落在她的掌心里,她思索起来:它来自哪件衣服?是她还是黎海生的?如今衣服在哪里?接二连三的疑问将她从沙发旁带走,领她进了卧室,箱柜成为她新的忙碌场所,客厅移开的沙发就这样被搁置了。翻箱倒柜的过程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偶然往旁边的梳妆台一望,幽暗光线中的镜面又向她展现一个充满疑问的世界……

这些琐碎的家务活儿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无孔不入占据她的生活的,它们在她的生命中赢得一席之地只是近几年的事。在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全部的热情和精力都倾注在要生一个孩子这件事情上。乔黛恐惧并痛恨所有的夜晚,各种关于孩子的梦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睡眠中,她被困扰、诱惑、折磨。在梦中,不同年龄的孩子总是待在她前方不远处,婴儿躺在不远处的摇篮里啼哭,孩童坐在不远处的地上流泪,十来岁的孩子站在不远处抽泣。她向他们伸出双手,朝他们走过去,不断朝他们走过去,那段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总走不完,她一直向前走,孩子一直往后退,彼此之间的距离充满弹性,永无止境。这段像被魔鬼操控的距离让她疲于奔命,她在梦中走过无数山道、丘陵、断桥、沟壑、森林、河流。当她精疲力竭地快要赶上孩子时,孩子忽然间从她眼前消失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猝不及防掳走,只留下空空的摇篮、散落于地上的鞋子、被扔掉的衣服。这种梦长着非常尖利的牙齿,会咬人,乔黛每天都遍体鳞伤,对孩子的渴望变得近乎痴狂。她必须要尽快怀孕、分娩、哺乳、抚养,重新成为母亲,将那些虚幻之梦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她似乎又回到充满激情的新婚时期,肉体无比丰盈敏感。她变得主动起来,带着宗教般的虔诚与热烈在暗夜将自己完全打开。黎海生是犹豫的、被动的、悲怆的,这种状态在乔黛的主动热烈的抚慰下往往激发出最为强大的爆发力。他们完全颠覆了以往的温情与体贴,极具进攻性地进入彼此,索要彼此,给予彼此,激烈,坦荡,决绝。

旧有之物被她清理一空了,在这点上乔黛似乎表现得极为理性。她将它们归置于一处,并将家中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保不遗漏任何相关物件,然后按照小镇习俗,在夜晚将它们于海边焚烧殆尽。当然,这种理性绝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漫长剧烈痛苦蜕变的结果,实际上也是不得不接受。要重新开始,必须走出泥泞旧日。她重新购置纯棉婴儿衣物、奶瓶、体温计、婴儿车、玩具。乔黛是有经验的,所购置物品基本上是在经验指引下进行。她精心准备一切,年复一年,关于孩子的物品越来越多,置放在布置一新的婴儿房里。她深信心若唤物,物必至。她用全部生命在呼唤与等待。

新生命迟迟未从梦中走到现实。她无法参透自己身体内部的奥秘,就像无法参透那些厄运降临的因由。四十五岁之后,她的生理期开始紊乱了,对此她并没怎么灰心,多年来持续燃烧的期待之火几乎变成一种固若金汤的信仰。让她忧虑的是黎海生日渐衰老下去的身体,不管是他的精力还是体力,都肉眼可见地在日渐流失。她对自己有信心,对黎海生却力不从心。特别是近几年来,黎海生变得越来越不配合她了,他的抗拒很明显,当然,他从未对她表现出不耐烦。他终日沉默,有时候她觉得待在身边的其实只是丈夫已然空无一物的躯壳,心和灵魂早已不知去向。乔黛当然是爱丈夫的,她的感情从未发生过任何偏差,并且一直在向他传递这样的信息,她相信黎海生能感受到这一点。乔黛的忧虑变得日益沉重,因为它所指向的是她的愿望很可能将一辈子无法实现的可怕事实。除了对生孩子持续倾注热情,她开始将自己的精力细化,挤压一部分到家务活儿上,尽可能填满白日的每一分钟,将困扰她的隐忧逼入无路可去的死角,最后迫使它们销声匿迹。

白天大部分时光,她都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度过。他们的房子和镇上的所有房子一样,一楼是水泥砖搭建,二楼全部由木板构建,屋顶青瓦覆盖其上。二楼的木板墙壁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看起来陈旧不堪,其实稳固性极好。千万别小瞧它们的造价,上好的木料通常要比死气沉沉的水泥砖贵重得多。二十多年前,他们家也在二楼开过家庭旅馆,有三个房间及一间公共浴室,后来关掉了,在房子外搭了通往二楼的外置楼梯,另开门窗,封闭屋内从二楼通往一楼的楼梯,将经营权租给邻居。

这间小房间紧挨她和黎海生的房间,四面墙壁没有任何污痕,当然,它们早已不像刚粉刷时那样亮白如雪,如今像置放多年的白纸那样透出淡淡的幽黄。而当初,这间房内的四面墙壁,除了被小衣柜遮挡的部分,一米高以下的地方全被各种颜色的水彩笔涂抹得一塌糊涂,那种杂乱无章且稚嫩的线条带着生机勃勃的热闹。生机勃勃,曾经是他们家醉人的生活氛围。如今,那些五颜六色的涂鸦全部消失在后来粉刷上去的腻子粉之下了,与此同时消失的,是一个家庭几乎全部的活力。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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