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应该找个男朋友的念头,是杨季青在最近一次晾床单时冒出来的。那是上周日,她搬进粮道街新租的那套一室一厅的第二天。把那床浅粉色的床单从洗衣机里拎出来,准备折上几道再挂进晾衣架时,她犯了愁,床单横竖都比她高得多,她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叠起来——之前是有一起合租的女生帮忙。最后,杨季青只能把它拎到卧室那张大床上铺开,上下左右对折几道,而不是像她这样做时想象的那样:他扯住两个角,自己扯住另外两个,自己向他走过去——或者他向自己走过来——把四个角叠起来,如是反复,两个人越走越近,直到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远处的龟山电视塔、长江大桥和对面的几栋小高层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天际线。把床单晾起来之后,杨季青在阳台上望着那道天际线发起了怔,她想起了吴晓灿。更准确地说,她想起来的并不是吴晓灿这个人,而是这个名字——时至今日她甚至已经忘了他的样子,这个名字就像天空中掠现的鸽群一样从她脑海里掠现了出来。 吴晓灿是她的前男友,五年前他们走到了一起,三年前分开了。尽管手机里还留着他的电话,还存着他的微信,但是杨季青并没有想联系他的意思,更没有和他续接前缘的想法。这倒不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个一岁多的女儿——杨季青在朋友圈见他晒过几次,而是她一开始就知道和他没什么可能,自己并没那么喜欢他——现在她再次确认了这一点。杨季青很清楚,自己刚才想象出来的那个他——和自己一起叠床单的那个他——并不是吴晓灿,自己想到的“吴晓灿”这个名字也并不代表吴晓灿那个人,而是她正在期待着的不过目前还毫无踪影的另一个男性。 他和自己是同龄人,比自己大五岁之内或者小三岁之内——这是37岁的杨季青所能接受的年龄浮动极限了,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油腻,不算帅——但是也决不能丑,最好还能有一定的精神追求……对于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男朋友,杨季青有着非常清晰而具体的标准,她相信自己一定会遇到他,而且在遇到他的时候也一下子就能把他从人群中挑出来,就像是把一个错别字从一行句子中挑出来那样——杨季青被这个比喻逗笑了,那是此前五年的校对生涯给她带来的惯性。不过问题是,现在他在哪儿呢?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杨季青怔怔地望着那道天际线想。 想找个男朋友的念头,并不全是因为父母的催婚,也不全是同龄人都陆续结婚生子生女了的那种对比之下的压力,而是杨季青觉得自己确实该找个男朋友了。她已经单身三年了,已经37岁了,对她来说,无论是在一个女人所需要的哪一种需求上她都需要找一个男朋友了。是的,她又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又不是一个拉拉,找一个男朋友恋爱、结婚是迟早的事,既然是迟早的事,那么就宜早不宜迟。 接下来,靠着阳台上的水泥廊柱,杨季青又想象起来那个他。此时此刻,他好像已经从对面小高层的楼顶上降落下来了,降落到地面上,然后又来到房间,站在自己背后,两只手臂从自己背后伸过来,环扣着自己的腰,下巴就搁在自己的头顶上,自己分明可以感受到他双手结实有力的环扣,他下巴上的胡茬和温度,他口鼻中呼出来的那一下接一下的温热的脉冲。杨季青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凑上去,想迎接那一下接一下的脉冲……意识到做起了白日梦之后,杨季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仿佛刚才的那些想象被看穿了,虽然周围并没有什么人。 她把目光收回来,转身回到客厅,她想到了那套换下来的内衣还没洗。这时候放在桌角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宋贺思蕊,自己以前的同事,她前天和自己约好了今天下午去逛街。在成为同事之后,她经常会约自己一起去逛街。 宋贺思蕊问杨季青在干什么,又说不想在家吃午饭了,要不然一起去群光广场吃海底捞吧,吃完就可以直接逛街了。电话那头,在宋贺思蕊的声音之外,杨季青还听到了其他声音,她儿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妈嗯嗯哈哈逗孩子的声音,在她们的旁边可能还坐着她的丈夫……之前杨季青去过他们家几次,差不多就是一副这样的场景。杨季青望了一眼冰箱——里面还放着昨天买的排骨、玉米和莜麦菜,她本来是打算中午在家做顿饭的,不过她还是答应了宋贺思蕊——她也不想在家做饭了,一个人的饭最难做,做多了吃不完,做少了不够吃,而且一个人吃再好吃也不好吃。 杨季青看了看表,还早,才十点半。接下来,她把内衣洗了,把地拖了,又给那几盆绿植都浇了水,直到十一点一刻才化了个淡妆出门。从她住的地方到地铁站要十分钟,再坐地铁到群光广场要半个小时,等她到了,宋贺思蕊差不多也到了。 宋贺思蕊比她晚到几分钟,是她丈夫开车送过来的。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这样的能力,让身边的男人都围着自己转起来。乘扶梯上楼时,杨季青暗暗把自己跟宋贺思蕊做了个对比,学历、工作、相貌、家庭,自己并不比她差多少——甚至很多地方比她还强,不过现在她们的差距可就拉开了,她们这个年龄段的女人该有的一切宋贺思蕊几乎都有了,房子、车子、丈夫、孩子、家庭,而很多女人没有的她也有了——杨季青知道,她在公司里还有个相好的……而相比之下,杨季青拥有的就太少了,甚至,甚至连个男朋友也没有——杨季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剩下来了。 当天晚上,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逛完街她们又一起吃了晚饭,后来又是宋贺思蕊的丈夫来接的她们,把杨季青也顺路送了回来。逛了一下午,杨季青累了,她想洗个澡就上床睡觉。洗完之后,她才意识到床单还一直在阳台上晾晒着——在此之前她竟然完全忘了这一点。杨季青把床单收回来,铺在那张大床上,前后左右地一点点抻开、展平,这让她又想起来上午晾床单时想到的那个他——他扯住两个角,自己扯住另外两个,两个人把四个角牵开,把那面浅粉色床单铺在褥子上…… 铺好之后,杨季青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顺势在床上歪倒下来。望着浮映在窗帘外面的那些影影绰绰的灯火,她不由得贴紧床单,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2 杨季青本科读的是哲学专业,研究生读的是公共事业管理专业。哲学、公共事业管理,对于这些年来热得不能再热的职场来说,这是两个冷得不能再冷的专业,所以从一开始她所从事的工作就与这两个专业完全没有关系——她相中的那些与这两个专业对口的岗位里没有一个相中她的。毕业之后的这些年,杨季青一共换过三份工作,第一份是在出版社做校对,做了五年;第二份是在一家晚报做记者,做了四年;第三份——也就是现在正干着的这份——是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做采编总监。 她来这家公司已经大半年了。她原来所在的部门主任汪鹏在他们那家晚报停刊之后出来拉了一笔投资做了这家公司,又拉了她和另外几个同事一起过来做管理,说是“要把纸媒丢掉的阵地重新抢回来”。能不能抢回来、能抢回来多少杨季青不知道,她只知道再在那家只剩下一块招牌的报社继续待下去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出来了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树挪死,人挪活嘛!而且回过头看,杨季青还是对来到这家公司充满了庆幸,要不然,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排着队等面试呢。 这是一家朝气蓬勃的公司,朝气蓬勃一方面是说它志向高远,另一方面是说它员工年轻——平均年龄只有25.5岁。这个数字就写在公司进门口的橱窗里,杨季青每天早上都可以迎头看见,每天她都会下意识地拿自己的年龄减一下那个数字。 杨季青知道,要不是他们几个作为管理层的80后拖了后腿,那个数字原本还可以更小一些的,要知道其他一线员工——搞策划的、搞广告的、搞摄影的、搞采编的、搞设计的——差不多都是95后,甚至还有几个00后。这层用意,汪鹏在一开始做这家公司时就跟他们说了,说自媒体的市场在年轻人,要吸引年轻人就得用年轻人。杨季青很认同这一点,是的,得年轻人者得天下,要做就做年轻人喜欢的内容,这才是王道,才是真正的市场之道,而不能再像之前他们做报纸时那样了。 而事实证明,起用年轻人的策略也是完全正确的。才大半年工夫,他们公司运营的两家自媒体就显示出了良好的势头,粉丝量一天天稳步增加,阅读量也一天天节节攀升——偶尔还能出来几个爆款,甚至已经有商家开始主动找上门来谈投放广告的合作事宜了。对于这个成绩,汪鹏表示出非常大的肯定,就像他在会上所说的那样——搞!就这么搞!照这个势头搞下去,别说能把纸媒丢掉的阵地抢回来了,就是别家自媒体的阵地也能抢回来。汪鹏进一步强调说,希望公司的年轻人能多多发挥活力,以新生力量带动中坚力量,把旗下的两家自媒体做成行业翘楚和样板! 杨季青领会汪鹏的这层意思,事实上她也一直在贯彻这层意思,她负责的选题策划、内容采编等也都尽量让年轻人发挥能动性,尽量贴近年轻人的兴趣和观念!不过天天被这么一帮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人围拢着、衬托着、提醒着,也让杨季青产生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那就是——自己老了!之前在报社的时候,她还是同事们嘴里的“小杨”呢,现在一转眼就变成了他们嘴里的“杨总”、“杨姐”甚至“杨大姐”。听听,杨总、杨姐、杨大姐,这让杨季青经常生出一种岁月无情的感叹,她没想到自己还不满37岁呢、还没结婚呢就已经要退出年轻人的行列了。 是的,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杨季青也不得不接受这一点。她是学哲学出身的,她非常清楚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道理。不但接受这一点,同时她也接受年龄在他们身上派生出来的那些东西。是的,虽然平时大家是一个整体,一起上班,一起头脑风暴,一起研究选题,一起吃饭聚会,但在这之外就不一样了,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圈子,有年轻人的生活,他们和自己之间的界线是清晰存在的,也是难以逾越的,就像自己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之间也有这么一条界线一样。 这么说吧,他们这些90后和00后压根儿就不关心自己这些80后们关心的那些东西,什么房子、车子、婚姻、孩子,什么人生、梦想、价值、意义,无论形而下的还是形而上的好像都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好像也从来就不考虑这些,也不需要考虑这些。对他们来说,玩,有人一起玩,换着各种花样玩,才是人生中最最重要的部分,就好像那就是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和支撑着他们走下去的唯一目的。 这一段他们玩得最多的是密室逃脱和剧本杀。杨季青听编辑蒋扬晨说过很多次了,说那是现在年轻人最潮、最IN的游戏,怎么怎么好玩,怎么怎么刺激。对这种亚文化的东西杨季青并不是不了解,她早就在网上见过,他们公号也做过推介,不过她还是不明白吸引他们一下班就约着去“逃”去“杀”的点到底在哪里,每个人都仿佛戏精上身般拼尽全力,在一个个背景各异的案件里揪出欺瞒同伴的嫌疑人,享受着用智商和推理碾轧同伴的成就感,或者为一个个情节曲折迷离的剧本而感动落泪甚至痛哭流涕,制造着在虚假情感中找糖、磕CP的满足感,难道就为这些吗? 不考虑未来,也不考虑过去,甚至也不考虑现在,他们几乎每天都沉迷在一场又一场虚拟出来的真实和刺激里面——好像这些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全部生活。生活?不,杨季青觉得这并不是生活,顶多算是虚拟生活,他们宁愿悬置在半空中生活,也不愿意降落到地面上来生活——说白了,这就是逃避现实,对,逃避现实!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每一代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玩法和活法,杨季青很理解这一点。不过,与此同时她也很清楚另一点,别看他们现在是这个样子,等某个时间点一到,他们就会把那副年轻人的壳蜕掉的,就像狗褪毛、蛇蜕皮一样,不想也不行——当年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到了那个时候,05后,10后,20后,一茬接一茬的年轻人都冒出来了,他们这些现在的年轻人也都会被挤老的,也都会被挤到自己这个序列上来的——是的,岁月无情,岁月最公平的一点就是对谁都无情。 虽然他们也约过杨季青去“逃”去“杀”,不过她一次也没去。密室逃脱不就是复杂版的闯关游戏吗?剧本杀不就是围着一张桌子过家家吗?她想,这样的游戏自己小时候不知道玩过多少次了。杨季青不需要这些,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逛街,看电影,喝下午茶,或者做做家务,浇浇绿植,看看书,刷刷视频,用一句时髦话说,那不香吗?是的,年轻人那套已经不适合自己了,对下个月就要过37岁生日的自己来说,生活并不是虚拟的,而是非常现实的。具体说,杨季青最现实的需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找个男朋友,尽快把自己嫁出去,尽快过上此前是父母希望她过上现在是她也希望过上的那种生活,就像自己的同龄人几年前就过上的那样。 3 杨季青把自己认识的那些适龄单身男性挨个扒拉一遍也没扒拉出来一个跟自己合适的人,甚至有点儿可能性的也没有。杨季青不得不转向了网络,她下载了目前最火的那款交友APP,注册了账号,又把自己的条件和要找的男朋友的条件都一一列了出来。虽然也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杨季青还是想试一试,大海捞针,万一就捞着了呢?是吧? 不得不承认,网络的力量是巨大的,它是当今掌握着最多资源的媒婆,并为所有单身男女都架起了一条自由通往彼此的鹊桥。仅仅三天后,杨季青就收到了几十个热情洋溢的“私聊”。按照要求,他们或详或略地介绍了自己的身高、体重、学历、兴趣、爱好等等情况,有的甚至还发来了照片,生活照,艺术照,应有尽有。 在这些应征者中间,有一个网名叫“凯撒大帝”的表现得最积极,每天都给杨季青发来十几条“私聊”。他和杨季青算是同龄人——比她小一岁多,本地人,身高1.74米,体重65公斤,本科学历,大学学的是国画专业,现在在一家艺术培训机构当老师……对于“凯撒大帝”的情况——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的,杨季青基本上是可以接受的,跟自己之前设想出来的那个“他”基本一致,相貌上也比较接近。杨季青看过凯撒大帝发来的照片,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以四十度角仰视着右前方,一副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样子,虽然谈不上有多帅吧,但最起码不是自己讨厌的类型。 聊到一周的时候,“凯撒大帝”主动约杨季青出来见面。虽然还没有做好那么快就见面的准备,不过最后她还是答应了。她想,见见还是很有必要的,百闻不如一见,见了面才知道是不是合适,不然聊热乎了见面又发现不合适岂不是白费热情? 他们约在粮道街上的一家小馆子吃晚饭,他请客。杨季青看得出来,“凯撒大帝”对自己是比较满意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比“私聊”里表现得还要热情了,一直在寻找着话题。当然,杨季青对坐在对面的“凯撒大帝”也算是满意的,相貌、气质、衣着、谈吐,虽然比自己想象的那个“他”差那么一点儿,但是也靠得上去。唯一让杨季青吃不准的,是“凯撒大帝”身上让她隐隐感觉到有点儿什么不对,至于是什么不对,她一时也说不上来。杨季青告诉自己,自己的条件也就那样,别太挑剔了! 吃完晚饭已经九点了,“凯撒大帝”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他去买了两杯咖啡,又提议一起在附近走走。他们从粮道街拐上胭脂路,从胭脂路拐上民主路,接着又穿过古楼洞。走到蛇山脚下的时候,“凯撒大帝”往山上拐了上去,杨季青愣了愣,但还是跟了上去。爬到山顶,他们又沿着那条灰白的小路往另一头走去,更准确地说,是杨季青跟着“凯撒大帝”往另一头走去。现在天色已经黑透了,杨季青有些担心地问他,我们要去哪?也不去哪,就在山上随便走走,看看,他回过头来说。几个夜跑的人从对面跑过来,从他们旁边跑过去的时候,杨季青稍稍把心放了下来。 在那条小路尽头的一座亭子里,“凯撒大帝”坐下来,杨季青在距他一米开外的凳子上坐下来。在他们面前,是一层层矮下去的黑色树冠,再远处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灯火,更远的地方矗立着几座尖顶教堂。杨季青知道,在那几座尖顶教堂附近的某个位置就是自己住的地方。她给“凯撒大帝”指了指那个方向说,我就住那边! 过了一会儿,“凯撒大帝”走过来,走到杨季青背后,用两只手环扣着抱住她,又分出来一只手往她胸前摸索过去。你干吗?杨季青下意识地挣脱开说。不干吗。“凯撒大帝”笑着说。杨季青跳到旁边看着他,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她能感觉到他目光里面的那股邪火。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不是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的女人,她当然知道他的那股邪火来自哪里,同时又意味着什么。杨季青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有什么呢?都是成年人了,对吧?“凯撒大帝”说。杨季青没吭声,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成年人怎么了,成年人见第一面就可以这样吗?几分钟后,当“凯撒大帝”朝自己走过来时,杨季青躲开了。你干吗?她问他。不干吗。他又笑着说。过了一会儿,在感觉到继续待下去会更加危险的时候,杨季青匆匆向“凯撒大帝”丢下一句“我该回去了”就从凉亭里跑了出来,跟着一个夜跑的人跑下了山。 回到家,杨季青打开电视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屏幕里的那种闪烁和嘈杂让她感觉到安心,进而慢慢地平静下来。过了几分钟,她听见手机一连响了好几下。是“凯撒大帝”,他问她到家了没有,在干什么,是不是生气了。杨季青没回他。几分钟后他又发过来几条,问她是不是正在忙着,对自己的印象怎么样,以及什么时候再见面。杨季青还是没回,现在她一个字都不想回了。没多久,他又发过来一个问号,几分钟之后又是一个。在“凯撒大帝”发过来第四个问号的时候,杨季青把他拉进了黑名单。她想,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怎么自己一出手就碰上了这样的男人? 在阳台上,杨季青注意到对面那两扇亮着灯的窗户。左边窗户里有一个正洗洗涮涮的女人;右边窗户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子,前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后者正趴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写着什么。杨季青又想起来“凯撒大帝”,想起来他刚才的举动。是的,他明明可以得到自己的,自己对他又不是不满意,这是早晚的事,也许自己和他还能走得更远,走到对面那对男女正在进行的那一步,但是他一动手就不一样了,就把自己动出局了,在为他感到遗憾的同时杨季青也为自己感到遗憾。 这时候,杨季青听见下面的胡同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一边走过去一边打着电话。你到了是吧?她听见他对电话那头说,我现在就去接你,你到那个什么玉美食城门口吧,那个叫什么玉了,那个字我不认识。杨季青想起来了,他说的是“馔玉美食城”,那五个巨大的灯箱字就挂在入口处,杨季青每天都能见到两次,上班时一次下班时一次。馔,那个字念馔,zhuàn,杨季青朝他喊了一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那个男的回过头来看了几眼,最后才发现二楼阳台上的杨季青。谢谢!他说。杨季青笑了笑,接着就看见那个男人和他忽明忽暗的烟头拐过去了。 几分钟后,杨季青看见那个男的领着一个女的走过来,一路说笑着走到胡同里面去了。她摁亮手机看了看,已经十一点了,不过远处的龟山电视塔还在亮着灯,长江大桥也还在亮着灯,望着它们勾勒出来的那道天际线,杨季青想,看来网上找对象这条路也走不通了,也许只剩下相亲这条路了。好吧,反正豁出去了!杨季青暗暗下定了决心,她想明天一上班就把自己要相亲的消息撒出去,把闺蜜、朋友、同学、同事都发动起来,她不信那么多人还不能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男朋友。 4 周日下午,两点半,按照约定的时间走进蓉园咖啡馆的时候,杨季青看见汪鹏已经到了,他介绍的那个男人也已经到了,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身灰夹克,夹克里面是一件带有竖条纹的衬衣……那个男人坐在靠窗那张圆桌的左边,汪鹏坐在右边,他们中间的那把椅子空着——杨季青知道那是留给自己的。她加快脚步朝那张椅子走过去,并在走过去的同时冲他们俩做了一个不好意思来晚了的表情。 等杨季青坐下来,点了一杯橙汁,汪鹏给他们俩做了一番简单介绍之后,就离开了,说是家里边临时有点事情要回去一趟。杨季青很清楚这是借口,她也很清楚坐在对面的“灰夹克”肯定也很清楚这是借口。汪鹏离开之后,杨季青放松了一些,她能看出来对方也是。“灰夹克”笑了笑说,“你好!”杨季青也回笑了说,“你好!” 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层层铺垫,接着“灰夹克”就竹筒倒豆子般地把自己的情况都说了一遍。他比杨季青大一岁,也是研究生毕业,本地人,独生子,父母都是药厂刚退下来的职工。“我原来在卫生局,现在在区委办,三级主任科员,二十一级,相当于原来的副科长,副科长是什么级别你知道吧?”“灰夹克”最后说。怕杨季青不太明白,他还特意在区委办、副科长那里加了重音。“知道!”杨季青点点头说。她研究生读的是公共事业管理专业,有门课就叫行政管理学,当然知道副科长是什么级别。 杨季青还知道,这种级别的人脸上经常会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自己跑新闻的时候见多了,“灰夹克”脸上现在就有这种优越感。她喝了一口橙汁,然后把目光移到他旁边的那盆吊兰上去了,尽量不去注意“灰夹克”的脸。接下来,没等杨季青再开口,“灰夹克”就把一个接一个问题抛了过来,他把目光从镜框上面翻出来,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政审干部似的把她的工作、家庭、学历以及之前谈的男朋友都问了一遍。杨季青用尽量少的话一一作答,答完就不再吭声了。而“灰夹克”也沉默了下来。 “听汪总说你在他的公司上班,像你们这种单位,肯定是没有编制的,是不是也没有社保,更不会有公积金吧?”沉默了一会儿,“灰夹克”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这么一句。杨季青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是在询问自己还是在显摆他。她忍受着这一点,同时又尽量不表现出来自己的忍受。“当然有社保了,也有公积金,”杨季青望着他说,“这是国家规定,民营公司,民营公司也不能违反国家规定吧。” “那是!那是!”“灰夹克”听出了杨季青的言外之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笑容是从刚才问话时那种不屑的表情里挤出来的。接着他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在体制外工作的辛苦,说自己刚毕业的时候也在体制外的单位待过,说那时候也是天天没日没夜地加班,又说非常能理解杨季青和她这样的人,说他们也为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非公有制经济也是市场经济的重要补充……就像是打过一巴掌之后又揉揉。 “当然,这年头大家都辛苦,我们也一样,都说公务员轻松,那是瞎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轻松的事儿。”杨季青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不过她知道他说的“我们”里并不包括自己和自己这样的人。所以,他顿了顿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找个能分担压力的女孩子。”杨季青点点头,但很快她就发现点早了。“具体说就是在家带带孩子、洗洗衣服、做做饭,班可以不上。”他继续说。杨季青皱了皱眉,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大男子主义,而且再说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就跳到结婚之后去了。 杨季青知道,自己虽然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但也绝不是一个附庸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恋爱,结婚,养育一个孩子,那就是给自己找了个仆人的差事,一辈子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凭什么?就凭他是男的自己是女的?就凭他是公务员自己是打工的?况且,真比较起来,谁比谁的收入高,谁比谁缴的税多,还真不一定呢! “你,”“灰夹克”推了推眼镜说,“你之前没结过婚吧?”杨季青愣了一下,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会冒出来这么个问题,难道,难道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或者他觉得自己到了这个年龄肯定是离了婚的?怎么了,杨季青白了他一眼说,“结过怎么样?没结过又怎么样?”“哦哦哦,我只是随便问问。”“灰夹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 “结过啊!当然结过了!”杨季青说,“才离没多久,有一个两岁半的儿子,跟我!”“哦哦哦,这样啊,”“灰夹克”吃惊地说,接着又做出来一副现在才知道的样子。“怎么?”杨季青问,“有什么问题吗?”“没有,我随便问问,”“灰夹克”说,“汪总也没跟我说过。”“他不知道!”杨季青说,“我也没跟他说过!”接下来,“灰夹克”明显就没有了聊下去的兴致。续加的那杯水喝到一半时,他看了一眼表,说还有个会要开,接着连联系方式也没留就离开了。杨季青知道是自己的瞎话起了效果,当然,那也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第二天上午,开完选题会要离开汪鹏办公室的时候,杨季青想着他要是让自己留下来问起昨天自己和“灰夹克”聊得怎么样时该怎么回答他——她准备实话实说。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汪鹏并没有让她留下来,更没有向她问起这一点,就好像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杨季青犹豫了一下,她想着是不是主动跟汪鹏说说,她又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不说了——毕竟不是一个好结果,说了只会让他难堪,进而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再说了,给自己介绍对象无论怎么说他也是出于好心。 不过,昨天见面的情况在杨季青心里就像块面疙瘩一样,一点点变大起来。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她实在憋不住了,不找个人说说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原地爆炸了。她把蒋扬晨叫到办公室,跟她说了说昨天见面的情况,说昨天去见了一个朋友——她没说是汪鹏——介绍的相亲对象,说没想到现在还会有这么大男子主义的男人,说自己就是一辈子找不到男人也不会找一个这样的男人!说完,杨季青又跟蒋扬晨一起把“灰夹克”骂了一顿。真是的,还会有这样的奇葩!蒋扬晨不解气地说,“杨姐,这样的男人死一个少一个——他哪里是要找老婆啊,分明是在找老妈子嘛!” 5 这是一个名为《最终较量》的剧本,讲的是一个身家过亿的老板在办公室被毒身亡之后,那些可能下毒的凶手——他的妻子、小三、男秘书、女秘书、合作方、好友、财务总监、看门老大爷——在法庭上一起受审的过程。除了主持人,一共有八个玩家,每个玩家都有可能是凶手,而每个玩家要做的就是根据自己的角色轮流发言,在发现别人破绽的同时又尽量把自己的破绽隐藏起来,大家再根据搜证的结果一轮轮投票推凶,直到把凶手揪出来——或者揪不出来,最后再由主持人复盘。 这也是杨季青第一次来玩剧本杀。今天下班的时候,蒋扬晨找到她,说想去玩一个新本子,不过没找到一起去玩的人,她问杨季青有没有时间一起去,那家店刚刚起步,可能有一些推广项目可以合作……杨季青原本也是不想去的——就像之前那么多次都没去一样,但是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又动摇了,想着回家也没什么事,还不如去碰碰运气。蒋扬晨的最后一句是这么说的,“杨姐,你不是要找男朋友么,剧本杀可是最热门的脱单神器……”杨季青知道,就是这句话把自己带过来的。 但是,一来到这里,一见到那些玩家,杨季青就基本上不再抱什么希望了。除去她和蒋扬晨之外,还有六个玩家——四男两女,那四个男生明显比自己小太多了,青涩,稚嫩,一脸的学生气,顶多顶多也就二十岁出头吧,自己差不多都可以给他们当妈了。不过杨季青转念又一想,算了,来都来了,还是玩一次吧,就当是体验体验年轻人的生活,或者是能拉个业务什么的。 介绍完剧本,主持人就开始分配角色。八个玩家,一个玩家一个角色,杨季青拿到的那个角色是“汪丹丹”,被下毒身亡的老板的妻子,一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同时还是一家西餐厅的合伙人。当然,“汪丹丹”最重要的那个身份并不是上述这些,而是一个发现丈夫养了小三之后在他饭菜里面下毒的凶手,也就是说,杨季青一方面要尽力掩饰住“汪丹丹”作为杀夫凶手的身份,另一方面要尽力把这个杀夫凶手的身份栽赃到其他角色身上,直到最后胜出,或者被识别出来。 关了灯,点上蜡烛,房间里的一切就不一样了。刚才的游戏现场,立刻就变成了审判现场,每个玩家也都变成了各自拿到的那些角色。杨季青看得出来,他们都是一些老玩家了,表演都十分到位,情绪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的。而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就生涩多了,只能按部就班地根据汪丹丹的一言一行走下去,不过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反而正可以进入那个角色,成为那个角色。 这是一场长达五个半小时的审判,每个玩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来洗刷自己作为凶手的嫌疑。四个半小时后,经过一轮又一轮漫长的公聊、私聊和投票推凶,先后有五个玩家出了局——让杨季青出乎意料的是,拿到女秘书角色的蒋扬晨也出了局,而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是,自己竟然没有出局。杨季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新人的缘故,没有使出浑身解数的表演反而救了自己,让所有人都不怀疑自己? 最后的较量在杨季青、一个卷发女生和一个戴帽子的男生之间展开,那个女生拿到的是小三的角色,那个男生拿到的是看门老大爷的角色。现在,杨季青认定是那个女生下的毒,而那个女生则认定是杨季青下的毒,她们俩都要争取那个男生。 “……我?我怎么可能会下毒呢?我是她的妻子啊,我们还有两个孩子!”杨季青说。卷发女生反击道,“是的,你是他的妻子不假,不过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来隐藏自己的凶手身份,一定是这样的,大家不要被她蒙蔽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季青带着一丝哭腔说,“只有小三才会这样栽赃,下毒的肯定是她,因为她想占有我老公的财产……”杨季青控诉着,就好像自己在现实中的男朋友、未来的丈夫——那个“他”——真的就被下毒身亡了一样。而接下来,想到之前的“凯撒大帝”,又想到之前的“灰夹克”,杨季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屈辱过,最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杨季青的号啕大哭,让那个戴棒球帽的男生——看门老大爷——最后倒向了她这一边,他把凶手的认定票投给了那个女生——小三。3 ∶ 2,游戏结束了,杨季青赢了。当主持人宣布她赢了的时候,她还在哭,头埋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现在,主持人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灯一亮,持续了一晚上的审判现场马上又恢复成了游戏现场,房间里的一切也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每个玩家也又都恢复了自己的现实身份。眼前的这一切让杨季青也迅速恢复过来,她马上停止了哭泣,并为自己刚才的哭泣而感到一阵阵不好意思,她很清楚自己刚才为什么哭。 复盘游戏的时候,主持人对每个玩家都做了分析点评,她对杨季青的整体表现评价最高,说别看她第一次玩,却玩得非常好,首先是入戏能力,和自己的角色贴合得很近,代入感很强;其次是隐藏能力,把凶手身份隐藏到了最后一轮,而且隐藏得天衣无缝,骗过了所有人;再次是渲染能力,能让玩家对她产生共情,成功博得了他们的信任,尤其是最后那一哭,哭得可圈可点,拉升了整个游戏的高度…… 现在杨季青已经平复了,听着主持人那番话,尤其是她所说的那三个能力,她在心里笑起来。她想,我只不过是代入了一些现实感受而已——自己连个男朋友都没找到呢,“丈夫”就被毒死了,还被说成是投毒凶手,你们其实根本就不明白…… 杨季青又问蒋扬晨,“刚才我表现得是不是太假了?太过了?”蒋扬晨看着她摇了摇头说,“怎么会呢,你演得那么好,那么投入,把那么假的戏演得那么真,完全就是一个戏精啊!”杨季青心里颤了一下,她注意到了蒋扬晨最后用的那个词——“戏精”,那正是之前自己说他们年轻人的用词。戏精,戏精,杨季青来来回回品味着这顶被戴到自己头上的帽子。戏精,哦,你们才是戏精呢,她想,我可不是什么戏精,我只不过是……不过杨季青并没跟蒋扬晨解释这一点,当然,也没办法跟她解释清楚。她对蒋扬晨笑了笑,打了个哈哈说,“是的,戏精!我们每个人都是戏精!” 6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游戏散场之后还不算完,他们又嚷嚷着要到附近的烧烤摊子上去消夜。杨季青没有去,之前的那一哭让她不好意思再面对他们了,同时她也觉得应该回去休息了,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在外面玩到那么晚了。她说了个不得不回去的理由,然后就先下了楼。在楼底下的那排共享单车中,杨季青扫了一辆,她想骑回去,从玩剧本杀的地方到她租住的房子并不算太远,十分钟就可以骑到。 现在已经是深秋,空气中浮游着一层凉意,杨季青一边骑一边感受着那层凉意和自己制造出来的那阵风。拐上武昌路之后,她听到一阵阵清脆的声音,那是车轮碾过路面上那层落叶的声音。杨季青熟悉这样的声音,虽然她已经很久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很多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每天下了夜自习之后杨季青都骑车回家,从那条两边都是高大银杏树的马路上经过时,车轮下也经常发出这样的声音。 杨季青把速度放慢,半圈半圈地蹬着踏板,她喜欢车轮碾过落叶时轧出来的这些松脆清越的声音,也喜欢伴随这种声音而来的这些绵软穿透的味道。这些久违的声音和味道,让杨季青觉得它们就像是从很多年之前发出来的,它们走得非常慢,严格按照它们自己的节奏和速度,以至于直到现在它们才追赶上这个年代。 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杨季青觉得自行车把自己又带回了那个年代,现在的自己也返身成了当年那个自己。那时候自己还很年轻,比现在的95后甚至00后还要年轻,互联网还没有到来,手机也没有到来,自己还有着一生中最强烈地进入这个世界的愿望和热情,每天都在调动着全部的感官去感受这个世界,那些感受当时已经被自己完整地封存在了自己的血液中……而现在,再次听着这些声音,再次闻着这些味道,杨季青虽然还能把遥远而隐秘的那些感受再调出来,但是它们却好像掉入了时间的深渊而变得越来越小了——时间逐渐变成了空间,然后又形成了距离。 或许人类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仿真社会,仿真的东西大规模地取代了真实和原初的东西,现实被混淆了,不存在了……杨季青想,接着她又想起来,这还是读大学时一位老师推荐的书里提到的,一个叫鲍德里亚的哲学家的什么书里。 回到家,洗完澡上了床,杨季青又过电影般把那个剧本过了一遍。现在她已经完全跳出来了,可以重新打量它了。是的,那当然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剧本,一个漏洞百出的剧本,一个非常庸俗的剧本,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男的?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小三?又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妻子?杨季青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竟然会被这么烂的剧情和角色带进去,又把自己的那个他牵出来,以至于那么失态。 过了一会儿,杨季青又想起那个他来,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到现实之中被自己遇到的那个他。杨季青想象着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眉毛,他一下一下温热的脉冲……杨季青一点点勾勒着它们的样子,把它们拼起来,拼成一张正向自己走过来的脸,那是一张她已经无比熟悉的脸。但是,拼着拼着杨季青就拼不下去了,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拼都拼不成了,她每拼一次那张脸就离她远一点,直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最后成为一个灰白色的小光点,接着就消失了。 杨季青不想再想下去了。她想,所有该试的和能试的都试过一遍了,看来短时间内碰到他把他从人群中拎出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那无异于大海捞针,不,无异于大海里的一根针碰到另一根针。想到这里,她突然鼻子一酸,又哭了出来。 平静下来,杨季青去接了杯水,虽然她并不觉得渴。走到床头,坐下来,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从窗帘外面隐隐透过来的光,双手竭力捕获着从杯子里散发出来的每一丝热量。怔了一会儿后,杨季青下意识地在被单上画了起来,先是画出来一颗心,接着又在它旁边画出来另外一颗,再接着又画出来一支箭,一支把两颗心穿在一起的箭。画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画的是什么,她愣了一下,怎么画了这个呢? 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杨季青才想起来,这应该就是晚上在玩剧本杀的那个房间里看到的那幅两颗心和一支箭的图案,那两颗心是红色的,那支箭是蓝色的,它们就涂在那个房间窗户的左边,正对着自己的座位,一抬眼就能看到。是的,一定是自己的潜意识注意到了它,又不知不觉地印下了它,杨季青想。盯着床单,等自己摁下去的部分慢慢弹起来,那两颗抽象而又具体的心和那支箭消散掉之后,杨季青就上了床。她又把床头灯关了,歪躺下来,让房间里的那团黑暗笼罩住自己。 视觉上的关闭带来的是嗅觉上的开启。灯一关,杨季青立刻就闻到了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好像之前她压根儿没闻到似的。很好闻,杨季青抽抽鼻子,嗅捉着浮游在床单表面和空气中的那些味道。接着,她又想起来之前想到的那两幕,想起来和自己一起叠床单、铺床单的那个他,那个本应躺在自己身边但却被一团黑暗和虚空代替着的他。他现在在哪儿呢?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杨季青不由发起怔来。 半个小时后,杨季青还是没有睡着。她爬起来,走到窗边撩开帘子望了望。远处还是那道暗蓝色的天际线,不过现在长江大桥和龟山电视塔的灯已经灭了,对面那栋楼里的灯也灭了,杨季青觉得外面的一切好像都在离她远去,越来越远。她又想起自己的那个他,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等待的那个他正待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里,不知道他是不是像自己一样也正在望着窗外,也正在等待着一个迟迟没到来的女朋友——杨季青又想,不知道他晚上是不是像自己一样也和一帮年轻人去玩了一场剧本杀,也被一重接一重的现实推挤着,掉进了一幕又一幕的虚无之象中。
林东林,武汉文学院首届签约专业作家、《汉诗》主编助理,著有《出门》《灯光球场》《迎面而来》《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着诗人回家》《谋国者》等诗歌、小说、随笔作品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