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中下游的临沧、普洱、西双版纳地区,高山入云,江河南流,太阳转身,无数乔木型大叶种茶树在森林里花开花落,吐露芬芳。北回归线和澜沧江十字相交,为我们标示出世界茶树的起源中心。有意思的是,滇西南生长着全世界最古老的茶树,却出产最晚被世界认识的名茶——普洱与滇红。 我探访澜沧江中下游的古今茶山,品尝过无数杯芬芳的大叶茶,衣袖馥郁,灵魂里回荡着滇西南地区的千年茶香。 易武:古六茶 山兴衰 “易武衰落了,路又不好。现在谁还去易武看茶?都是去勐海、南糯山。”徐师傅说。他在景洪开车十几年,还没去过勐腊县的易武乡,开出一个我难以接受的包车价格。 我住在景洪市告庄一家客栈,名叫“虚度光阴”。告庄是西双版纳的文青聚落,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男女,在这里经营着傣族风格的客栈、茶馆和商店。“虚度光阴”的老板是一对来自江西宜春的夫妻,在当地生活了近20年,也表示没去过易武。我这才明白,古六大茶山真的边缘化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赶到江北站拦截去易武的班车。 西双版纳是普洱茶的主要产地。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辖一市二县——景洪市、勐腊县和勐海县,州政府设在澜沧江边的景洪市,茶区主要分布在江内(澜沧江以东)的勐腊县和江外(澜沧江以西)的勐海县。普洱茶的早期产地易武、倚邦等六大茶山,都坐落在江内的勐腊县北部,连成一片。 整个上午都在热带密林间穿行。窄小而弯曲的沥青山路,漫山遍野的橡胶林和香蕉园,出檐深远的傣族村落,宁静而萧索的乡镇。中午时分到易武,发现它是坐落在山腰的一个小镇,只有一条弯曲的长街,最多的是茶叶店和手机店。街边有座醒目的仿古青砖院落“贡茶苑”,里面一排店门紧闭。11月不是做茶的季节。 我去过广东、福建的不少茶叶产地,比如潮州凤凰镇和泉州安溪县,满街都是茶店和茶馆,觉得易武的茶乡氛围相当淡薄。按照路标,找到后山古树间的茶马古道起点,是十年前新立的碑。可惜那几株参天大树并非古茶树,而是村寨的风水林,所谓茶马古道的起点,顶多具有象征的意义。 但易武的确是普洱茶茶马古道的起点。清代,现在的西双版纳州、普洱市都属于普洱府管辖。但普洱府所在地宁洱县并不产茶,只是一个茶叶加工地,真正的茶区都在六大茶山。檀萃《滇海虞衡志》说:“普洱所属六茶山,一曰攸乐,二曰革登,三曰倚邦,四曰莽枝,五曰蛮颛,六曰慢撒,周八百里。”其中,慢撒山就在今易武乡。事实上,易武堪称清代六大茶山的主要集散地,70%的毛茶汇聚于此,再运往普洱府加工。 易武乡人口以汉族、彝族为主,还有苗族、瑶族和傣族。民风淳朴,走进茶馆,店主都会邀你坐下喝茶。街尾的易品天下茶厂,老板娘姓罗,竟拿出一泡2000年的生普,让我受宠若惊。普洱茶属于后发酵茶,越陈越贵。我打起精神细品,但觉滋味醇和,入喉柔顺,口舌清爽。“这是古树茶,16年了,市面价差不多6万元一公斤吧。”她淡淡地说。她又泡了今年的晒青毛茶,条索状,叶子很大,茶汤略带生涩,勃勃而有生气。我说我更喜欢新茶。 罗总是汉族,出生于易武,她和先生在昆明上班,辞职回家经营茶厂。她家没有茶山,是去各村收购茶青来加工的。她说读小学时——20世纪80年代中期,老师让大家交毛茶,台地茶5角钱一公斤,乔木茶1元钱一公斤,谁知道乔木毛茶如今要3200元一公斤呢。 我雇了部摩的到麻黑村落水洞去看茶王树,有些失望。海碗大小的树干,高约10米,树龄充其量三五百年。茶王树周围,山坡上散落着许多一两米高的茶树。我问,这是台地茶吗?摩的司机说,茶树长得慢,这些茶树也有七八十年了,算是古树茶;每个寨子的古树茶都不一样,刮风寨的古树茶最好、最贵。 当晚住在“贡茶苑”里的客栈。很寂静,只有我一个客人。看见院子里有间“品茶室”亮着灯,冒昧敲门,一位清瘦的年轻人独自在里面泡茶。房间里摆满了各种饼茶,竹簸箕上放着一堆晒青毛茶,散发出清爽的茶香。他邀我坐下,换上一泡新制的生普。洗过茶后,掀开盖碗,一股浓郁的芳香袭来,盈满茶室。我大惊:“好香。你自己做的吗?”他叫赵增志,湖南人,原来在这边服役,退役后就留在易武做茶。“我做了七八年,跑遍了这边的茶山,收来鲜叶自己加工。既做传统茶,也创新工艺。”他说自己的茶厂规模小,慢慢做,要创品牌。 这个夜晚让我难忘。我再也没喝过香得如此漂亮的普洱茶。他信誓旦旦地说,他没有使用香精香料,只是发掘大叶茶天然的茶香。 南糯:哈尼族的茶山 滇茶主要供应藏区。虽然唐代就有滇西南产茶的记载,但茶属于战略物资,是中央政府控制游牧民族的工具,历代均严格管制。明以前的销藏边茶以川茶为大宗。1661年,吴三桂奏请朝廷开放云南北胜州(在今丽江以东)茶马互市,滇茶才开始大举进藏,滇藏茶马古道(古六大茶山—普洱府—丽江—德钦—昌都—拉萨)因此崛起。 民国年间,勐海取代普洱的地位,成为滇南茶叶的主要集散地。这是因为新辟了一条往西经缅甸、印度入藏的新茶路(勐海—景栋—仰光—加尔各答—葛仑堡—加林崩—拉萨),沿途使用汽车、轮船、火车、缆车、马队等多种交通工具,大大缩短了行程。新茶路导致江外六大茶山(南糯、南峤、勐宋、景迈、布朗、巴达)的兴起。 我想去看看布朗山的班章村,或者巴达山1700年的野生型古茶树,均因行程太远,需要越野车装备而放弃。比较起来,前往坐落在景洪与勐海大路边的南糯山,仿佛一次郊游。徐师傅把我拉到向阳寨一户哈尼族茶农家。 我进院子里转悠。吊脚楼木屋,楼下存放一些闲置的制茶工具,旁边新建了一栋茶厂,有倾斜的大铁锅,正在竹簸箕里萎凋的鲜叶。普洱茶的制作工艺其实很简单:采来鲜叶(采青);晾两三个小时(萎凋);放在锅里炒青(杀青);揉捻成条索状(做形);最后在太阳下晒干(干燥),就变成可以冲泡的晒青毛茶了。滇西南的茶叶属于大叶种,毛茶条索粗壮,不大好看,但散发着阳光和山野的气息。当地人都喝晒青毛茶。至于压制成饼茶、砖茶和沱茶,是为了适应外销需求而做的形态改变,利于长途运输。 男主人不在家,他的女儿王海燕泡茶接待我们。高中毕业后,王海燕曾去广州、上海打工,去年才回到村里。她落落大方。她说那些鲜叶是母亲昨天采下的,都是乔木茶,一人一天可采30斤鲜叶;大约4.5斤鲜叶制成1斤毛茶;她家一年做300多公斤乔木茶,100多公斤古树茶;乔木毛茶每公斤280~300元,古树毛茶每公斤1800~2000元。 我被当地对普洱茶的分类搞糊涂了。人们一般把茶叶分为三大类:台地茶、乔木茶和古树茶。按王海燕的说法,台地茶就是才种二三十年的茶树,经过修剪的,比人矮;乔木茶比人高,不容易采,树龄一般为50年到100年;凡过了百年的茶树,都是古树茶。她带我去看她家的茶园,就在村边的山坡上,草木丛生,像是疏于管理,茶树都有两三米高,底部分叉处斜搁着几根树枝当踏步,方便采摘;每棵茶树上都挂着一张蓝色或黄色纸片——王海燕说村里不许茶园用农药,给每家发黏虫板。 南糯山有一株800年的栽培型茶树王,前些年才死。现在能看到的是一株600年的栽培型茶树王,在永存寨的哈尼文化园中,树干似乎比易武落水洞的茶王树更大。茶王树所在的阴凉山谷,到处都是碗口粗的古茶树,郁郁葱葱。一位名叫鸟飘的哈尼族小姑娘介绍说,我们这里有1.2万亩古茶园,都是茶树与香樟树套种,樟树驱虫,茶叶带有香樟的香味。 山谷尽头有间茶室,溪声淙淙,青翠入室。哈尼族少妇耶兰一边泡茶,一边说:我们地势比勐腊高,没有橡胶林,也没有芭蕉林,只适合种茶;南糯山的古树茶苦涩,味重,但是回甘好。我喝了晒青毛尖、5年熟普、3年生普和晒青毛茶。我终于明白,自己最喜欢的还是晒青毛茶。 普洱:追溯普洱茶身世 晚上进入普洱市,车窗外闪过一尊巨大的雕像,诸葛孔明手持一株绿色茶苗,屹立在街衢。滇南的少数民族(如基诺族)往往奉诸葛亮为茶祖,流传他为当地遗下茶籽的故事。我觉得如今塑这雕像有点奇怪。云南的茶树当然不是四川传过来的,实际情形恰好相反。 茶树原产于中国,这本来没有争议。1836年,一位英军军官在印度阿萨姆地区发现了野生茶树,宣称印度是茶树的起源地,不少植物学家附和。中国科学界忍不下这口气,大力寻找野生古茶树,在全国11个省区均有发现,但最古老的种群集中在滇西南,包括临沧市凤庆县香竹箐3200年的栽培型古茶树、普洱市镇沅千家寨2700年的野生茶树。此外,还在普洱市景谷发现了茶树始祖宽叶木兰的化石,在普洱市澜沧邦崴村发现了半栽培型的千年古茶树,建立起一个由宽叶木兰、野生古茶树、半野生半栽培古茶树、栽培古茶树组成的演化序列。全世界茶树共计37个种、3个变种,云南省就发现有31个种、2个变种。毫无疑问,云南澜沧江中下游地区是世界野生茶树的起源中心和栽培中心。云南乔木型大叶种向西传播到印度,产生阿萨姆变种;向东北经四川传播向全国,形成各地小叶种变种。 云南当地民族早有烤茶、酸茶、煮茶等茶俗,因为地处边陲,默默无闻。唐人樊绰的《蛮书》最早记载了滇西茶事:“茶出银生城(在今普洱市景东县)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直到元明两代,滇茶在全国还是没有地位。《元史》将云南列入不产茶的行省。《明会典》记载,明初云南茶课仅十七两三钱一分四厘。明中期钱椿年《茶谱》列举全国知名好茶,明后期李时珍《本草纲目》详细列举各地名茶,都没提到云南茶。滇西南漫山遍野的古茶树,不为外人所知。 明末福建学者谢肇淛宦游云南,在《滇略》中描述当地风土,称:“士庶所用,皆普茶也,蒸而团之。”是普洱茶最早的记载。普洱茶名来自普洱地名,但普洱本地并不产茶,只是古六茶山的茶叶集散地和加工地。清代阮福的《普洱茶记》写道:“所谓普洱茶者,非普洱府界内所产。”普洱府是1660年设立的,次年清政府开放滇茶入藏,普洱茶才声名鹊起。有清一代,普洱茶虽积累了一定知名度,终究无法与洞庭碧螺春、西湖龙井、君山毛尖、武夷岩茶等名茶相比。阮福说:“普洱茶名遍天下,味最酽,京师尤重之。”有点夸大其词,但是他指出了普洱茶一个重要特点“酽”。普洱茶属于大叶种,味道浓酽,与中国各地的小叶种名茶截然不同。 杨静茜女士约我在石屏会馆茶马驿站见面。她是云南茶文化学者周重林先生介绍我认识的,普洱人,有人类学背景,对少数民族与茶的关系特别关注。普洱市下辖9个少数民族自治县,生活着14个世居民族,是人类学研究的宝地。杨静茜说,石屏会馆从前就在普洱府城内,是马帮的驿站,以前很多茶商都是石屏人。风雨如晦,我们坐在高敞的会馆大厅里喝普洱茶,古今茶香似乎混合在一起。 我感到疑惑,如果说滇西南地区最早驯化了茶树,那么意味着中国茶文化起源于西南少数民族,确切地说,起源于百濮民族。烤茶、酸茶、竹筒茶、煮茶等少数民族茶俗才是中国茶文化的源头,华夏族本位的茶史就要修订了。 她笑道,恐怕是这样的。 我说,但是普洱茶并没有继承少数民族的茶俗,它好像汉化了,比如铁锅杀青、渥堆发酵、冲泡饮用,都是汉族茶艺。什么才是普洱茶?熟普?生普?一定要后发酵吗?晒青毛茶是普洱茶吗?烤茶是普洱茶吗? 杨静茜说,按国家标准,普洱茶的定义有三点:一是云南出产,二是乔木大叶种,三是晒青工艺。少数民族的茶俗不是普洱茶。普洱茶其实是一种商品,由销区定义。因为销藏,普洱茶制作成饼茶;香港人喜欢熟茶,所以出现了熟普。实际上,以前本地人并不喝普洱茶。在普洱市,大家一直都喝滇绿,买不到饼茶,直到现在还是喝绿茶的人多;茶区则喝晒青毛茶。成为商品后,普洱茶与当地少数民族的关系就不大了。销区还影响产区的消费习惯。我们普洱原来不接受老茶,现在也慢慢接受了。 我明白了,普洱茶只是云南大叶种茶叶制作的一种商品茶,销区决定它的形态和本质,与产区的少数民族茶文化倒是无关。少数民族村寨至今仍在生产普洱茶,但他们只是商品提供者。 “影响还是有的。”她补充道,“比如江内茶受汉文化影响早,偏甜;江外茶偏苦,少数民族对苦的接受度比汉族高。这些都要细心发现。” 景迈:在古茶园中央入睡 澜沧江斜切一刀,把普洱市与缅甸接壤的三个边县——澜沧、西盟和孟连——分隔在江西。这一带属于横断山余脉,高山深峡,江流湍急。从思茅区到澜沧县的百余公里,先是一路下坡,过澜沧江,然后又一路上坡。 出乎意料,澜沧拉祜族自治县非常繁华,坐落在一个宽阔的盆地里。在小店吃快餐,遇到一位热情的彝族大妈,自称在茶厂工作多年,告诉我当地人从不喝紧压茶,喝的都是新鲜的晒青毛茶。“饼茶脏,里面什么都有,头发、树叶、木屑,还有股霉气。”她说,“青毛茶新鲜,清香,当年的最好,放一年也行,两年的就没人喝了。” 乘班车去惠民乡景迈村,同车有位去芒景的女背包客,是玉树藏族。我说今年初夏我刚到过玉树。听说我在写普洱茶,她说:“我们玉树喝的不是普洱茶,是湖南的茯茶。希望你知道。” 景迈是一个傣族村落,海拔约1500米,坐落在山腰的斜坡上,房屋鳞次栉比。一阵云雾飘来,村子就迷失在白茫茫之中,见首不见尾。云雾湿漉漉的,像是拧得出水来。我在古茶居客栈扔下行李,便雇了店主儿子小李骑摩托车带我去古茶园。茶王树高六七米,树冠展开,树干比我的腰还粗,或许真有千年树龄吧?旁边还有祭祀遗下的幡旗和台板。小李说,更远处还有一棵更大的茶树王,但村人祭祀,都选村边的这棵茶树王。隔不远,还有一株高大的古樟,根部围着红布条,看起来也是人们祭拜的树王。 茶树王坐落的地方叫大平掌,是景迈村最大一块平地,也是最大一片古茶园。树干都有碗口大,五六米高,枝条遒劲古苍,布满苔痕。参天巨樟、竹林、茶树、灌丛形成错落有致的生态空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古茶园。林中十分寂静,只有阵阵风声、枯枝折断的声音。把一片茶叶放进嘴里咀嚼,满嘴苦涩,舌苔上好像有一座茶园。我看见雪青的流岚紧贴地面袭来,蹑手蹑脚,吞噬了一片又一片树林,转眼掠过我们,消失在另一个方向。 祖先留下的古茶树让景迈村发了财,村人感恩,在大平掌外面建了一个新庙,供奉茶祖。店主李跃华告诉我,茶祖不是孔明,而是景迈村的祖先招糯腊。 古茶居风景很好,坐在阳台上泡茶,便望见云海之上,飘浮着滇西连绵不绝的苍翠群山。群山背后,应该是缅甸的山水了。景迈的古树毛茶生涩、清冽,但回味甘爽,带有亚热带森林的气息。 李跃华是傣族,46岁,黝黑壮实,有点寡言;他的母亲、70岁的魏宝云老人更健谈。老人说大平掌的茶树原来更多,大约是1987年吧,下了场大雪,积了一尺厚,雪水出不去,冻了一个多星期,很多大茶树死了,“我们把茶树当柴火烧,烧了好几年。很好烧呢。” 李跃华道:“以前茶树不值钱,采点茶叶,只是用来换盐巴。” 景迈、芒景的古茶园,面积高达万亩,据说是世界上面积最大、保存最好、年代最久的古茶园。我只看见了一角。魏宝云老人说,哪里要到处去找古茶园?村子周围都是,我们就住在古茶林中间。这天晚上,我就躺世界上最大一片古茶园的中央,茶香入梦。 坝糯:勐库大山的茶村 临沧市双江,以全国最长的县名而著称,全名为“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县城正好坐落在北回归线上,北面不远,有一个勐库镇,因勐库大叶种、勐库大雪山野生古茶树群落而著名,周围的邦马大山上,像珍珠一样散落着无数古茶寨。以勐库河为界,邦马大山海拔近2000米的山腰,西半山大户赛、冰岛、忙波,东半山那赛、坝糯,都拥有连片的古茶林,出产风格鲜明的顶级普洱茶。普洱茶是按山寨命名的,一个寨子出产一种茶,一个山头飘荡一种茶香。 “按今年的价位,顶级的普洱茶还是冰岛、曼松和班章。”丁新军评论说,“冰岛古树茶今年鲜叶卖2500元一斤,最贵的5000元一斤。当然有点炒作啦,但冰岛古树茶的确好,柔和醇厚。鲜叶还在树上就卖光了,茶商只收鲜叶,不收毛茶。我们去冰岛村,他们家里也没冰岛茶,拿给你喝矿泉水。” 我在临沧市丁新军的无为茶轩喝茶,听他评点各村寨的普洱茶。丁总是浙江台州人,2006年来临沧做普洱茶,娶了一位当地女子,就留在这边,开了这家精品普洱茶店。一位厦门茶友介绍我们认识的。 “冰岛原来是勐库镇最边远、最贫穷的村,不通公路,走路要9个小时。一夜之间成了土豪,毛茶卖到2万多元一公斤。”布朗族作家、临沧市文联副主席陶玉明说。20世纪90年代初,他在双江县勐库镇当副镇长,常常徒步到冰岛村。他还抱怨说,有家茶厂请他当冰岛茶友协会名誉会长,当了三年,送来的都是假冰岛茶,所以今年辞职了。 丁总打了几个电话,说前几天下雨,去冰岛村路坏了,去昔归村要过夜。最后我决定去勐库镇东半山的糯坝村。陶玉明的夫人正好与糯坝村书记是同学,第二天我们四人一同上路。看到路边有不少茶园,一排排齐腰高的台地茶,我感叹说现在没人种田了,都去种茶。陶太太说,现在种茶来不及了,那些台地茶根本不值钱,没人采收,你想,每斤鲜叶一两元钱,一天采六七十斤,工钱100多元,还不够雇工费。我大吃一惊,原来二三十年内的台地茶在这边不算茶。 从那赛村拐进一条小路,小车盘旋在邦马大山的山腰。天空湛蓝,大雪山远在天际。山脚的勐库镇,散落在广袤大山上的数十个村寨,历历在目。但神话般的冰岛村,被山岭遮住了。我们沿途经过的每个村子,都有些古茶园,也不清楚属于哪个民族。 坝糯村支书李学荣,是位中年汉子,抱着一个水烟筒抽烟。他介绍说,坝糯村1149人,多数为汉族,拉祜族占20%。茶园共6000亩,可采摘的4000亩,百年以上的古树茶1500亩。古树茶面积全勐库最大,古树藤条茶全临沧最多。去年户均收入约5万元,其中茶叶3万元。茶叶的确给村人带来了利益。2000年,每斤鲜叶才七八角,今年有三棵茶树每斤鲜叶卖到了800元。个别人家茶叶年收入达到了20万元。 我询问,汉人什么时候迁来坝糯村的?书记说两三百年前,拉祜族更早。陶玉明接嘴道:“500年前,勐库所有的茶山都是我们布朗族的。布朗族退出后,傣族、拉祜族和汉族才住进来。” 这话倒也不错。民族学家说,百濮族是滇西南最初的主人,显然也是他们最早栽培和驯化了茶树,他们是布朗、佤、德昂三个现代民族的祖先。如今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其他民族,例如傣族、拉祜族和汉族,都是后来迁入的。超过五六百年的栽培古茶树,多半是百濮民族的遗产。 坝糯的茶王树根部分叉,树干粗壮,鹤立鸡群于古茶林。李书记说,这些茶树是同时种的,不知为什么这棵特别大,有四五百年了。我注意到坝糯的茶树很特别,枝叶稀疏,每根枝条都细细长长,没有侧枝侧叶,只在顶端留有一些叶子。丁总说这是为了让顶端保持营养优势修剪出来的,叫藤条茶,坝糯的藤条茶最著名。 回到家里,冲泡李书记送我的坝糯茶,书房里萦绕着清香,我觉得茶味刚醇,回甘浓郁。事实上,冰岛茶偏柔,我还是更喜欢坝糯藤条茶的劲爽。我的笔记本里还夹着一片在坝糯村采下的茶叶,拿起尺子测量,叶长24.6厘米,叶宽9.6厘米。好大的叶子!我把它再夹到一本大32开的书里,还探出了一截叶尖。 凤庆:滇红的性格 在滇红大酒店用早餐,正好遇到滇红集团的王天权董事长,趁机进行了简短的采访。王董直言不讳道:“什么台地茶、乔木茶、古树茶,根本就是伪科学。什么叫台地茶?它的标准名称叫现代高优茶园。有些人把农药残留强加给台地茶,污名化,其实台地茶也可以做到没有农残。我们现代茶园的茶,营养成分不比古树茶差。” 王董说,滇红面向国际市场,国际消费者是理性的,只认你安检是否达标,品质是否优良,不认哪个山头的古树茶。滇红成为国家红茶的标准样,中国红茶的领军企业,不但经过了欧盟的食品安全检验,还进入英国王室。滇红的目标是成为世界红茶最响亮的品牌。 凤庆是临沧市最北的县,是普洱茶北上大理、丽江的必经之地。来到这里,我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茶人们讲究现代科学,强调国际标准。县文联主席杨凌告诉我,凤庆古称顺宁,明代改流官制,设顺宁府,管辖如今的临沧市,是汉文化进入滇西南的桥头堡。凤庆的茶叶非常好,要讲古树茶,有全世界最古老的栽培型古茶树——香竹箐古茶树,2.4万亩百年以上的栽培古茶园。民国年间冯绍裘先生在这里首创滇红之后,凤庆就以滇红之乡驰名世界。 滇红的诞生,让云南大叶种茶另辟蹊径,走向世界,实在是一个重大事件。 回到1938年。抗战爆发后,我国东部茶区的祁红、闽红受到战火影响,出口中断。中国茶叶公司急于寻找新的红茶生产基地,派冯绍裘等人到云南考察。11月初,冯绍裘到达顺宁县,看见茶树一片黄绿,芽壮叶肥,白毫浓密,第二天就请人采了十多斤“一芽二叶”鲜叶,分别制成红茶、绿茶各一斤多,邮寄香港茶市请行家品鉴,回报称两种茶均为我国红、绿茶之上品。1939年,冯绍裘受命创办顺宁实验茶厂(滇红集团前身),用机器制茶。用云南大叶茶制成的滇红,香高味浓,形色美艳,在国际市场大受欢迎,公认可媲美印度和斯里兰卡的红茶。 滇红集团保存下来了顺宁实验茶厂的旧址,还竖立了一尊冯绍裘先生的雕像。展览馆里,有张1940年全厂员工的合影照片,只有30多人,引人注目的照片说明:“其中唐庆阳、童依云、祁曾培分别调任佛海(勐海)茶厂、复兴(昆明)茶厂、康藏(下关)茶厂任厂长。顺宁实验茶厂被誉为‘云南茶界的黄埔军校’。”原来,民国年间云南四大茶厂全与顺宁茶厂有关。 顺宁实验茶厂率先在云南建立了现代茶叶生产和销售体系。自创制以来,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滇红始终是云南茶叶出口的主力。普洱茶的主要市场是西藏、四川和香港,属于低档茶。滇红代表中国茶在海外与印、斯红茶决战,属于高档茶。滇红让全世界领略了云南大叶茶的魅力。 滇红集团的茶叶科学研究所里,种植了印度阿萨姆种、云南紫鹃、云抗10号、凤庆9号、杭州云峰、福建毛蟹、福鼎大白等茶种。每个茶种除了一垄经过修剪的齐腰高茶树外,尽头还特意保留了两三棵原生植株,也就是所谓的乔木茶。我向茶叶研究院名优车间李琴主任请教,台地茶与乔木茶的成分有什么差别?“几乎没有区别。”她回答。 回到茶室,李琴给我们冲泡中国红。一股优雅的花香冉冉飘起,汤色在玻璃杯中显得红艳明亮,滋味甘甜醇和,余味深厚。滇红集团常委副书记、《滇红》杂志主编杨明柱先生说,这是顶级红茶,送英国女王的同款红茶,市面价5万元一公斤。他又笑道,企业要适应市场,为了国内市场,我们甚至推出了古树红红茶。 我问:“茶树是不是越古越好?福建的茶园要更新,云南大叶种茶树不会衰老吗?” “茶树当然会老。茶树的盛产期一般是5岁到50岁,然后开始衰老。”杨明柱道,“衰老后叶片变少,生产力下降,但每片叶子的物质相对更丰富。另外,老树也更有故事。所以有人喜欢。” 我又问:“有人说台地茶不好是因为扦插,也就是无性繁殖。他们说用茶籽种植的实心苗更好。有道理吗?” 李琴说:“扦插不影响茶叶的品质。”她说话总是轻声慢语,但简洁精确。杨明柱笑着补充道,实心苗有主根,有个好处是下大雨不容易被洪水冲倒。 我还有一个疑问:“滇青(晒青毛茶)与滇绿(绿茶)区别在哪里?有人说杀青的锅温不同。是这样吗?” 李琴解释说,前三道工序是一样的,摊青、杀青和揉捻,杀青锅温也一样。关键是第四道干燥的工艺不同。如果用晒青,用微弱的阳光晒干,属于低温干燥,茶叶保存了10%的水分,酶的活性还有一定的活跃度,还在慢慢发酵。晒青毛茶可以当绿茶喝,也可以做成生普存放,让它缓慢发酵。烘青是高温干燥,用锅炒或炉焙,茶叶的含水量只有5%~6%,酶的活性固定了,不会再继续发酵,这就是绿茶。 他们的一席话,破除了缠绕我一个多星期的疑惑。我觉得,滇红集团集合了一群有科学精神的人,为滇茶别开生面。如果普洱茶是一种文化,博大精深,玄之又玄;那么滇红就是一种科学,清晰精确,优雅理性。它们是云南大叶种开出的两朵花。 随想:迷失的云南大叶茶 我在澜沧江中下游流域穿行,探访一座又一座古老的茶山。这里的茶林仍然保持野生茶树的乔木形态,让人仰望,叶子则肥厚宽阔,让我品尝到最原始最浓酽的茶汤。我的记忆里,滇西南的整片山川都浸泡在馥郁的茶香里。作为记者,我行文尽量客观。作为作家,我忍不住表达个人感受。但在文章最后,我更想以一个30多年茶龄、每年消耗20斤茶叶的资深茶客,直接写下自己的思考。 云南乔木型大叶种茶树是十分优秀并独特的资源。与小叶种比较起来,它的最大特点是入口苦涩、滋味厚重,也就是“酽”。苦然后有回甘,涩然后能生津。我常说好茶如好文,起承转合,荡气回肠。云南大叶茶就具有这种品质。无论加工成什么茶,晒青毛茶、紧压茶、绿茶、红茶、青茶,都可以成为顶级好茶。 很可惜,云南大叶茶长期局促一隅,清代走出云南,但还是在边陲打转,没有进入中国茶文化核心地区。早期的少数民族茶俗,汉民族难以接受;后来发展出普洱茶,藏民用来煮酥油茶,香港人作为茶楼的免费饮品,档次太低;滇红的主要市场在国外。 云南大叶种的优势是苦涩,劣势也是苦涩。受绿茶熏陶,其实中国茶文化早已培养出大批追求先苦后甜、涩而生津境界的茶客,可惜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晒青毛茶或生普。不喝茶的人,以及比较边缘的族群,则难以接受茶叶的苦涩。普洱茶销藏,经长途运输过程中的后发酵,苦涩味已去,所以藏民欣赏。滇红全发酵,不再苦涩,所以外国人赞赏。广东、香港的茶楼其实是以普洱茶配点心,油腻荤浊,并非正儿八经品茗,所以他们发明了把普洱茶渥堆催熟的工艺,去其苦涩。很遗憾,历史上消费普洱茶的几个主要群体,恰恰都不能欣赏大叶种的苦涩,他们因为便宜而选择了普洱茶,又因为不满意而改造普洱茶。 2007年的普洱茶热,是因为港台茶商的炒作,时过境迁,但当时遗留的普洱茶“越陈越香”概念继续流传。前面说过,香港人发明熟普,是接受不了苦涩;但茶叶一旦陈化,色香味全失,味同嚼蜡,善饮者不屑。茶商们又发明了把茶当古董、当药喝的理论。炒作固然提高了普洱茶的知名度,但作为保健品和古董的形象一旦固化,未必是一种福音。这将导致普洱茶被当成特种茶对待,与中国主流的茶美学脱节,继续被边缘化。云南大叶茶如此优秀的资源,应该登堂入室进入中国名茶,而不是旁门左道。 我最早喝绿茶,到厦门后改喝乌龙茶,其间广泛尝试各地名茶。十几年前普洱茶热,喝了几回老熟普,滋味缺乏变化,鄙视之;三年前偶然喝到生普,回甘生津,知道自己误解了普洱;此次来到茶区,和当地居民一样,觉得当年的晒青毛茶最好,新鲜、霸气、抑扬顿挫、充满活力。这是所有资深茶客梦寐以求的境界啊。为什么满世界都是发霉的熟普、正在衰变的生普,最好的晒青毛茶却只有澜沧江边的居民秘藏独享呢? 我的观点是,中国茶史发展到明代,炒青绿茶一统天下,清初就出现了红茶、乌龙茶和普洱茶破局。红茶是为外国人而发明的,且不说它。其中,乌龙茶因为更精细的茶艺兴起于闽南方言区,普洱茶凭借更优异的茶种崛起于滇西南边疆,都有远大的前景——但我更看好普洱茶。 我带回了不少晒青毛茶。冲泡时,在远古飘来的大叶茶香里,我品尝到了澜沧江边的阳光、云雾和山风,听到了各个民族动人的茶歌。 |